“还有一个方面让上面老大不爽的,但是我不知道张阳是不是就能够在这个方面摆平上面老大。”资深犯回忆着追述,“估计上面能够搞到的钱不是一个小数目,即使在账务方面没什么问题,但是也不能很方便地套现啊,如果不能顺利地套现,那一切不是都白忙活了嘛!可是你也知道,光头就那么一个糙性,他哪有什么办法帮着干这些金融上面的事情啊,不但帮不上忙,还总是坏事,上面希望找到一个既可以帮他做账又可以帮他套现的人,我不知道张阳是不是这两条标准都符合,反正我知道光头肯定不符合第二条的要求,光头被能力更强的人取代只是个时间的问题,我早就看出来了,所以你看我在当时就有意地疏远光头,省得以后自己也说不清楚,没吃到羊肉反倒惹上一身臊。我就知道这么多了,真的就这么多,再上档次的消息也不是我这个层面的犯人能知道的啊,大哥你说对吧?”
“去你妈的!”青格勒图一巴掌拍在资深犯的后脑把他打到床下,“你还会玩两面三刀的把戏,看出来光头要落难就先疏远了啊?什么时候我也倒霉了,你他妈的没准儿就是第一个告发我的人!”
“绝对不会!绝对不会!”资深犯忙不迭地解释,“大哥和光头不一样!那家伙欺人太甚,和他在一个小队,我差不多有一年没吃到荤腥,看到个虫子都想红烧一下。何况大哥你不是刑期就要满了吗?别和我这个无期犯一般见识啊!”
青格勒图知道资深犯说的不是假话,自己也快出狱了,没必要太计较监狱内部的复杂事情了,“没你什么事了,我说过保密就一定不会食言。你起来吧,把厕所里的人都叫回来睡觉吧!”
看着资深犯躬身离去,青格勒图重新躺在了床上休息,但是表面的小憩并不能掩饰他内心的起伏:张阳是个人才,真的是个人才,他不仅完全符合监狱上层对经手狱办工厂业务者要求的两条标准,而且也有能力和办法帮忙把黑钱洗白。可是问题的关键在于:张阳不是官方的人吗,他不是一个官方派到蒙东集团的潜伏者吗?他犯得着与监狱上层合作来换取减刑吗?直接亮明身份不就什么都解决了,用得着煞费苦心地协助监狱老大吗?再说他后来为什么要越狱呢?这六米高墙维护下的稳定可不是空口说说的,更别说是实施越狱了,在这样的环境下能够产生越狱的想法就需要太大的勇气了。
张阳这个人真不简单。
北上,北上,一路向北。
2010年 7月 12日,星期一,在这个原本应该教授文学的时间段里,我再次坐上了北上的火车,这次不是 1342次列车而是从杭州火车站直达北京站的 Z9次列车,之所以没有乘坐飞机或者是直接到内蒙古通辽市的列车,是因为我不急于到达目的地,尽管此行的终点依旧还是蒙东小镇,但是我愿意在这次选择的相对宽松的旅途中给自己一个充分的思考时间和空间,毕竟已经辞去了大学里的工作,我已经成为了一个自由人。
坐在卧铺车厢走廊的椅子上,窗外是盛夏江南的七月流火与清池碧荷,但是眼前浮现的还是离别当晚前妻在客厅里对我的一番劝慰与叮咛。
“云飞,你既然已经辞职了,我也没什么可以反对的了,现在我想抛开工作不谈,专门和你聊一聊其他的事情可以吗?”前妻帮我打理好了行李箱,因为我已经带她和女儿去过一次蒙东草原了,所以她知道我的行李中必备的物件是什么,昨天一整天她都在利用周末的闲暇时间,跑到超市里帮我买了随身物品。女儿兴奋地跟着妈妈逛了一天超市和商店,我的北上似乎并没有对她产生太大的影响,这也和我在女儿小的时候没有怎么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有着不能分割的联系,自作孽,不可活。
“好的,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吧,而且,以后只要你还愿意和我交流,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现在交通这么便利,说见面就可以见面的。”我故作轻松,其实我和她都很清楚这次的分别虽然谈不上是生离死别,但是我们之间的感情肯定是要画上一个句号了。
“辰辰,你先去房间睡觉好吗?妈妈一会儿就过来和你一起睡。”前妻让在客厅里逗留着看动画片的女儿先回房间去,女儿不太情愿地关掉了电视机,路过我们面前的时候还在嘟嘴,我抚摸了一下女儿的头顶,都这么高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转眼间女儿都快成为大姑娘了。
看着女儿走进卧室关上了门,前妻故作微笑地问我:“云飞,要不要喝点什么?”
“快睡觉了,我不想喝,省得半夜还得起来上厕所。”
“云飞,这次你离开杭州和上次不一样,你上次是因为有一些人的支持和许诺,而且单位也是同意的,现在你辞职了,处境可就完全不同了,我觉得你还是要对自己目前的情况有个清醒的认识和定位。去了那里,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应该很清楚了,因为现在你是去一个相对还是陌生的地方去开创属于自己的事业,也许还有爱情,这和潜伏也不同。这次去了,几乎可以说在事业上面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选择了,所以你要在各个方面都有所准备,不能好高骛远,也不能屈就自己,你辞职北上不是为了受罪的,而是要争取一个更加美好的未来。”
前妻递给我一只脐橙,黄澄澄的表皮已经被剥离了大半,一股果香飘了过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刻意为之的体贴。我接过橙子放在了床头柜上,刷牙以后没有再吃零食或水果的习惯。
“我知道你是一个很感性的人,任性惯了,而且桀骜不驯,不过我个人还是觉得社会不太可能会允许太多你这样的人天马行空地自由行走,社会有社会的运行制度和潜规则,你在必要的时候也要善于回旋才可以,不能撞到了南墙还不死心,最好是做一股山涧的清溪,当遇到岩石阻碍的时候,既不消极退缩,也不鲁莽冲撞,而是见机行事地绕过去,这种委婉的让步不是怯懦,更不是沉沦,而是一种大彻大悟基础上的能屈能伸。你之所以有那么多的事情看不惯,说实话吧,那是因为你的气量太小的缘故,世界是多样化的,生活是多元化的,而人的思维和观念更是千奇百怪、不一而同,没有必要对那些与你观念不一致的人争执,本来大家的知识、阅历和动机各不相同,怎么可能有那么多的共同语言呢?没有什么对不对的,做个既圆又方的人吧,保留棱角来坚持自己内心的想法,通过圆融大度的方式与周围的人和物接触和交往,没有什么事情是值得咱们耿耿于怀的。”
我不耐烦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夜色下行色匆匆的路人,一种历史的流逝感在我心中蔓延,我忍住不快对前妻说:“人生在世,白驹过隙,几十年后的我们都会不可避免地沦为墓厅瓷罐中的一撮骨灰。趁着我们还有精力稳握书写个人历史的如椽大笔,还是抓紧书写一些自己真正感兴趣的篇章吧!不必考虑太多的得失,不必牵顾外界的喧嚣,做人做事的唯一价值标准就是尊重自己内心的选择。如果每个人都像你所说的那样圆融和虚伪,那么活着本身就成为一种纯粹的自我压抑,还有什么人生乐趣可言?”
“你说的也没错,从根本的角度来说,现在,也就是此时此刻,我和你面对面进行交流,但是在正常的情况下,在几十年以后,你和我以及和咱们年纪相仿的大多数人都会有同样的一个结局,那就是咱们在各自的骨灰盒里面沉睡,彼此不再沟通、不再交流,也不再有情感上的任何牵挂。”前妻语速有点儿快,看得出来她的情绪略显激动,“没有什么东西是值得我们永久地为之固执己见,尤其是情感以外的物质化的东西,咱们什么都带不走,何必为了那些物质化的东西而执著,最后落得个被物质化的东西推上不归路的境地呢,那不是自己被物质带走了吗?你总是说江南一带的人太过虚伪,讲话也不够直爽,不像北方人那样的直脾气,你说你喜欢北方人的那种敢爱敢恨的性格和毫无顾忌的嬉笑怒骂,你说你尤其喜欢有些人那种面对看不过的事情而敢于出手的勇气和魄力。”
我一言不发,有的时候沉默本身就是最好的回答。“此时无声胜有声”,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缓冲夫妻之间紧张气氛的灵丹妙药。
“其实说实话,我在和你结婚以前也是很喜欢那样的男人,觉得有味道而且值得自己去追求。可是现在我才明白,那样的男人其实很小气,起码他们的气量不够大,看不过的事情多是因为他们没有容人容物的器量,也没有认识到多元化生存已经成为了世界的一个潮流性趋势和铁的规律。做男人,最重要的不是高大威猛的体型或帅气清秀的外貌,也不在于打打杀杀的所谓的勇气或胆识,我觉得一个真正的男人的最大魅力还是在于有一个博大的胸怀、宏观的视野和对世界规律以及社会大趋势的一种通达,在当今这个信息化的知识经济年代里,不具备这样素质的男人就还是停留在一个小男生的阶段,还远未成熟。”
前妻走到窗前,站在我的身边,她挽住我的手臂,希望能够在这离别的前夜可以说服我,“我希望这次北上能够打造一个全新的你,真的希望你能够在竞争社会的考验下脱胎换骨,只要你愿意,我永远欢迎你回来。我愿意和你做一个好朋友,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还是我,而不是其他什么人,包括那个写纸条的女人。现在的社会都很现实,大家的目的越来越明确,不是为了名就是为了利,当然我所说的名利在不同的人那里有着不同的诠释,未必只有金钱才是利,也未必只有官职才是名,总之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追求,而且在这个竞争日趋白热化的时代里,没有那么多的非功利性事件的产生,也不太可能有那么多的没有功利目的的好心人出现,没有三分利谁肯起五更?”
我把前妻挽着我的手拉开,回到沙发上坐下,顺手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一部介绍动物与人类味觉差异的科教片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开始关注到那些居住在海洋深处的虎鲨其实是不吃鸡肉的。
“云飞,你是个倔强的人,既然你去意已决,我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看着我沉溺于电视节目,前妻轻轻摇了摇头,“你在外面更要留个心眼,对那些莫名对你好的人要格外当心,上次的潜伏,有些人不就是利用了你的信任而把你作为一个遮蔽真正潜伏者的外围诱饵了吗?前有车后有辙,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长点记性是对自己负责的表现。你知道我最不放心你哪一点吗?就是你太固执,容易把自己认定的东西绝对化,自己觉得好就毫无保留地加以信任,这种不加检验的信任和过去我们所说的盲流的盲动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吗?归根结底你是一个书生,难免会在性格深处留有一点儿书生意气的底子,这没有什么可回避和不承认的,书生意气有书生意气的好处,但是太意气用事也有着明显的缺点,特别是在这个相当浮躁的社会里,凡事多想到几个不同的结局总不是坏事。你对思考问题有优势,以后在那面办事的时候先多思考一会儿,等觉得考虑成熟了再作选择,也许这样就能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我调大了电视的音量,这部科教片的名字是《奥秘》,我依稀记得在自己读小学的时候,有一本杂志也是这个名字,看来世界上的奥秘还真不少啊!
前妻眉目含情地看了我一眼,无可奈何地转身走进了女儿的卧室。
门,轻轻地关上了。
“请让一下好吗?”一个甜美但毫无感情的女性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打断了我对昨夜的追忆和回味,是列车员在打扫卫生,手里一把拖布还在垂滴水珠。
我坐回了铺位,算了,没什么好过多回味的,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辞职出来了,索性破釜沉舟、孤注一掷好了,大不了自己还可以做个高中教师嘛,历史学硕士文凭在手,有什么可过多担心的,反正在学校里也没什么出路,这次出来干脆放手一搏,人生如同白驹过隙,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用来挥霍在悔恨和懊恼上。
艺人 Enrique Iglesias在他的新专辑《Escape》中主打歌“Hero”的舒展旋律在口袋里响起,似乎想要勾起我对未来不确定生活的美好憧憬,我翻开手机,青格勒图的头像在屏幕上闪烁,这个长着络腮胡须的粗犷男人的形象似乎与这首歌曲不是那么协调。
“喂?青格大哥。”我站起身走到走廊,依旧坐在刚才追忆往昔的那把椅子上,卧铺车厢上铺的一位妖艳女子浑身散发出一种怪味,估计是某个知名品牌香水与其腋臭叠加产生的颠覆效果,诱惑而反胃。
“云飞老弟,你现在到哪里了啊?我已经在通辽火车站旁边的通铁大厦等你了。”青格勒图的豪爽与周到实在让人感动,看来等一会儿我下车的时候不必再经历第一次来到蒙东地区那样需要面对一位热情大妈的窘境了。
“已经过了科尔沁左翼后旗的甘旗卡车站了,估计再有一个多小时就到通辽了,你先在宾馆里面待着吧,不用出来接我,那个宾馆我知道,你告诉我房间号码,我到了自己去找你。”
挂断电话,我站起来开始整理行李物品,把一些吃剩用不到的纸盒铁罐之类的垃圾放到垃圾桶里,全新的生活即将开始了。
通辽火车站和去年我带妻女前来参观的时候一样,几乎没有什么更多的明显变化,几棵塑料花树盛开着 LED彩灯,整个站前小广场在夏日里洋溢着春节般的喜庆气氛。
出了站台没几步我就看见了青格勒图的高大身影,这家伙!说好了不用他来接站的,在宾馆里等着就可以了啊,我又不是从娘家省亲回来的小媳妇,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可接的啊!
几乎没有寒暄,青格勒图不由分说地夺过我肩上的背包走在前面,其实宾馆就在火车站出站口外一百米不到的地方。
“云飞,你咋不坐飞机来呢?从杭州不是有飞机直接到沈阳的嘛,既省时间又省事。”青格勒图一面给我倒开水一面埋怨着,“要是你昨天下午就坐飞机到沈阳的话,昨天晚上咱们就在查干浩特的宾馆里喝酒了。”
“坐飞机多不安全啊,我可是把工作都辞掉来跟着你干事业的,可‘别出师未捷身先死’喽,那可就得不偿失了,呵呵。”我开着玩笑,当一个人背水一战的时候,对后方的担忧就消失得一干二净,这也是一种心理负担的化解之道。
“青格大哥,你刚才说什么?”我们坐在沙发上喝茶,蒙东地区的砖茶还是别有风味的,即使没有添加牛奶,但是这种纯粹的茶香还是足以令长途跋涉的我感到陶醉,“你说咱们到了查干浩特镇以后住哪里?宾馆?为啥不到集团的宿舍去住啊,难道老黄连个窝也不肯给你?你咋说也还是蒙东集团的大股东之一啊?”
“可他妈的别提什么股东了,这个老黄算是中了别人的迷魂汤了,他撺掇另外几个股东搞了什么股权扩展,把我的那些股份稀释掉,现在我在集团里已经是个小股东了,根本没什么发言权。老黄他们借口盘盈固定资产,把集团四楼的宿舍区全都承包给了一家足浴店,我现在临时住在镇南的一家小旅馆里。”
“我始终觉得老黄不是那么一个绝情的人啊,当初还不是你提携的他,否则他现在没准儿就是一个放牛汉!”我有点儿替青格勒图打抱不平了,架空青格勒图就已经够不讲义气的了,现在连一个住处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