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里传来嘎嘎嘎的脚步声,富春转头,看到一群穿着橘色连体服、胸口印有国旗的中国南极科考队员向他跑来。
富春再也说不出话,呆立在一群围向他的科考队员中间。
这群科考队员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世界尽头,忽然从雪地里冒出一个南极流浪汉。他戴着顶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绒线帽子,一件黑色的蕾丝胸罩耸拉在脸上,胡子拉碴,脸被紫外线晒伤,脖子上系着一条粉红色的女人丝巾,脚上穿着一红一灰两只不同的鞋子,背着一个破破烂烂的登山包,包上系着一把伤痕累累的冰镐。他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沙哑的嘶吼声,过了好一会儿才爆发出人类的语言。他挥着手,手腕上系着一块昂贵金表。
富春被围在中间,声嘶力竭地边说边比划。围着他的一群橘色科考队员不时发出“哦”的一声,互相议论着什么。接着两名科考队员跑进站里,不一会儿,一辆小型全地形车开了出来,富春先跳了上去,跟着是五个科考队员。
全地形车咆哮着向东方冲去,留下雪地上的两排履带印子。富春紧紧抓着栏杆,风吹着他结满冰碴的胡子。
那天下午,全地形车开到了小站所处的那座山下,富春紧紧握着栏杆,望着前方。
“在哪?”一名科考队员问富春。
富春梦游似的站起身,缓缓举起手,指着前方。
全地形车刹车停下。
“在哪?”另一名科考队员问富春。
富春从车上跳下,没站稳,摔在雪地上。
他颤抖着抬起头,怔怔看着前方。
“哪?”又一名科考队员跳下车扶起他。
富春哆哆嗦嗦站起身,面对着前方。
除了一片新诞生的巨大雪堆,那里什么都没有了。
一场雪崩埋没了一切。富春站在那里,喉咙里发出一种沙哑奇怪的抽搐声。
跟着来的五名科考队员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们对着那片巨大的雪堆,缓缓脱下了帽子。
这座依山而建的小站被废弃是有原因的——因为雪崩的隐患。
富春这才想起小站背后山头上的厚厚积雪,他这才明白,为何每当仰望那座白皑皑的山头时心中总会飘过一丝不安。
富春转身冲向全地形车,车兜里装着一箱水果罐头。他拿了几听,跌跌撞撞地向小站方向走去。
“别去!危险!”一名科考队员上去拉住他。富春甩开他,继续往前走,猛地摔了一跤,罐头洒了一地。
他往前爬了十几米,开始刨地。
他刨了几下,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野兽般的嚎叫,吐出来一口血。
他很久没有流过泪了,他已经忘了该怎么流泪。
几名科考队员围上来,七手八脚地把他扶好坐在雪地上,其中一个不停用力按摩他的胸口。
富春任由他们折腾了一会儿,突然整个人蹿了起来,爆发出常人难以想象的力量,跳出五个人的包围圈,向小站方向跑去。他边跑边吼:“我回来了!”
他摔了一跤,就像是最初来到南极时那样,脸朝下埋在雪里。他浑身哆嗦着想爬起来,被五名赶上来的科考队员围住了。
他喘着气,跪在雪地上,头耷拉着,像是会从脖子上断下来。
然后他慢慢抬起头望着前面,一张嘴,呕出一大口鲜血,昏死过去。
富春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他一时惘然,迷迷糊糊翻了个身,拍了拍床板道:“如意,我刚刚做了个特别伤心的梦。”
下面没有反应。
富春睁开眼,坐起身,发现自己睡在一个整洁的小房间里。
窗外是一场新的暴风雪,吹得整栋房子嘎嘎作响。
他神思恍惚地坐了一会儿,发现原来不是梦。
富春望着窗外,这场暴风雪竟是那么大,白色的混沌充盈在天地之间,隔窗望去,只觉得此地已被世界抛弃了。
富春站起身,在屋里踱了几步,拖开椅子,坐在窗前的写字桌边。
“如果你不去挖那个坑,不浪费那三天,她就不会死了。”他道。
他内疚地揪着自己的头发。
“可她死了……”他道。
他怔怔地坐在写字桌前,望着窗外的暴风雪。
“她说过等你。”他道。
小房间里,只有一盏白炽灯亮着。他坐在苍白的灯光下。
“嗯,她说过会等我。”
然后他的手伸入左边的衣兜里,摸出了那把瑞士军刀。“叮”一声,有东西掉在地上。富春没有在意。他缓缓打开锋利的刀刃,右手持刀,左腕从袖子里伸出,对准了刀刃。
他笑了笑,高高举起了锋利的刀。他低下头,正准备闭上眼狠狠一刀割下去时,如意的顶针箍出现在他眼前。
金色的顶针箍静静躺在地板上,在淡淡灯光下,反射着温情的光芒。
一道闪电劈开富春的脑壳。
瑞士军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掉在顶针箍旁边。他弯下腰,捡起顶针箍。
死被放下,生被拿起。
他拿着顶针箍,想起昨夜如意为他缝衣服的情景。他似乎看到如意悄悄褪下顶针箍,放进了他的衣兜里——“这是咱的信物,也许有一天,当你看到这枚顶针箍时,我已经在这睡着了。也许有一天我不说再见,咱俩就这么永别了。”
“我等你回来。”他蓦然回首,见到如意拄着拐杖,倚门和他告别。
富春疯狂地敲开每一扇门,语无伦次地告诉那些科考队员如意在另外一个地方。有人告诉他外面的暴风雪很大,就算如意没有被雪崩埋掉,到现在也已经被冻死了。
他凶狠地告诉他们她一定活着,他是如此坚决,以至于打动了极光站的站长。那天站长亲自驾驶着一辆卡特车,带着富春和另外几名科考队员再次冲入了暴风雪。
卡特车咆哮着,沿着海岸线向富春挖的坟墓冲去。
终于,那个他亲手立起的鲸鱼骨墓碑映入眼帘。卡特车戛然而止,富春跳下车,向着那个坟墓跑去。
富春跑到坟墓边,如意正安详地躺在坑里。
雪已经在她身上覆盖了薄薄的一层,她的脸上结着一层冰霜。
他跳入坟墓,轻轻抱起已经冰冷的如意。
冰冷的她无声无息地躺在他的怀里。
一群科考队员围在坟墓边,默默望着这一幕。
富春伸出颤抖的手,搭在如意的手腕上。
一片雪飘落在如意惨白的脸上。
一丝脉搏的跳动从如意的手腕传到富春的指尖,冲破这娑婆世界的无数悲欢离合,穿越过五浊恶世的无数淋漓血泪,将一丝光芒贯入富春的心底深处。
冥冥中传来一声叹息,那个面容模糊的金色女人此刻已站在了坟墓的角落处,她望着眼前的一幕,想再次唱起冥歌,她知道没有人可以抵御这首冥歌的动人,她知道今天至少可以带走如意。
“开恩啊!”富春抬起头,冲着暴雪肆虐的苍天呼喊。
金色的女人犹豫了,低着头默默飘浮在风雪中。
此刻永恒,天色有情,大地悲悯,死神沉默。
那片雪融化了,变成一滴泪滑落如意脸庞。
如意缓缓睁开眼,和富春近在咫尺地四目凝望着。
他呼出的热气温暖了她已经冰冷的肺,她深情的目光照亮了他已经绝望的心。
“你回来了。”“我回来了。”
如意仰望着坟墓边的那些科考队员,她没有一丝激动的神色,目光缓缓转向富春。
“我……”她道。
“嘘……”富春伸出食指,放在她的唇前。
“你哭了。”如意道。
富春感到脸上一热,伸手摸去,是久违的泪水。
他哭了。
在自以为坚强很多年后,脆弱的吴富春终于泪溃南极。
他搂着如意,默默流着泪。如意为他轻轻擦去,泪水重又流下。泪水像是纯净的小溪,流过他干涸已久的心田,滋润着他板结坚硬的心,带着一路的晶莹和温暖,流过那些心中的不可触摸之处。
富春擦去泪水,横抱起如意,站起身,大吼一声,将她托出坟墓。
从地面看,只见奄奄一息的如意被富春的双手托起,从坟墓回到了人间。富春爬出坟墓,跪在如意面前。他俩都没想到,恰恰是这个准备用来葬身的坟墓,在暴风雪中成了一个避风的坑。死地成为了生地,坟墓庇护了生命。
富春想起那天他从漆黑的海底向着光芒浮上去,那天他赤裸着,颤抖着,北风如刀,让他经受了千刀万剐的凌迟之苦。那天眼前这个女人用自己温暖的身躯把他从死神边上拉了回来,那天她用温暖的胸膛焐化了他这块冰。
富春拉开外套拉链,用带着体温的冲锋衣裹住如意。
他脱去手套,温热的手握住她已经被冻僵的手。他想起了什么,从衣兜里摸出那枚顶针箍,如意静静地望着它。
富春重新为如意戴上了那枚顶针箍。
“Aurora……有金色的,我看到了。”如意凝视着富春眼中的泪光,用微弱的声音道。
如意把头埋在富春温暖的胸膛里,静静闭上了眼,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富春更紧地搂住如意,他抬头望去,只见这片大陆风歌雪舞,洋洋洒洒间,天地一片洁白。
风卷着雪,无穷无尽。
天混着地,无边无际。
无论这场暴风雪还要刮多久,太阳总会出来的。
太阳出来了,就一定会洒下光和热。
吴有音
2013年10月05日星期六2点16分 初稿完稿 2013年10月13日星期日1点45分 二稿完稿 2013年10月15日星期二0点58分 三稿完稿 2013年11月27日星期三21点27分 四稿完稿 2013年11月30日星期六15点06分 五稿完稿于极夜中的北极 北纬79°Svalbard Ny…Alesund 中国北极黄河站 2014年3月6日星期四3点17分 六稿完稿于中国南极长城站 2014年4月4日星期五14点44分 七稿完稿于禧典佛恩影业 Postscript / 后记 这部小说的创作跨越了四年。这四年我三赴南极,一赴北极。
二〇一〇年十一月,我加入中国南极第二十七次考察队,乘坐雪龙号穿越西风带,到达了无比壮丽的东南极普立兹湾,在中山站迎来了二〇一一年。
我的目标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基于现实而又充满想象力的南极小说,和由这部小说改编而成的中国第一部南极的大电影。
东南极是苍茫的,无情中带着有情。有时我走在野外,会产生身处外星球的错觉。这里没有植物,天的蓝、山的黑、雪的白构成了全部。中山站附近有帝企鹅和阿德利企鹅,还有一些贼鸥和海豹。我喜欢阿德利企鹅,矮矮胖胖,憨头憨脑。有一天我走在海冰上,学着阿德利企鹅大声耿耿叫两声,有一只落单的小家伙躲在某块冰雪后面回应我。
“耿耿耿……”我叫。
“耿耿耿。”它探出脑袋。
然后我转头走了,它急急忙忙跑过来,摇摇摆摆跟着我走。
那一刻我感受到南极的有情。我走在前面,小家伙跟在后面,当中保持着几米的距离。
可我终究是要回去的,我朝着陆缘方向走,小家伙懵懵地跟着我。我走出海冰区,回头望去,它独自站在海冰边缘,不再跟着我走。一群贼鸥慢慢围聚,停在它的周围。
我凝望着它,知道这可能是诀别。我从它的眼睛里看到了恐惧和孤独。
“来啊!”我朝它挥手叫。
它默默注视我片刻,然后扭头向风雪苍茫处走去。
那群贼鸥扇动翅膀,准备攻击。我望着它的背影,感受到南极的无情。
东南极内陆群山连绵,却没半点绿色。我走在这万古荒凉之处,风一停,就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有一次我爬到一处坡度接近垂直的半山腰,体力耗尽,上不去也下不来了。我想这其实和我在上海的很多困境时刻一模一样。我索性转过头去看背后的风景,那一刻眼前的磅礴令我动容。我望着天上下降风构成的壮美云带,感受到南极的雄浑。
我喜欢那些被风吹破的旗帜,丝丝缕缕地破在寒风里,猎猎作响,像是一首绿林好汉的歌。我靠在旗杆上闭着眼,聆听耳畔旗帜的歌唱。我感受到了旗帜的豪情,但更多的却是寂寞。
我赞叹这种寂寞,因为这种寂寞是刻骨的,在此之前我从未遇到过这么纯粹和高级的寂寞,寂寞到所有的情绪都被过滤干净,只剩下情怀了。对我而言,这种寂寞是我所有创作的终极源泉,我找到它,就像诗人得到了眼泪,就像宝刀尝到了鲜血。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南极的寂寞。
有一天我爬上一座山,远远地,看到了一排坟墓。
那里是世界的尽头,那里的坟墓非常坟墓。
我估计是俄罗斯人的坟墓,因为前几年隔壁的进步站发生过火灾,死了几个人。
我没有走近,只是站在远处看。
我曾热衷满世界地参观各种精美坟墓,拍照留念。但那天我伫立远眺,不按快门。
难以形容啊……那几个墓碑,远远竖立在荒凉的山上。我想起泰戈尔说的:“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那天,我感受到了南极的敬畏。
想想真是奇怪,那巨浪连天的西风带、动静惊人的海冰卸货、朝朝暮暮的站里生活,并未给我留下太多印象。
而一只落单的阿德利企鹅、一个上不去也下不来的半山腰、一面残破的旗帜、一排远远的墓碑,化成了我的灵感,震撼了我的灵魂。
二〇一一年岁末,我加入中国南极第二十八次考察队,乘坐C130“大力神”运输机,进入西南极乔治王岛一带,来到了长城站。
有一天我出门为电影勘景,在外面走了一天,然后走进了一片沼泽地。
当时是南半球的夏季,冻土融化,成为沼泽。我用尽全力拔腿,但拔不出来了。泥巴稠得就像胶水,于是我傻杵在那里,一点点往下陷落,手足无措。这个过程很恐怖,内心很受伤,我解下背包扔到岸上,留了标记。
我原本胆小如鼠,这一刻更是惊慌失措,一直陷落到膝盖时,我才想起来为什么还要那两只靴子——厚厚的大靴子?
于是我把小腿从靴子里抽了出来,光着脚俯下身趴在泥上,横过来滚出了沼泽地。我浑身是泥,狼狈不堪,疲劳至极,于是蜷缩在雪地上睡了一觉。
半小时后我醒了,有了力气,想想回程还有几个小时的路要走,便扔了很多石头在沼泽泥地上铺出一条路来。我胆战心惊地爬回陷落点,伸手把大靴子从泥巴里拽了出来。
走回去的途中太累了,我又趴在山下面睡了一觉,回到站里时没有洗澡,脱了衣服倒头就睡着了。
那天,南极告诉我什么是舍得。
那天的大靴子也许是我们尘世中的某些东西,有时候它会害死你,有时候却又少不了它。有人以为南极是出世的,我却以为南极是入世的,所有的红尘法则,在这里不是被缩小了,而是被放大了。
长城站靠海边有八个雪白的大油罐,我分别在上面画了八仙,这下八仙过南极海了。
油罐很大,我搭了两层的脚手架才画完了八仙。画完后成了一道风景,大家踊跃合影,何仙姑最受欢迎。
和东南极不同,长城站所处的西南极此时阴雨连绵,但每一次我给神仙点睛时都会云开日出,一阵金光洒下来,洒在神仙脸上。头三个我没在意,到第四个时又是阴雨骤停,霞光万丈,就觉得了不得。后来四个越来越震惊,除非亲身经历,否则难以置信。
我从记事起就是佛教徒,我家里祖祖辈辈都是。但我那天画的是道教的八仙,为什么呢?因为油罐是八个,如果是十二个我就画十二生肖了。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