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境地,搁土灰墙下蹲着,身前是一垃圾桶,恶臭阵阵扑鼻,温渺刚才踢翻的砖堆还尘雾漫漫,呛了她一鼻子灰,还不敢咳,别说咳,连呼气都小心翼翼。想不到那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竟有这么大勇气,跳出去对抗,还那么义气,为保她安全,片刻前的嘈杂和此刻的寂静对比鲜明,她脑中回旋温渺破口大骂和男人粗犷的笑声,从近到远,骂声越来越小,笑声越来越大,再猛一回到现实,寂静如常,这才感到后怕。
那么一水灵的姑娘,被那些人掳走后果不堪设想,她怎么就那么听话的蹲这儿不动了,思想已经奋起直追,身体却不听使唤,于是急得想掉眼泪,碰巧垃圾堆里蹿出一灰不溜秋大老鼠,拖着老长一尾巴,四只脚贴着她的脚背,极快地溜走,她毛骨悚然,浑身一激灵,眼泪终于掉下来,从缝隙中偷偷看一眼,那么长一胡同,哪还有半个人影子,于是哇哇大哭。
季邺南他们赶到时,她还在哭,周礼去扶她,说:“怎么回事儿啊,刚才不还好好儿的么。”
她蹲太久,脚不听使唤,高跟鞋往一边歪,差点摔倒,众人伸手去扶,还有人给她披了一件外套,将将站稳,已扫视一圈的季邺南问:“她呢?”
顾佳靓抬头,泪眼婆娑,一脸茫然。
“她在哪儿?”
隔着尘霾,看不清季邺南什么表情,众人三缄其口,周礼看了看他,忽然悟出了点儿什么,不免神色凝重,悄声问顾佳靓:“温渺呢,你们不是在一起吗?”
“……她……被那帮人带走了……为了救我……”
小胡同一时安静得像没有人,顾佳靓抹了一把眼泪,百般滋味地抽搭着,季邺南走了几步,到墙根,又走回来,连续几步,周礼察觉到反常,叫了一声老季,他没理,再叫第二声时,嘭咚一声巨响,跟前的垃圾桶已被踹翻。飞扬的垃圾迫使周围人抬胳膊躲闪,臭气熏天的环境,再没人敢吭一声。
顾佳靓吓呆,她知道季邺南脾气不好,也见过他发脾气吼人,但像这样一声不吭就爆发出冲天的怒气,却是头一回。他往外走,和她擦肩而过,顾佳靓清楚看到他的眼神,冰冷如寒潭冻雪,仅是淡淡一瞥,已叫她心上一疼,虽一句话未说,却责备到了极点,他在怪她,怪她独自
躲过这场劫难,怪她没有保护那个女孩儿,他曾说过很讨厌的女孩儿。
很多年后,顾佳靓回忆这一刻,始终在想,如果当时她和温渺的处境调换,结果是不是完全不一样。
季邺南往外走了,步伐匆匆,周礼追在后头,边追边喊:“你去哪儿,大晚上的,报警不就打个电话的事儿么,我这就打,110太费事儿,直接找我爸,不就捞个人么,我还不信了,丫的敢在咱眼皮底下藏人。”
正说着,人已经钻进驾驶座,周礼着急:“干嘛呢这是,回头再来一酒驾,捞不着温渺先捞你了,你爸正处风口浪尖上,找事儿么这不是!”
车已启动,却没开走,他坐在车厢里点烟,周礼赶紧的钻上去,砰一声关住车门:“这一带就几个青皮混混,干不了出格的事儿,先给我爹去一电话。”
于是拨通手机,将事情大概叙述一通,挂断后再看季邺南:“咱就跟这儿呆着,一会儿准有人把她完完整整给您送来!”
半小时后,辖区派出所负责人穿着便衣匆匆赶来,说什么交待不清,不好办事,周礼一顿臭骂,那人灰头土脸闪到一边,又过一会儿,市局的领导来了,周礼在对方未开口时,先扬起脖子,说:“别整一旮旯废话,找人吧先,赶紧的。”
可那地头蛇不是这一带人,没线索,派去顾佳靓的租地儿那一带也没找着人,再往后俩小时,季邺南急了,挨个儿打电话命令人,后半夜老钟也来了,向周礼问了情况,满脸诧异:“他不是刚失恋吗,这又是为了谁?”
“谁告你他失恋了,压根儿就没开始,还没开始就这般折腾,以后可怎么得了。”
老钟皱眉:“不是你跟我说他失恋了?就那天,下着雨,咱俩在楼道碰上了。”
周礼也皱眉:“随口一说你也信,怎么这么实诚!”
老钟暗自理了理思路,问:“这姑娘该不是上赶着要和他好的那姑娘吧?”
“行呐,这都知道。”周礼由衷赞扬,“您这眼花耳背的,消息还这么灵通,在外放了多少眼线呢?”
老钟哑然,他连根毛线都没有,还放什么眼线,这都是他亲眼看到的,若不是亲眼看到他还不会往这方面想。抬眼看了看季邺南,生来的沉稳不复存在,全身都是浮躁劲儿,他想了想,凑到季邺南跟前,说:“黑面上的事儿交给白面做不太好,效率始终不高,咱其实还有个人可以试一试。”
季邺南一顿,想起了什么,随即拨通一号码,道:“季邺岷,我求你一事儿。”
他和他这哥哥,打小不是一路人,季邺南从不叫他哥,更别说找他办什么事儿,所以季邺岷接到电话时感到惊奇,这世上竟能发生他求他帮忙的事儿,再者,他是生意人,认识不少黑白两面混的人物,也没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当下便转播了一电话,敲定四面八方的人给他找人。
再见到温渺,已是第二天清晨,在一胡同大杂院儿,两三桌流水席,觥筹交错好不热闹……后来周礼回忆这一段,是这样说的:“大半个北京城的警力都被他调了去,俩警车在前开道,俩部长尾随其后,您猜怎么着?街坊领居吓得花容失色,以为本拉登复活袭击咱老北京了,进大院一看,人好着呢,在桌上吃饭呢,不是一个人吃,一大群人一起吃……”
开席的老爷子瞧这真枪实弹的阵势,哆嗦着从堂屋跑出来,双手一拱,鞠了个躬,道:“我是屋主,请问发生了什么事儿?”
带头那警察戴着钢头盔,瞄了一眼和谐的大院,内心百感交集,先是后半夜被黑道指引到这里破案,再是这会儿端着枪对准吃早饭的老百姓,他实在无言以对,清了清嗓子,问:“大清早的,你们这么多人聚一块在干什么?”
老爷子一愣,诚实道:“吃饭啊,儿子刚回来,带了很多朋友,我请了厨师招待。”想了想,惊奇地说,“难道不允许大清早请客吃饭?这是什么时候的规矩,我怎么不知道,你有相关文件吗,拿出来瞅瞅!”
温渺就是在那时候看见季邺南,她捧了只碗,双颊通红,吃得正欢。其实这流水席从昨儿后半夜就开始了,一帮人兴致高,从天黑吃到天亮,话说温渺也混在里头吃饭,是因为她和绑架的那些人成了朋友,这得多亏倪翼不着调的性子,走到哪儿哪儿都有熟人,小混混们本来想把她贡献给更大的人物,那人物揭开尼龙袋一看,是熟人的发小,江湖人鲁莽,却义大于天,立马的放人,还办了一桌宴席款待。
季邺南的眼睛里能立马喷出火星子,却见小姑娘笑眯眯地跑来,问:“这么巧啊,你怎么也在这儿,顾佳靓回去了吗。”看了看将他们包围起来的人,满脸惊讶,又问,“这是干什么,军事演习吗?”
有露膀子的莽汉拎着酒瓶追过来,一把揽过她的肩:“妹妹你跑什么,咱接着喝。”抬眼看到季邺南,便将酒瓶递过去,“哟!警察叔叔,早上好啊。”
季邺南怒火冲天,又感到可笑,费尽周折折腾一夜,迎来的却是这个画面。她竟以为这是军事演习,这多可笑,他怎么变成了一笑话,弄个军事演习去救一压根儿没危险反而乐得自在的人,瞧瞧她和人勾肩搭背的样子,再看看和她混一块的人,值得他一晚上不睡觉黑白两道的找关系吗,当然不值得!早知她是这样的人,如今更加证实而已,他季邺南什么人,怎可能心甘情愿变成一笑话,于是憋着一股气,转身离开,阵仗依然宏观如同一场军事演习。
第十四章
他回家住着,已经一礼拜了,老太太不明白,以前盼星星盼月亮般盼人回家,人不回,现在叫人出个门,比登天还难。他愿意在家呆着,本来是挺高兴一事儿,可也仅是呆着,不和人交流,让喝水总说不渴,叫吃饭总说不饿,在他跟前晃个几圈吧,他还说人碍事儿。
“也没见他干什么正事儿啊,老跟书房呆着,却一页书都不看,有时候看个电视吧,还老盯着广告走神儿,我一声都没吭,还碍事儿了?”老太太问老钟,“是不是在学校发生什么事儿了?”
老钟想,可不是么,何止发生事儿了,还是一大事儿。为替这少爷善后,他这两天忙得焦头烂额,电视台报社两头跑,还找人给那一带居民发放体恤金,硬把强闯民宅演化成防爆演习,干了一箩筐事儿,还不敢跟老爷子汇报,老太太这就更不敢了。于是说:“不能吧,我三天两头跟着呢。”
刚说完,琴房传来琴音,很不着调,难听至极。老太太给了他一眼神,意思是,你看吧,我说的没错吧。老钟憋住笑意,是该生气哩,折腾一晚上,他老子手下能使唤的人全使唤了,有交情的朋友也用得差不多了,弄那么大一阵仗,为的竟是一活蹦乱跳的小姑娘,阵仗大就得了吧,人小姑娘丝毫不感动,整一出烽火戏诸侯,佳人却不领情,搁谁谁也气啊。他少爷成长这么多年,谁会不领他的情,倒是他经常不给别人面子,老钟感到蹊跷,这姑娘看着不像周礼说的那样,上赶着倒贴啊,反倒是他家小少爷,殷勤献了大半个北京城,却讨了个没趣,为此心里膈应,这很正常。
“我打电话叫了佳靓,咱们碍事儿,朋友总碍不着,他俩先聊,回头咱再向佳靓打听。”
老太太夸赞他这个办法好,其实顾佳靓想了半天,一进季家门就后悔了,她没勇气面对季邺南,一想起他那晚的眼神,心里就七上八下,但不解释也不对,索性来了。人还在琴房呆着,手指挨着琴键,一根根压过去,再一根根压回来,听闻门口有动静,一抬头便看见她的脸。这个迷惘的眼神,顾佳靓也是头一回见,他整个人仿佛陷进某种迷思,得而不解,不知所措。
顾佳靓对着他笑,问:“想什么呢?”
季邺南沉默了一会儿,说没什么,阳光照进来,高大的身影在地板投射出模糊轮廓,眉目清朗更甚从前,她倚着门扉,说:“那天我不是故意的,大概从小习惯有人保护,遇到危险只会躲在别人后面,当时害怕极了,压根儿忘了她只是一小孩儿,等反应过来,已经晚了……”
他低着头,一下下压着琴键,许久没说话。顾佳靓出声:“你还在怪我?”
“没。”他说,“什么怪不怪的,多大点事儿。”
顾佳靓心中一惊,都上头条了,还多大点事儿?他爸今早还在说,突然搞什么演习,他怎么一点儿不知道,她也觉得蹊跷,打开报纸一看,才知道是这回事。可季邺南却突然通窍了,对啊,才多大点事儿,犯的着这样吗,当然犯不着,于是起立,和颜悦色走出去。
顾佳靓想,这是真不怪了吧,这么容易就原谅,那女孩儿对他来说究竟是什么。老太太见儿子肯出门,心中大喜,老钟没看错,还是佳靓有办法,她做了好几天的思想工作都不管用,这姑娘一来,十分钟不到就搞定,这回她难得没有念念不舍,欢天喜地地把人送走。
季邺南回到学校,心中难得一畅快,也不嫌晒了,慢悠悠走着,却在小道上碰见俩熟人。当时的倪翼勾着温渺的肩,鼻梁上挂着一墨镜,看见来人,一低头,墨镜垮下去,随即又伸手推回到原位。这一套动作,季邺南眼熟,忽然记起,个把月前,在明德楼后院,这人自称是她哥,他当时还叫人管好她,别动不动就烦他,后来这人改口说他俩是邻居,至于到底是什么关系,季邺南还没倒腾清楚,却见温渺反手在倪翼的胸膛拍了几下,说:“你好啊,这是我男朋友。”
他还记得上回,在葡萄藤架下,她也是这样一套动作,将他介绍给眼前这人,说:“唉,这是我男神!”
这回却将是将这人介绍给他,还说是她男朋友。
季邺南忽然觉得,今天这太阳,真他妈刺眼。
这女人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跟前儿还像块牛皮糖,甩都甩不掉,见缝插针地说喜欢他,跟这儿就捞上一男朋友了,幸亏他没同意,就这见异思迁、水性杨花的风格,他怎么入得了眼。
于是难得的好心情,不到俩小时就被破坏,偏这块土地的每个角落,似乎都有她碍人眼的影子,于是这少爷又打道回府了。
他娘对于他在短时间内异常反复的表现感到震惊,这回不敢多问,只好偷偷观察,老太太发现儿子这回多了一习惯,动不动就拿着手机玩儿,滑开屏幕又关掉,再滑开一遍,又关掉……后来她终于看不下去,就问:“你这黑名单就黑了一个号,你怎么还老翻开来看呢?”
他眼皮一抬,冷言冷语:“翻人手机这缺德事,您还真好意思说出来。”
老太太被冤枉,激动万分:“谁翻了?上厕所的功夫你都拽手里头,谁有机会翻了?是你自个儿一遍遍地看,频率太高,我不想看都没办法。”
……季邺南真的快疯了,他变得不像自己,正往一条脱离掌控的路上狂奔,他不想这样,有些事儿必须解决,于是他在深思熟虑了三天后,走进了校园广播室。
广播室的同学深情并茂,正朗诵诗歌,忽然门被推开,惊得小主持人声音一抖,将桑干河上,念成了三个和尚,尔后换成音乐,一把摘了耳机,问:“学长有何贵干?”
他巡视一圈,没找见目标,特淡定地说:“我丢了一东西,上你这儿挂个寻物启事。”
那同学讶异:“不是吧学长,这回又丢了什么,该不是银行卡吧?”
“……恩,银行卡。”
同学更讶异,银行卡丢了不去银行挂失,却跑到校园广播室挂寻物启事?
“这个……去银行挂失比校园广播寻物靠谱吧,还有上回的身份证,也可以挂失的,学长难道都不知道?”
他扬了扬眉,避重就轻:“你新来的?原来那主持人呢。”
“你说渺渺?她生病了,在医院呢,请了好几天假。”
于是,有人在半小时内,从校园广播室转移到了市医院。进去之前,他想了好几种见面情形,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画面,当时的温渺腰上枕了一枕头,手上别了一针头,旁边紧挨着一人,那人叫什么他记不住了,反正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他捧着一本漫画,俩人头挤着头,看得津津有味。小姑娘得空的那只手还拿着一苹果,一不留神,旁边的人埋头就啃上一口,恼得她哇哇叫:“倪翼你混蛋,生病了还和我抢!”
大概因为病了,敞亮的嗓门变得暗哑,发起火来像撒娇。季邺南倒觉得,自己身体的某处,才是有团烈火在真正燃烧。还是温渺最先发现他,一脸惊奇:“你也来了,你们怎么不一起来,吵架了吗?”
他这才看见屋里还有一人,是顾佳靓,坐在靠墙的沙发,看见他时也是满脸诧异。许是验证了不想承认的秘密,顾佳靓很尴尬,坐立不安地呆了一会儿就告辞,随后温渺笑眯眯地赶人:“真吵架了啊,那你还站在这儿干什么,赶紧去追啊。老实说你是不是因为她才来看我的,其实真不用,我生病和这也没关系,你们这么客气,弄得我还不好意思了,真的,走吧!”
她的潜台词其实是,快走吧,吵架也往我跟前吵,这不是磕碜人么,真不想看到你,赶紧走吧。倪翼啪一声合了书,递给温渺一杯牛奶,又摸摸她的头:“乖乖坐一会儿,我去给你弄点儿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