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俩人却笑不出来,尤其是秦孝,重重咳了两声,整个人呈现病态的瘦,已近六月,他却还穿着棉衣厚裤,等从咳嗽中缓过来时,眉已皱成一团:“我好得很,不用你操心,倒是担心你,听说你要结婚了,和你妈解释温家那姑娘的来历了么,前段儿还是秦钦女朋友,转眼又要和你结婚,这姑娘的底细,你还是摸清楚些好。”
“这你放心,我不仅摸清了她的底细,连你的底细也一清二楚。”他拎起茶壶给自己倒水,直接挑明,“怎么着啊,都别装了吧,你找人杀了我爸,我还供你吃喝给你地儿住,把你当老子一样伺候着,这笔账是时候算清楚了。”
秦孝呆了呆,面色沉着道:“做人要首先尊重人,你说这些,有证据么?”
季邺南从胸腔发出一声嗤笑,扬了下巴示意秦钦:“有没有证据,你问他不就知道了。”
秦钦正出神,冷不丁被丢了一句话,顿觉莫名,他有什么证据他怎么会知道,但他智商很高,立马就明白了季邺南什么意思,这人是想挑拨离间呢,殊不知他本身就和秦孝关系不近,他想给秦孝弄个内忧外患,殊不知这父子俩早就因为他而内忧外患。
一提到秦钦,秦孝果然不禁激,蓝灰的眼珠瞟过去,那意思是你又和我对着干。秦钦摸了摸耳廓,开口是万年不变的波澜不惊:“这我可不清楚,你得罪太多人,总有露出马脚的时候,人手里有证据也很正常不是。”
秦孝被将得一口气喘不上来,又连续咳了好一阵。这时的季邺南,虽无他杀掉季渊的真凭实据,却掌握不少他贪污受贿洗黑钱的证据,他以这些为把柄,调动了几个和秦孝走特别近的人,卡了老先生的各种政策待遇,几乎完全把他孤立起来,他找不到援军,又不了解外面的形势,亲儿子也不帮忙,显得十分被动。
最后季邺南拍了拍腿上并没有的灰尘,道:“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毕竟认识这么多年,总该有个道别,我知道你是一大树,轻易动不了你,但再大的树都有老的一天,你已经不年轻了,好自为之。”
说完便走了,出了大门却被人叫住,他在阳光下微眯了眼看过去,只听秦钦带了笑意恭喜他:“新婚快乐!”
他也笑,极不屑的样子,说:“你倒大方。”
季邺南指的温渺,秦钦自然清楚,却更愿意误解,这状况他怎么能不大方,他倒是想十分不大方,只怕会把那人吓到十万八千里之外,所以还是大方点儿吧。
那时候他以为他们已经结婚,知道真相是在和季邺南见面的第二个星期。当时的他刚讲完最后一堂课,收拾课本慢条斯理走出去时,碰上等待已久的温渺,他从未见过那副模样的温渺,即使在过去那一段她最煎熬的日子,她也没有如此颓废过。
不仅蓬头垢面,还骨瘦如柴,两只眼睛凹陷,再没有往日的神采,她仿佛陷入极大的困境,透露出想尽办法都无法逃脱的绝望。看见他的刹那,那双干涸的眼睛再也浸不出湿意,只呆呆望着他,说:“秦老师,你帮帮我。”
他带她去附近的茶园,连书本都来不及放下,倒了热茶又叫来点心,她双手捧着茶杯,似要索取更多温暖,一双手干瘪粗糙,像吸毒惯犯。她坐了好一会儿,才断断续续把近来的事情全盘托出,秦钦惊讶无比,那天在玉渊潭看见季邺南只觉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是哪不对,没想到竟是因为这,他把那日在阳光下他极度不屑的笑容刻在脑子里,原以为他每逢那副模样皆是因为自信,却不曾想过,他仅是因为伤心。
“我该怎么办?”温渺看着他,像看着悬崖上能救人一命的稻草,“我忘不了他,我真该死,用我爸的生命去赌他的决定,我知道他不会放过杀父仇人,却愚蠢地劝自己去相信他,相信只要他足够爱我,就一定不会报仇,所以那晚我哪儿也没去,什么也没做,结果我赌输了,我爸死了。我该恨他,应该恨不得杀死他,实际上我也的确恨他,可到头来我发现还是很爱他。”
秦钦凝滞片刻,巧舌如簧的他头一次无言以对,这一切归根结底都是秦孝的错。他冲温渺点了点下巴,温渺这才端起杯子喝水,他紧接着拎了茶壶给她添水。
“要是不顾一切和他在一起,你会良心不安,一辈子活在对你爸的愧疚中?”
她狠狠点头。
他又说:“可对他来说也一样,他早知你们父辈的恩怨,却从没打算放开你的手,即使有过挣扎,他也没有和你说过分手,你说他没你爱他多,埋怨自己因为爱他而失去一切,可他那么爱你,又得到了什么?”
她楞了楞,语气充满好奇:“你怎么回事,你不是最反对我和他在一起吗,怎么这会儿又替他说话了。”
他扬了扬眉,云淡风轻道:“我帮理不帮亲。”又问,“这事儿罪魁祸首是我爸,你反跑来找我倾诉,你不恨我?”
她说:“我知道你是好人,罪魁祸首是你爸,又不是你,为什么要恨你。”
他笑:“那你为什么恨他?”
“那不一样。”她说,“我又不爱你,自然谈不上恨。”
他被点醒,总结道:“爱情果然让人变得小心眼。”
零零散散说了一堆,温渺心情好了许多,接着把话题转向他:“你喜欢上谁了?”
他故作惊讶:“谁?我怎么不知道。”
“少来!”她说,“你这样子一看就春心萌动,别想蒙我,我可是过来人。”
他笑,四两拨千斤般地转移话题:“你找我就为了说这些?可说完依旧不管用,该痛还得痛,怎么办你想好了么?”
她咽下一口水:“这不专门找你想办法来的。”
“不如这样。”他说,“你跟我结婚,既能彻底摆脱对他的依恋,也能断了他对你的念想,至于其他的,都交给时间去解决。”
温渺惊讶得张大嘴:“那……你怎么办?娶一个你不爱的人,不后悔?就算现在不后悔,保不齐随后遇上心爱的人,那不得悔死?”
他笑:“就半年怎么样,半年之后不论你忘不忘得了他,我都放你走。”
温渺不解:“你图了什么?”
图了什么?他虽是朋友眼里的圣人,却也有私心的时候,还能图了什么,他想试着以常人眼里的正常方式去爱一个常人能接受的女人,如果不成功,或许还能刺激季邺南把温渺抢走,这样以来,虽然自己得不到什么,至少他幸福了。
可说出口的话却变成:“我们是朋友,我爸把你爸害成那样,你至少给个机会让我赎罪。”
第六十四章
那时的倪家已经搬走,民族园路他们住的小区已拆得面目全非,她也搬了,带着不多的家当,在新博物馆附近租了房子,每天按点上班,全部精力投入在工作上,白天还好,到了晚上经常彻夜难眠,或者从梦中惊醒。
倪翼妈经常来看她,他们家的小宝贝上了幼儿园,大部分时间都是倪翼妈负责接送,上下学时不时要绕个弯到她那里看一看,日子过得还算平静安稳。
饱受折磨的仅是她的一颗心,每想起季邺南的种种,总是痛得生不如死,刚开始她也以为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可现在越来越感觉,有些病是治不好的。
而季邺南和她相比,好不了多少,面上仍是雷厉风行的领导,到了夜深人静就变成孤寂的幽魂,像大海中沉沦的浮萍,身体只是一摆件,坐在温暖舒适的屋里,心却在荒郊野外飘零。
这么多年秦孝造孽太多,真追究起来,他犯的各种事儿数不胜数,老钟平均两三天都要向他汇报事情的进展。
这段时间几乎每天空气中都浮动丝丝热气,微风拂过,一阵凉爽,夏天又将来临。老钟捧着蓝色文件夹站在办公桌旁,认真而又小声地宣读关于秦孝的检举材料,读到最后,说:“该有的都有了,这些证据,随便两三条足够他吃一辈子牢饭,你看什么时候合适,把这东西交上去?”
他坐在大班椅上,桌前摆了几份文件,手边是杯绿茶,窗沿的藤蔓绿汪汪,新生的嫩芽似要滴出水来,他喝了一口茶,问:“西二环那博物馆怎么样了?”
老钟凝思几秒,道:“你说的是原计划盖在三环东南面那博物馆?”
他点点头。老钟看着他,面露难色,说:“那地儿半月前已初步投入使用,还有基本设施尚未完善,目前看着挺好,但那些材料和交上去的协议书有出入,说的是进口材料,结果全是二手市场淘的,成本和市价差了好几倍,那质量就不用说了。那地儿本是秦孝那老东西借权位要来的,找的承办人又是和他熟识的几个奸商,偷工减料不说,给工人发得也少,其余的全分了赃,那可全是国库的钱,咱这材料要是交上去,那博物馆怕是保不住了。”
季邺南听了并无太大反应,只说:“该交就交,趁还没完全投入使用,能撤了最好,一豆腐渣工程,要不了三五年问题全暴露,对谁都不好,要赶巧碰上运营日,顶上掉下一东西砸了人怎么办。”
老钟附和:“这倒是,前年那老东西在近郊建的立交桥,不到半年桥体松垮,花了好大一笔才补起来,就那他也能躲过一劫,这天下真是昧了良心。”
季邺南说:“举报的人从未少过,上头受不受理又是一回事儿,今时不同往日,这届新上任的领导班子专治贪官污吏,亏心事做多了总有跌倒的一天,他躲得过初一,可躲不过十五。”
“这回给他来个新账旧账一起算!”老钟热烈响应,正要出去,忽又记起一事儿,说,“你这会儿忙不忙,有个人想见你,在会客室等半天了。”
“我忙不忙你看不出来?”他这么一说,老钟随即明白了,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沉默片刻,只听他又说,“让她进来,有些事总该说清楚。”
老钟恭敬地唉了一声,连忙跑去会客室带人过来。顾佳靓穿着殷红绵绸,衬得肌肤白如雪,看见他时双眼神采奕奕,自顾自地关了门,往办公桌前走了去:“忙什么呢,约好几次都不出来?”
他正批示公文,闻言抬了头,噙着笑意道:“目标达成,你满意了?”
顾佳靓闻言一愣:“说什么呢,我听不懂。”
他极轻蔑地一笑而过,没再多说,顾佳靓顿了顿,只好接着道:“我只是想查出真相,可没想过挑拨你们俩的关系。”
他看着文件,头也不抬:“真不真相都是我家的事儿,和你有什么关系。”
她气不打一处来,捏了拳头狠狠道:“你还这么没良心,要不是我,你能还你爸的清白么,为了这事儿我和我爸都闹翻了,你倒好,不仅不感恩还倒打一耙。”
他在那张打印纸的末尾麻利签上名字,搁了笔,终于抬头正视她:“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和你在一起?因为你总喜欢绕弯,做事儿绕来绕去,说话也绕来绕去,打着为了真相的目的让我和她分开,实际为的什么,我俩都心知肚明,如今她恨透我,再也不可能和我在一起,你还绕什么呢,有意思么?”
顾佳靓愣愣地看着他。
“我一直不挑明,是看在这么多年朋友的份上给你面子,可你好像不明白,我今儿就明白告诉你,我并不喜欢你,你这心思太复杂,不像她,心思简单,干不出卑鄙的事儿。”
她怔怔盯着他,眼睛渐渐起了湿意,抖了抖唇,说:“你在怪我?”
“不是怪你。”他看着她,“是想告诉你,就算我这辈子都失去她,也不可能和你在一起。”
她脸上的泪滑落下来,如滚烫的烙铁,痛到失去知觉,强忍了半天,她止住了彻底崩溃的哭意,哽咽道:“你可想过,你们能有今天并不全是我的错,就算我不说,迟早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那时候再分开她会更加恨你。”
他笑:“这么说,你全是为了我们好?我现在才知道这事儿错在我,不该认识你,要不是没料到你会插这一脚,哪至于如此。”
顾佳靓决绝地看着他,已知说太多都已无用,他眼里显现的讨厌那么明显,他居然说不该认识她。他向来是通情达理的人,再生气也从未和她说过狠话,她专程过来,本想是给他点儿安慰,却没想到他竟如此狠绝。
她就那么看着他,落下两行清泪,紧抓着包的手青筋毕露,僵持了片刻,终是昂首阔步离开,猛一拉开门时,吓了老钟一跳:“你怎么哭了?”
她一句话不说,径直匆忙往外走,猛一摔门时,又吓了老钟一跳。这才不到五分钟,怎么就谈成这样了,亏得她为了见他一面,在会客室等了俩小时。
老钟整了整衣衫,推门进去,看着季邺南胳膊抻在桌上,正屈了手指按压太阳穴。
“什么事不能好好儿说,非得把人姑娘骂哭,有意思么?”
他本想站在长辈的立场劝说他,哪知话音将落,他却猛然推掉桌上的东西,摞好的文件夹稀里哗啦洒了一地,老钟定神,只见他额上青筋暴露,眉头皱得更紧。他暗自唏嘘,原是爱得这么深,怪不得这么多年顾佳靓都没机会。
他暗暗叹了一口气,蹲下身去拾掇洒了一地的文件夹,再不多说一个字儿。自从那日季邺南伏着他的手臂哭过一回,温渺这俩字就成了他们之间的禁忌,他不提及,他也绝口不问,一直以来面上也算相安无事,老钟以为他定性极好,却没料到他只是将导火线埋藏在了心底,随便一人轻易拨动,他便火山喷发,情绪崩溃。
“出去。”
老钟充耳不闻,季邺南提高音量:“我让你出去!”
老钟淡定地拍了拍文件上的灰土,直起腰道:“多大了还这么小孩儿脾性,把这东西撂了事情就解决了?”
说完继续蹲下身拾掇,边收拾边絮絮叨叨讲一堆道理,等到拾掇三分之二,一直不见他回应,才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双眼阖上,眉头紧锁,鬓间浸出一层细密的汗,按压太阳穴的几根手指已绷得笔直,似极力隐忍着什么。
老钟慌忙跑过去:“又头痛了?”
说着慌慌张张从抽屉里拿出风油精,熟练地两手一抹,站在大班椅后替他按摩穴位:“昨儿晚上又一夜没睡?唉,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明儿找一中医看看吧,听说针灸治疗失眠效果挺好,老吃药也不是个事儿。”
他靠在椅子上听老钟絮叨,模模糊糊听得很不真切,因脑袋像极了即将引爆的炸弹,那牵扯着神经的疼痛感像在念着倒计时,一下又一下,似下一刻即将宣判死亡,却一直没有终点。
就这样约摸过了一刻钟,他才重新睁开眼,触目皆泛着淡淡的血红,又阖上眼缓了片刻,再睁开时终于恢复正常。
他问老钟:“几点开会?”
老钟往他茶杯里加热水:“例行会议而已,今天不开明天开,着什么急,没什么事儿晚上去老太太那儿吃饭,都打电话约好了,你哥也去。”
他好半天才淡淡地应了一声,见他松了口,老钟这才放下一颗悬吊的心。
季老太又好长一段儿不见他,嘴里不停地叨叨:“你还知道有我这个妈,成天忙什么呢,有你哥忙?你哥天南地北到处飞,那么忙都知道隔三差五回来看我,你呢,杵在家门口都不过来一趟。”
手上却是递完毛巾又递水,满心眼里都是疼爱。季邺岷拿了切好的水果往嘴里送,笑道:“怎么说也是一国家干部,操的是老百姓的心,伤神得紧呐。”
季邺南就着热毛巾擦了把脸:“季总日理万机,体恤职工操劳业务,也挺不容易。”
季老太嗔怨地看着他们:“你俩好好儿说话,阴阳怪气不嫌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