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邺南不自知,得意洋洋道:“看不出来啊老钟,下手还挺狠,你对我有什么怨恨呢,这么深。”
老钟问:“你真一点儿不记得了?昨儿在哪喝的酒,跟谁喝的,真一点儿也不记得?”
他认真想了想:“记得啊,昨儿找季邺岷谈了些事儿。”又道,“是他打我?”
老钟摆手:“我打的,我打的。我道歉,对不起。”
他扬了下眉,转身进了洗手间。老钟在沙发上扶额,半天想不通。
俩天后季邺岷来电,说教育机构的事儿敲定了,几个老板正轮流打电话撤资。季邺南难得有那么点儿兴奋,几乎是立马驱车赶去玉渊潭,到时秦孝正在院子里晒太阳,残树枯枝在半空盘绕交错,偷漏星星点点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已成斑驳光影,实际并不暖和,他却睡着了。
他头顶的白发所剩无几,但梳妆整齐,再冷的天也不戴帽子,虽早不能长时间行走,却三不五时要拄着拐杖独自溜一段,长时近百米,短则几步远。近来天冷,他穿厚重的棉衣,腿上总盖着毛毯,已很长时间没有站起过,季邺南看他埋着头熟睡,双手揣着暖水袋,状态有些笨拙,忽然觉得他很可怜。
正巧屋内的钟点工端了茶出来,往石桌上轻轻一搁,轻微的磕碰立时惊醒熟睡的老人,眼看秦孝已睁开眼,季邺南便挥挥手把人支走。
“来了啊。”
大概因为刚醒,他嗓子沙哑,像卡了东西般不流畅。
季邺南抽了张铺了软垫的藤椅坐下,曲了一条腿,脚踝搭在另一腿的膝盖上:“昨儿没睡好?”
秦孝揭了茶盖,朝杯里吹了吹:“人老了,总是困的,到了睡觉的点儿却睡不着,只能一阵阵迷糊,把睡眠凑起来。”他喝了口茶,又说,“今儿怎么有空过来,这个点儿不上班?”
季邺南食指一下下敲着扶手,面上带了笑容道:“专程过来汇报一事儿,我和秦钦同时看上一姑娘,你说怎么办好啊。”
老先生笑:“这我可管不了,只能各凭本事竞争了。”接着,看向他,“什么姑娘啊,还同时看上,有这么好?”
他没接话,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秦孝淡定自若,看不出异样,转了话题道:“又一年了,日子太快,你抽空去看看你爸,代我上两柱香,告他老伙计想他了。”
很久以前,他也说过这话,当时的季邺南心怀感激,每次上坟都会替他点一支香。
他淡淡应了一声,突然笑起来:“我听说你搞那几个教育机构受阻,几大投资商同时撤资了,是真的么?”
秦孝瞬间变了脸色:“你这消息还挺快。”
他干脆笑出声,说:“人亲自打来电话,能不快么。”
老先生只知从郝东升死后,季邺南一直暗中监视他,却是到这会儿才明白,原来他还从中捣
鬼,毁了他的计划。那项目秦孝谈了很久,计划找人注资,再大肆宣传建立分支机构,打着募捐的名义做公益,做了好事也树立形象,本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却被季邺南从中搅了局,那其中水深了,好些事儿不能搬到台面上说,弄好了他威名远扬,弄不好晚节不保。
想到这,不免更加生气,就着拐杖竖直往下敲了敲:“你找人对付我?”
“被监视了这么多年,我适当回报一下也是应该的。”说着,他站起来,整了整衣服,“身体不好就别往外跑,多喝水吃药看医生,日子还长着呢,好好活着。我先走了。”
说完,便真的走了。
秦孝看着他走远,想找东西发泄,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那时候季邺南刚被送走,郝东升每半个月汇报一次他的情况,三月之后却突然感悟道:“这孩子要养好了是个孝顺的,养不好就是头狼啊。”
多年以来保持修身养性,他的脾气早不经激,越来越气,到后来心脏绞痛,才吞了颗速效救心丸。钟点工见情况有点儿严重,便打了电话叫医生,怎料来的却是陌生人。
他很不解,问:“怎么换人了,张大夫呢?”
钟点工解释:“季处让换的,说原来那大夫医术不好,让他回去了。”
他大发雷霆:“大夫给我看病,凭什么他让回就回!”说着,便想挥舞拐杖打人,却被姓张的医生拦下,问:“您还要不要命了,再折腾下去,抢救都来不及。”
他气得眉毛上扬,鼻孔扩张。从没人这么对付他,这季邺南竟敢变相囚禁他,房子是他租的,钟点工是他请的,现在就连大夫也让他给换了,这不是变相囚禁是什么。
他的怒火无处可泄,狂躁得几乎血液倒流,止不住得猛烈咳嗽,那大夫没办法,只能给他打了一针镇静剂,他这才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已黑了,屋内灯光澄黄,亮彻双眼,床尾的角落放着一盏立式台灯,再往后是湘妃色莲纹窗帘,窗帘紧挨着窗户,窗外灯影婆娑,似刮起了大风。
屋里除了平躺的秦孝,还有依床而坐的秦钦。见他醒了,他往他腰上塞了个枕头,又递给他一杯热水,再退回椅子上坐着,俩人彼此沉默,许久都没人先开口。
最先绷不住的是秦孝,他随手将杯子搁在床头柜上,说:“你还知道回来看我。”
秦钦似刚洗过澡,头发软软趴着,穿一长袖T恤,他没戴眼镜,漂亮的眼睛在灯下像湖水一样,湿润有光泽。他也不看他爸,就那么盯着有暗纹的深色被褥,道:“听说你突发心脏病,受什么刺激了?”
秦孝咳了一声,接着长长舒一口气:“不开心的事不提了。”他声音十分沙哑,约摸安静片刻,突然想起什么,问,“你和姓温那姑娘还有来往?”
秦钦没接话,但是也没否认。
“你不要再管她了,让我过几天清净日子。”
他抬头,终于和秦孝对视,眼神依旧柔软,语气却很冷淡:“你造了孽撒手不过问,还不让我管?”
霎时,屋内寂静两秒钟,接着秦孝挥胳膊砸了水杯,零碎的声响在寂静的房间显得十分刺耳,那热水淌了一地,还兹兹冒着热气。
他这一生风调雨顺,上面有人器重,下面多的是人敬佩,唯独养了这儿子,花多少工夫都赢不了他的立场和心思,秦钦对他来说像是老天派来的劫数,他躲不过,又伤不起。
第五十二章
秦孝这人有两把刷子,年轻时为了上位无所不用其极,他拉帮结派买官卖官,政商勾结赚了不少黑心钱,早年狂妄自大无法无天,一句话能把人弄局子里,一句话也能把人捞出来。
他为人机灵,没想到养了个儿子更机灵,秦钦打小智商超群,即使谁也不告他,甚至秦孝有意瞒着他,他也能从一些蛛丝马迹察觉到事情的根底,秦孝那些事不说百分之百,百分之八十他是清楚的。
他这人还有一特性,就是正义凛然,见不得缺心眼的黑心事,这一点跟他爸截然相反。秦孝想瞒着,他看不惯,因着看不惯,秦孝就更想瞒着,于是他就更加看不惯,但是没办法阻止这事儿,于是他把精力全放到了学习上。
本就是一高智商的人,马马虎虎也能随便拿个第一,加上用功,那成绩更是好得没话说,最终小学还没毕业便出国去深造,这一待就是很多年,在充分强调权利和平等的国家受了熏陶,心中那股正义之气不免变得更加正义。他原想着多年过去,他爸人老年衰,应不像当年那么狂妄,怎料回国之后,老人家却比从前还猖狂,坐在轮椅上也能趾高气昂。
秦钦爱自由,喜欢诗意生活,从未想过从政,但是他潜意识一直想扳倒秦孝。关于这点,他几个要好的朋友还是清楚的,他们圈里说他是怪胎,长得帅不说,智商还高,却没想到会把这智商运用到自己老爸身上。
有人开玩笑,说:“要不是你爸,这么多年你在国外吃什么?差不多就得了啊,毕竟是你爸。”
他却不以为然:“我没动他一分钱,学费是全额奖学金,生活费是小时候申请专利赚来的。”
朋友接话:“得了啊,知道你聪明,还是一小屁孩儿时就搞了个什么发明。哎,我说,你这也太脱离现实了,别的过于完美就不说了,怎么还不近女色?哥儿们我从没见过你交女朋友,该不是喜欢男人吧?”
这事儿还真不是胡说,秦钦刚回来那阵,和朋友去喝酒唱歌,他不碰人美女就算了,反而和人聊一整晚,劝那美女从良。除此之外,这人还有一颗侠义之心,但凡见了街边乞讨者,总会多少丢那么些钱给别人,对老人小孩特别有耐心,当然他爸是个例外。
朋友们说他是圣人,对于他不近女色这事儿,他们分析为是天才的软肋,世上并没有完美的事儿么,可能这就是他的不完美,由此给出的结论却是,他要么天生不会分泌荷尔蒙,要么就喜欢男人。
对此,他依依不理,从不回应,只笑着把话题岔开。
他一直帮助温渺,像避风港一般出现在她面前,而这姑娘也的确可爱。嘴上总嚷嚷着讨厌季邺南,行动上却是另外一回事,比如她给了季邺南一耳光的那晚,按理说应是讨厌极了才会打人,怎料走掉的季邺岷又回头递给她一瓶酸奶,那之后她就有点儿愣愣的,面不改色往里走吧,却进错楼道,被他提醒后十分尴尬,于是改道再走一遍,这回虽然没走错,却砰一声撞上了院里的电线杆,那动静,叫他一旁观的人看着都觉得疼。
这姑娘在他眼里是没有多少智商的,当然他并不因此而鄙视她,反而觉得她很可怜。为了心中那股正气,也为了和秦孝唱反调,他义无反顾帮助温渺,并一再提醒她不要靠近季邺南。那晚在玉渊潭气得秦孝砸杯子赶人之后,他又去见了温渺一面,明确跟她说:“你们不能在一起,他对你没好处。”
小姑娘将头点得像只拨浪鼓,眼里都是诚恳和信任,开嗓却弱了半截:“我也知道我和他不合适,也不想和他在一起,可就是控制不住去喜欢他。我这辈子肯定完蛋了,怎么办啊秦老师?”
秦钦笑:“我来替你想办法。”
于是,三天后,秦钦带着温渺,出现在了玉渊潭。
那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即便如此,天依然很冷,落地窗外有棵老柏树,树下有张石桌,阳光穿过树枝铺洒开来,像镀了一层薄金。屋内的白色纱帘旁,水晶顶灯下,站着个穿大衣的姑娘,她面容姣好,笑容甜美,正听秦钦的话,冲坐在轮椅里的老先生叫了声:“秦伯伯好。”
秦孝淡定从容,和多年前俩人在Q市头一回见面一样,慢腾腾道:“这不是温家小丫头么。”
温渺格外惊喜:“没想到您是秦老师父亲。”
多年前,温渺还是一学生,因被季邺南拒绝而伤心欲绝,便跟着温如泉去Q市散心,和秦孝有过一面之缘,听温如泉说,俩人还是很好的朋友。
秦孝不回应她,也不笑,只问道:“你叫什么来着?”不等她回答,突然间又想起来,“对了,温渺……是叫温渺吧?”又不等她回答,自言自语道,“渺渺兮予怀,这名字好啊。”
竟连语气都和当年一模一样,温渺突然就想起温如泉,那时的他还十分清醒,还坚韧不拔地为阻挠她和季邺南在一起的事业而奋斗。情绪忽然间就很低落,她看着跟前的老爷子,想起躺在床上几乎不能再清醒的温如泉,莫名就特别期望老头儿能醒过来,仅是醒过来,哪怕他终身不能站立,她也甘之如饴。
记忆渐渐跳脱,她失落完毕,忽然感到奇怪,问秦孝:“您什么时候来的北京,怎么没听我爸提过呢。”意识到温如泉沉睡前就已经十分不清楚的脑子,她又觉得没提过算正常,但仍是疑惑,“我爸病了您知道么,很严重的病。”
她语气平静,带着点儿悲伤和好奇,却像被谋害的冤魂找上门来索命。秦孝忽然感到胸口疼,身体竟微微颤抖,他风行几十年,头一次产生害怕的情绪。
他拿起拐杖,敲了敲毫无知觉的腿:“知道啊,想去看他来着,但你看我这样子,比你爸好不到哪去。”
温渺讪讪地笑,极小声道:“只要醒着,总是好的。”
那种害怕的感觉又上来,秦孝不动声色看秦钦一眼,他是故意的,故意找这女孩儿来气他。而秦钦则满面轻松,一边喝茶一边看着他们笑。
赔笑的还有季老太,捧着热茶一边仔细打量,一边惊奇地问:“你叫温渺啊?”
话说这季老太在这儿出现,是因为那天季邺南将了秦孝一军,老先生不服,连夜派人追查到底,挖到她藏身之处的第一时间,便以请吃饭的名义,把老太太又接了来,并且在一刻钟前,给季邺南去了一电话。
季老太却并不知情,在秦孝的提醒下还暗暗自责没有主动和他联系,毕竟在她眼里,秦孝是救他们一家于水火之中的恩人。她刚到来一会儿,却见秦钦拎了个小姑娘进门,姑娘倒是挺美,只是没想到叫做温渺。刚听见这名字的刹那,老太惊了一跳,被一口热茶烫得舌头发麻,前段儿季邺南和顾佳靓吵架,为的就是这姑娘,因是她儿子头一回维护一姑娘,所以这名字她记得特熟。
只是,这姑娘怎么成了秦钦的女朋友,还被带来见家长了,她疑惑不已,一个没忍住,便想再次确定,于是向她发问。
只见小姑娘乖巧点头,一脸确定:“对呀,我叫温渺,您认识我?”
她急忙摆手:“不认识不认识,我怎么会认识你呢。”
语音将落,屋外似风风火火闯进一人,还未看见人影,便听见人声:“老太太你闲着没事儿往这跑什么?”
温渺回头,正对上季邺南的眼。
他穿着笔挺西装,似刚从单位出来,眉宇间若隐若现几分焦灼,脸色因寒冷被冻得微微发红。看见温渺的刹那,他猛然停止脚步,整个人仿佛被困于一张巨大的网,相隔并不远,他却走不近。
第五十三章
阳光照了半间客厅,她站在光下回头凝视,像被上了色的画。几人各怀鬼胎都不说话,最先打破沉默的是季老太:“你嚷嚷什么,前段儿搬家走那么急,害我和老先生失去联系,今儿才好不容易联系上,老先生请我过来坐坐,怎么了?”
他回过神,放缓了速度往里走,眼睛盯着温渺:“没怎么,我正巧有空,过来看看,倒是你们,在干什么?”
“你来得正好,今儿秦钦领了女朋友回家。”老太说着牵着温渺的手,“这姑娘人美嘴甜,可是个好姑娘,你呢,什么时候才能带一个回来见我?”
她仔细观察季邺南的脸色,想找出蛛丝马迹,怎料他看上去却很平常,往沙发上坐了,扬了笑意道:“这么喜欢?那就让她当儿媳妇怎么样?”
老太太还没吭气,秦钦却接话:“那可不行,你把她抢走了我怎么办啊?”
季邺南从胸腔闷哼出一声笑,极冷淡的样子,没再说话。温渺站着,却尴尬至极,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她以为季邺南和秦钦是通过她认识,却不知在她未参与的背后,俩人竟是这种关系,虽一时半会弄不清到底什么关系,但看上去很亲密是肯定的,不然秦钦的爸怎会请季邺南的妈到家里吃饭。
有了这个认识,她便觉得自己像个小丑,那些自以为是的感知在这俩人看来想必是一笑话,于是越想越不是滋味,连吃饭都心不在焉。
饭桌上的气氛很微妙,安静得叫人尴尬,唯一的局外人季老太为了缓和气氛,朝季渊随意开了个话题:“你算是有福气,儿子领了姑娘回家,这姑娘还正巧和你早就认识,知根知底的,多省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