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即刻出发,找到他们的几率也十分微茫。
他已经没有什么生的念头,只是觉得对不起剧组的大家,所以连续两天下来,除了昏迷的时候庞丽喂过他几口水,接下来几乎没有进水。本来救生筏上的淡水就只有那几瓶当初从冰柜里顺出来的矿泉水,这么多人需要进水,根本撑不了几天,如果他不喝,那么他们至少还能多挺三天。
“学长,你一口水不喝怎么行啊?”
庞丽是个好姑娘,一直不遗余力地劝他喝水,他只能拿臭脸对待,翻了个身:“别烦我。”
对不起,庞丽,你一定要活下来,剧本我已经发到你的邮箱了,你会喜欢的,这部微电影,你要好好拍出来。
“哎哟大师,你老这么睡也不行啊。”邓小胖见他也不和任何人说话,只是闷头睡大觉,摇了他两下。
“邓小胖,我死了以后你记得把我切来吃了,他们肯定下不了这个手,但我看好你。”他闭着眼睛说。
邓小胖被噎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就这样日升日落,日升日落,一晃四天过去了。早期的脱水症状常让他昏厥,所以必须时刻装睡,这样这帮瞎热心的学弟学妹就不会以为他昏厥了再把水白白浪费在他身上。
他很难受,呼吸灼热,身体却发冷,像在炼狱里煎熬,在第五天的黎明来临前,他浑浑噩噩地睁开眼看了一眼身边的家伙们,他恐怕看不到他们获救了。
太阳从海的那头冉冉升起,大概是人之将死,最后这一刻他竟然并没有觉得痛苦,相反从来没见过这么壮美又安静的日出。金色的恒星将大片辽阔的海水也映照成闪闪发亮的金色,他一时竟舍不得闭上眼,就这么出神地看着,在一千五百度的浓雾下这些金光连成一片,随着起伏的海水宛如在升腾一般,让他觉得温暖而安全。
就在这时,徐徐的浪涛声中夹进一个杂音,这声音吵醒了熟睡的袁夏,他猛地一下撑起来,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两秒后用嘶哑的声音激动地大喊起来:“直升机!是直升机!!”
所有人都醒了,贺兰霸看见已经瘦了一圈的邓小胖脱下衣服高高地站起来,打着赤膊全力挥舞着手里的黄色外套。于峥嵘干脆用打火机点燃了自己的外套,一股灰烟高高升向天空。
贺兰霸没戴眼镜,直到感觉救生筏随着水波剧烈地动荡起来,才抬头瞧见那架盘旋如大鸟的直升机,他看着激动地抱在一起差点掉进水里的庞丽和邓小胖,也跟着如释重负。
直升机通知了附近的救援船,不到三个小时他们就全部获救了。
贺兰霸昏迷了一阵,再次醒过来时精神状况好了许多,他人还在搜救艇上,手背上打着点滴,但是坐在他床边的人一身淡蓝色衬衫和黑西裤,似乎不是医护人员。他有些诧异地虚起眼,还是没法将这人的样貌看清。
“我有一副备用眼镜,八百度带闪光,不介意的话可以暂时戴一下。”淡蓝色衬衫的男子用英文说道,递来一副无框眼镜。
贺兰霸接过眼镜戴上,勉强看清了坐在床边的这位外国友人,一头利落的黑色短发,在西欧人偏粗犷的五官中应该算是比较清俊的那款,看上去年龄不比凯墨陇大多少。
“对我们来说,这应该算是初次见面吧,不过我很早就知道你了,”对方笑着说,“我是家族的联络官,安迪司各特。”
贺兰霸豁地坐起来,连珠炮地问:“凯墨陇呢?!他现在怎么样?他还好吗?!”
ANDY沉吟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他怎么样,我最后一次接到他的电话已经是九十六小时前的事了,他只是让我务必找到你。这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联系上他。”说着掏出手机递给贺兰霸,“不过你也许可以试一试,给他留个言什么的,但是他不一定还能听到了。”
贺兰霸低头接过手机,ANDY起身道:“我去看看其他人的情况。”
ANDY走出房间带上门,沉了一口气,凯墨陇的结局不可能有多美好。其实家族不是没有机会控制住阿姆来,但是凯墨陇擅自行动,他们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以凯墨陇宁愿付给赵易三亿也不肯让贺兰霸承担一丝受伤风险的尿性,他对凯墨陇最后会这么做一点也不意外。家族不会管贺兰霸的死活,凯墨陇不信任家族。
现在想来,前任执行人和现任执行人的结局究竟谁更完美一点呢?一个走到了最后,却无法做一件自己最想做的事,一个做了自己想做的一切,却没有走到最后。
房间里只剩下贺兰霸一个人,他看着手里的手机,踯躅许久,最后还是拨了过去。漫长的忙音后,是“滴”的一声跳转到留言的提示。
所以故事的结局始终都是这样吗?无论是凯萨的,还是凯墨陇的,到头来都是以他一个人一遍遍写着、录着永远无法到达的留言作为结局?
“凯墨陇,我是贺兰霸,我不知道你还能不能听见我的留言,如果你正听着,那你就慢慢听我说。你还记不记得你以前跟我说过,我希望你是什么样子,你就是什么样子,我那个时候很不是个东西,说什么特工就挺好的,我真的很后悔曾经说过那样的话。凯墨陇,我一点不希望你是明星特工,也不希望你是棋盘后的人。如果我希望你变成什么样子,你就真的能变成什么样子,如果我现在许愿还不迟,那么我希望……”他望着舷窗外靠近的海岸线,就像影片结束前最后一个镜头,充满了希望,他克制住颤抖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我希望你是一名导演,凯墨陇,我希望你是一名导演,这些波澜起伏惊险刺激的故事都只是你导演的电影,电影结束了,你就回来了。”
他向后倒在床上,握手机的手盖住了眼睛。这么文艺这么恶俗的话,却说得他泪流满面。
76
贺兰霸看着自己脱水虚弱的身体一天天恢复;却有种被彻底打垮的绝望,一周以后出院;走出地铁站一路慢慢走回去,走进地下车库;小金杯旁停着一辆陌生的深蓝色比亚迪,回到A座20…3,客厅的茶几上再也没有散乱的扑克牌,巧克力色的泰迪兄低垂着头孤零零坐在沙发上。
他上了二楼,门把一扭门就开了;按开门边的灯;属于凯墨陇的所有东西还在那里,拳击袋;哑铃;一柜子阿玛尼和HUGO BOSS,有些衣服一看就是量身定制的,他把它们取出来一一放在床铺上,都能脑补出凯墨陇穿着它们时的样子。
他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发现枕头下有什么东西露出一角,摸出来一看,是爱马仕的笔记本。这应该就是当初凯墨陇让他去B座20…3取的那本,后来凯墨陇大概是自己去取回来了。他将真皮笔记本放在腿上,静默了许久,心中说了声“对不起”,拉开了笔记本的拉链。
很轻的“嘶啦”一声,伴随着胸腔中急起的心跳,他即将知道凯墨陇所有的秘密。
笔记本的活页上写着简短的日记,每一页都只有寥寥几句,中间有一部分是用别的活页写好后再装订上笔记本的,日记左右上角还别着林林总总的小票和收据,超市的结账单,4S店的结账单,火锅店的结账单……
其中有一页特别厚,他手指掐到那个缝隙,打开来,见那是20XX年5月10日的日记,右上角别着好几张电影票根。一张张抽出来,除了一起看过的《国王的演讲》,还有两部他完全没有印象的《烈火英豪》和《电梯》,有些诧异地揭开票根,只见日记上写着——一起看了电影,《国王的演讲》,《烈火英豪》和《电梯》,看《国王的演讲》时你睡着了,我只好麻烦别人又帮买了接下来的两场,还好那天看电影的人不多。不然怎么办呢,把你喊醒?那样对我自己也太残忍了点。
末尾是一个笑脸。
贺兰霸看着这个两三笔勾勒出来的笑脸,眼眶发了热,他想象不出凯墨陇是以怎样的心情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做他的靠枕,看着CAST名单缓缓升起,灯光一排排亮起,寥寥无几的观众一一离场,他一个人将卡司名单从头到尾看完,等着清扫人员进场,熬过冷清的中场,再等着寥寥无几的观众一一进场,等着灯光再次暗下。
“……要开始了,学长,这是我们一起看的第二部电影,名字叫《烈火英豪》,听起来好蠢的名字。”
“……这是我和学长一起看的第三部电影,名字叫《电梯》,似乎是你喜欢的悬疑风,你要不要醒过来看一看?……还是算了。”
光是想想凯墨陇一个人面对着闪亮的大银幕轻声说话的样子,侧过头来看他的样子,就觉得揪心的寂寞。贺兰霸翻到笔记本第一页,打算从头看起,日记开始于20XX年2月21日,他记得这个日期,这是凯墨陇那只拉杆箱和电子邮箱的密码。
20XX年2月21日
找到你了。
20XX年2月22日
似乎真的成为一名编剧了。恭喜你,学长。
20XX年2月23日
也把你的小金杯洗洗啊。
20XX年2月24日
买了一辆白色的宝马X5,看上去和小金杯会很般配的样子。
20XX年2月25日
停在一起试了试,看上去真的挺不错,你觉得呢。(小金杯,你主人要是能把你打理得再干净点就好了。)
贺兰霸看着别在这一页的那张拍立得照片,哭笑不得,这就是张得瑟的自拍照,凯墨陇穿着重逢时那件很有范儿的烟灰色衬衫,却高举着镜头一脸臭美的表情,照片背后是并排着的小金杯和大宝马。这是什么时候啊,他托腮想了半天,2月中旬他才刚接到许穆的枪手剧本,那应该是大宝马第一次停在他隔壁,他根本不曾留意到。
20XX年2月26日
停第二天了,你都没有看我一眼。早知道还是应该运雷文顿过来的。
20XX年2月27日
也别光顾着写剧本啊,都停在你隔壁三天了,你能看一眼吗。
20XX年2月28日
我不喜欢比亚迪。
20XX年2月29日
不喜欢雷克萨斯。
20XX年3月1日
这套谢林的巴赫小无世面上已经不多见了,你犹豫了十五个小时才来看当然没有了。
20XX年3月2日
为什么老把窗帘拉上,我不会介意你房间里的光照过来的。
20XX年3月3日
谢老板干什么?那是我花五百块在网上买了才让他通知你的,他白赚你两百,应该谢谢你。
20XX年3月4日
你家窗帘太厚了,不热吗。我好热。
20XX年3月5日
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发现我,我该主动提着行李上门找你吗?再等等吧。
20XX年3月6日
学长,你会认出我的。
贺兰霸一页页往下翻着,看凯墨陇纠结着是要主动来找他道明自己的身份,还是怀着期待和激动等着他认出他的那一天。这分明就是凯萨啊,那个总是守候在他身后,形影不离的面瘫小子。他到底为什么如此眼拙?
20XX年3月10日
只是擦身而过,什么也没有发生。
别把后背向着别人,学长。
20XX年3月11日
在你家门口站了快半个小时,还是放弃了。我相信你会认出我的,不管我变成什么模样,就像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也能一眼认出你。
贺兰霸看着笔记本上的白底黑字,眼前浮现出缓缓放下搁在门板上的手的凯墨陇,当自己还在书房里为了剧本中别人的爱情绞尽脑汁时,那个最爱他的,长大版的少年,默默地凝视着他的门扉,又寂寞地转身离开。如果当初他曾清楚明白地回应凯萨的爱,那么今天的凯墨陇也许就不会这样纠结矛盾。镜片上忽然模糊了一块,他摘下眼镜,捂着发胀的眼睛,不知道还要不要再继续看下去。
20XX年3月14日
对不起,我不知道还能为你做什么。
20XX年3月15日
为什么?你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在跟我开玩笑
这一页的字迹特别潦草,笔迹很重,以致“玩笑”的“笑”字都没有写完就断掉了。贺兰霸停下来,心中酸涩难当。日记虽然记了厚厚一本,但每一页也只有短短一两行,他却一路看到了深夜,在这些寥寥几行只言片语中,有他全部的回忆,但他的回忆再多,也只是拼图的一角,凯墨陇只用这样一句话,两句话,就补全了所有的画面,让他看到了拼图的全貌,原来他以为的阳光,背后却是大雨,他以为的甜得发腻的每一天,对凯墨陇来说都是截然不同的一番滋味。
。
关在书房里昏天黑夜地睡了也不知道几天,只有电脑还亮着,从Gmail到QQ到MSN,全部通讯软件都开着,手机也破天荒地保持了二十四小时开机的状态,但是至今一通电话也没接过,一条信息也没回过,因为都不是他想要的。又看了一眼信箱里的邮件,经过这些时日,似乎许穆对他下的封杀令终于开始失效,信箱里又和以前一样陆陆续续收到剧本邀约了,贺兰霸将手机丢在一旁,翻了个身继续睡。可是现在这些都与他无关了。
睡着睡着就饿了,饿着饿着就饿过头了,有一次起来想给手机充个电,刚从床上撑起,眼前竟然眩晕了一下。宅男编剧愣怔地抚了抚干瘪的肚子,再不吃东西可能真得饿晕然后饿死了,可是还是不想出去,他仰躺在床上,望着熟悉的天花板,现在这样的状态叫什么呢,活着觉得没意思,死了又觉得不甘心。
行尸走肉?活死人?
对,就是活死人。
他潜意识里已经知道,凯墨陇不可能再回来了。
后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慢慢恢复了平日的作息,至少会起来吃点东西了,但电话还是不想接,偶尔走神一会儿,醒过神来发现自己又坐在电脑前打开了文档,每当这时就会特别厌恶自己。
。
就这么蹉跎着岁月,转眼就入冬了。
初冬的某个早晨,天还没大亮手机铃声就响起来,贺兰霸看了一眼来电号码,眼睛又闭了回去。手机铃声响了一阵停下来,他正要安心睡过去的时候,噪音又来了。有完没完?贺兰霸趴在床上用枕头蒙住头,噪音又响了第二遍他才认出那分明是门铃声,猛然翻身起来,趿上冷冰冰的人字拖,抓了眼镜戴上,头也来不及刮就直奔玄关。
门“砰”地一下就开了,拿着一只小包裹的顺丰小哥诧异地看着还穿着一身单薄睡衣的鸟窝头宅男。
贺兰霸神色黯然地签收了包裹,关门时顺丰小哥笑着招呼他:“天这么冷了多穿点啊。”
贺兰霸目送顺丰小哥哼着歌离开的背影,他以前没见过这张面孔,是新来的吧,所以对快递这份无聊透顶的工作依然还抱着最初的热情。
他关上大门,走到沙发上坐下,拆开包裹,包裹是从淮港寄来的,里面有一封信,展开来,信纸上也只有一句话——贺兰,这是我们在清理慧星遗物时发现的东西,似乎是留给你的,就给你寄过来了。
原来是夏慧星的父母寄来的。贺兰霸取出盒子里的DV,打开屏幕正要看,想了想,还是决定接在电视上。刚要起身就连打了两个喷嚏,鼻腔立刻开始有水肿的迹象。
他看了一眼窗外青色的天空,顺丰小哥说得不错,天都这么冷了……
回房裹了一件毛衣盘腿在沙发上坐下,按下播放键,夏慧星笑容灿烂的脸随即出现在屏幕上,贺兰霸傻乎乎地跟着笑了笑,镜头上的夏慧星稍微退远了一些,才看清背景是医院的病房。
“可以开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