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eve和陈莉莉分手的那一年,夏小伊二十一岁生日过去两个月,秋天,北京城北的一所极其普通的廉价公寓里,小小的一房一厅住着四个女孩子,我们这个故事的女主角当然是其中之一。
四个女孩子里最大的是个少数民族同胞,二十九岁,历史学硕士,在北京五年了;她为人很豪爽,是四人组中的头儿,其他三个都称她喂“老大”,真名反而因为古怪冗长早没人提起了。接下来是两个结伴来自山东某小城的艾霞和晓芸,分别是二十四与二十三岁;她们在北京郊县的一所二流大学学计算机,夏天刚刚毕业。最后就是二十一岁的夏小伊,她交给房东的个人资料上填写的是“在某发行公司担任校对工作”——这是真的。
夏小伊仓皇出逃的时候很惨,几乎身无长物。幸好演戏的片筹已经支取了三分之一,口袋里有薄薄的一叠钞票,尚不至于饿死在北京街头。她其实没必要离开,甚至连她自己都不能给这种类似于“抱头鼠窜”的行为提供一个好理由。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她更没有对不起谁,根本没有任何人她无法坦然面对——但是她就是想逃走。从医院回来的那天夜里,她睡在屋子里,感觉黑暗中都是方隅的呼吸,空气里有他的体温、有他的味道,他说话的声音分解成了无数看不见的碎片,一片一片击打在她耳膜,她听得见。
——这不是一种怀念,而是自责——甚至恐惧。
她是对不起他的,夏小伊知道——她一直都知道。可是她不敢去想这个问题,她只要一去想就忍不住疯狂地责怪自己。如果她可以多说一句话,可以再坚持一下,就一下,也许她们就能终成正果。但是没有办法,她没有勇气坚持下去,她输了。是她逼方隅走的,她视他如无物;是她一而再再而三的用行动告诉他,在她的世界里他是多余的。她不需要他,她不需要一个不能保护她的王子……
而真当方隅离开了她,走了,也许永远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夏小伊才明白,他是一个多么重要的人。就好似白烂言情小说里的桥段:失去的永远是最好的。她想念方隅,她记忆里的那个方隅突然改头换面,从懦弱无能的男人变成了一尊神像。方隅已经成为了她在成长中所失去的一切东西的代名词——青春的稚气、纯洁的爱情、清澈无尘的心……没了,全没了。他们曾经那样相爱,爱到可以放弃一切。……生死挈阔,与子相悦,持子之手,与子偕老,他们曾经觉得只有这样的爱情才能配得上自己,而所有的困难,都只是困难而已。
这些爱情的雄心壮志,曾经烧得轰轰烈烈,然后在生活的重压和彼此的软弱下嘎然熄灭,终于一败涂地。
她还能怎么样呢?她想象莉姐或者高远充满善意的询问:“你男朋友怎么了?”她想象葛幕风对她露出一种“我什么都了解”的恶毒微笑——无论是善意还是恶毒,都不是她所能承受的,连单纯的想象一下都好似背负着千钧重担,叫夏小伊难以呼吸——她不能坚强面对,所有只有灰溜溜地逃走。
幸好北京这个城市大得惊人,淹没一两个过客绰绰有余。为了和过去一刀两断,彻底“重新做人”,她甚至不再从事熟悉的酒吧服务行业。她比初来乍到时大了(或者说“老”了)两岁,依旧没有文凭没有资历,但是她也依旧美丽,重要的是她现在完全清楚,自己的脸是多么重要的谋生武器。她凭着这张脸在一家三流公司当了两个月文员,终因上司的好色嘴脸和女同事的恶行恶状作罢。还是算了吧,抛却足够多的道德规范以换来在写字楼里作花瓶兼寄生虫生存,她还没有这样的勇气。她还打过一系列的短期工,包括在一种减肥药的促销现场作活招牌……等等等等,花样时时翻新,但每一样都做的不长久,生活可谓丰富多彩之极。
夏天快要到来的时候她紧急找了一份较为“安定”的工作——校对,这份工作只需要耐心和时间。收入并不理想,但已足够敷出——最重要的是工作场所有空调;对于北京充满破坏力的炎炎夏日她实在是领教的够了。这份工作还相当自由,按件记酬,没有时限;当然,相应的,也没有加班费。她分到的大多数稿子都是枯燥的产品宣传单和保险入门条例,偶尔也有烂到不能再烂的小说。夏小伊真的不敢相信这样骗小孩子的东西都能出版:男主角统统富裕英俊,女主角统统纯洁浪漫,两个人除了爱情什么都不必操心,只需要爱到死去活来就好……夏小伊叹息,原来自己太过市侩,一身烟火气,根本就不配恋爱,所以自然难成正果。
小伊做校对时看过的大多数小说都是零零碎碎的,因为分活的时候,一般都会将“有内容”的稿件拆成数份,由多人负责。老板就是害怕员工如夏小伊这样,一边做工一边给自己解闷,那样哪有效率可言?现在社会顶顶重要的就是“效率”二字,夏小伊原本就该在同居的第一天就和方隅办理结婚手续,这样后面的一切事故即便同样发生了,方隅也一定不会离开——哪有那么容易离开的?小伊再叹息,原来叫她恋爱失败的原因竟然有这么多!
总之,这份工作她做起来还算舒心,更何况她也碰到了好事,她搬进了现在居住的这间一居室,认识了老大、艾霞和晓芸。她们起初对这个漂亮的新来者颇为忌惮,在她背后总是嘀嘀咕咕。但是相处久了,三人就发现小伊其实最好相处不过:她早出晚归,早晨起来从不叠被子,晚上睡觉绝没有怪癖;不拘小节却永远脸上堆笑,叫人心生亲近。搬进来二十天,有一个晚上小伊下班回来,老大突然对她说:“我们三个想买个二手电视放在客厅,你参与吗?”
当然参与!为什么不?小伊表现得热情高涨。电视是老大和晓芸去挑的,搬回来才发现闭路部分是坏的,根本没办法播放有线画面。老大和晓芸很有点抱歉的意思,但是小伊毫不在乎,她甚至兴冲冲地将衣架掰成天线的样子,插在电视上面,然后努力从满屏雪花中寻找有规则的物体……天晓得,她对电视根本没兴趣!但她知道,从那一刻起,她们已经完全接受了她,正式把她当成集体的一部分。
多可笑!那样一个高傲、夸张、从不掩饰自己锋芒的夏小伊,变化竟然如此之大!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又是为了什么呢?也许她终于开始渴望一种群体感,也许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做一份沉闷的工作,上班下班始终形单影只,实在是太寂寞了……又也许,那只是她演技的一部分,在内心深处,她还是那个永远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女孩儿——谁知道呢?
地狱一样的夏天终于慢慢退去,工作地点的空调也渐渐失去魅力,小伊待在家里的时间变多了。开始的时候她时常抱一束鲜花回来,那都是同事们的“进贡”。拿回一束花,一屋子四个女人兴高采烈,大家都很满足——只不过是为一束花。可后来男人们看到她只收花束,却连个晚饭都不肯赏脸,纷纷死心。这样的时代再无痴情人,没回报的投资是愚蠢的,爱情的投资更是如此。夏小伊的脸上明白写着“此路不通”,花束也就渐渐断绝,后来小伊养成了自己买花的习惯,傍晚时路边有推一辆老旧自行车,把鲜花像蔬菜一样出卖的小贩,小伊不定时的买几支便宜又鲜艳的回去插瓶——只是为了那一份高兴。
高兴,是真的高兴,贫穷并且努力高兴着。有时候她们“四人组”一起出去吃晚饭,虽然所费不菲,但是大家每次都那样快乐,实在值得。夏小伊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去的事情了,她仿佛生来就是一个校对员,她的人就和她的工作一样单调、枯燥、规律、乏味……但是这样很好,什么都不想真的很好;她至少能够平静,平静的高兴起来——平静和平凡,平凡和凡俗都只差一个字,中文果然充满奥妙。
进入十月的一个周末,她和三个姐妹约在一家馆子吃涮羊肉,那地方因为价廉物美而颇有口碑。夏小伊到的最晚,三个姐妹隔着半个大厅向她招手,在她们面前黄铜火锅已经架了起来,桌上放满了大碟小碟。小伊兴高采烈的回应,向那边走过去,却冷不防背后有一个讶异的声音唤她的名字:“小伊,是你么?”
夏小伊脸色突变如逢恶鬼,她缓缓回过头——竟然是莉姐。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所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你好么?”愣了许久,夏小伊努力挤出笑容,回答,声音和诚意一样干巴巴的。
“很好,”莉姐依然是那样温婉的笑,脸上有种真实的幸福光彩,“我结婚了。”
“啊!恭喜!你们早该结婚了,”夏小伊真挚地祝福, Steve和莉姐都是难得的好人。
“……不是和 Steve,”莉姐的表情丝毫没变,夏小伊的笑容却瞬间在脸上僵住。怎么可能?不是说两个人都恋爱了七八年了么?
“你好么?”莉姐反问。
“……还不错。”小伊的防线一瞬间突然紧绷,她谨慎的回答。
“来吃饭?”
“嗯……莉姐要不要一起?”这毫无疑问百分之百是客套话。
“谢谢,我吃过了,正要离开。”莉姐说,小伊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
“……那么再见,小伊,你的朋友在等你吧?”莉姐的眼睛亮晶晶地望向她,仿佛能一直望进她的内心深处。
小伊尴尬地点头。这一切来得太迅疾,促不及防,她太久没有当演员,她根本没准备台词,所以只能像个白痴一样傻笑。
“对了……”莉姐打开自己的手提包,取出一张雪白名片和一支笔,迅速在名片背面写上了一行数字。她将笔收起来,把名片递给夏小伊,“这是我的手机号码,你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包括闲聊。”
夏小伊接过来看了看,然后把名片翻到正面,发现上面写着“顾岩,某投资公司总经理”字样,她抬起头看着莉姐,莉姐的脸微微红了。
“我先生……”她小声说。
“……恭喜恭喜,”夏小伊再也说不出另外的话。
“我有很重要的东西要给你,可一定要联系我啊!”莉姐说完,就离开了;夏小伊目送她的身影成了门,只觉得手中的小小卡片在隐隐发烫。
那天的涮羊肉自然没有吃好,不仅倒胃口,而且魂不守舍。三个姐妹多少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互相对视了一眼,尽皆沉默,饭桌上满溢着尴尬难言的冷场。
小伊吃完了饭离去的时候,故意把那张名片丢在饭桌的角落——过去已经过去了,好不容易过去了;她好不容易才过上了“正常”的生活。
可是晚上回到家,老大却突然递给她一张卡片,并且笑骂:“小伊你这个胡涂鬼,丢三拉四的。”
夏小伊苦笑接过来,垂头思索:有些东西,是不是命中注定逃不掉呢?
爱情只是生活方式
“……多可笑不是么?”莉姐笑眯眯地给小伊斟上一杯茶。这是她们重逢的两个星期后,一个下午,在莉姐婚后的住处,“我和 Steve相处了二十二年,同居了七年多,最终却嫁给了一个才认识三个月的男人。”
“他一定很爱你吧……”小伊问。
“不,不,不是爱或者不爱的问题,”莉姐摇头,神情总感觉有些落寞,“顾岩他有勇气做一个丈夫,而 Steve却没有,他始终没能准备好——只是这样而已。”
莉姐捧起自己那杯茶,嘬饮了一口,轻声细语。她的声音很好听,有一点似玻璃碎屑纷纷洒落的感觉:
“ Steve那个男人哪,真是自私的惊人……只因为他的意愿,就叫我一年一年毫无希望的等待……到了最后,他却又自欺欺人说,我嫁给别人会更幸福的……他爱我,所以不能娶我……到头来他竟然觉得,这全都是为了我好……呵呵……”
莉姐的唇角微微弯起,语调云淡风轻,仿佛在诉说别人的故事;仿佛那为了爱而牺牲七年青春的痴情女子并不是自己似的。她谈起 Steve的时候,口气就好似在谈论她的儿子,有些微的埋怨,但更多的是一种宠溺、甚至骄傲:
“……我是心甘情愿的,一直跟着他,为他处理一切琐事;他需要心无旁骛……有很多人说他没有才能,但是我相信他有……其实我并不懂得什么,但是我真的喜欢、喜欢他的专注样子,喜欢他拍的片子,为此什么苦我都受得了……也许这就是人家常说的‘前世孽缘’吧……”
夏小伊听得呆住。仿佛压抑了太久,莉姐口中的话如流水一样涓涓而出,那样一种纯情的少女般的告白。絮絮诉说了直有十几分钟,莉姐这才如梦初醒,她“啊”的低呼一声,神情腼腆:“叫你见笑了,小伊。我老了,人老了就罗嗦个没完没了。”
“没有,”小伊笑,“你借用我的耳朵,我受宠若惊。”
莉姐被她逗乐了,双眼突然闪电般在小伊脸上扫过。见面以来,只有现在,小伊才能把面前这个普通的主妇,和自己印象中那个精明强干、一个人包揽整个剧组大大小小杂务的女强人联系在一起,“你变了呢,小伊……”她轻声说。
“是啊,我也老了哪。”小伊回答。
莉姐的眼睛弯成两牙细细的峨嵋月,眼角边的细纹清晰可辨。夏小伊心中暗自恻然,看来那场恋爱带给莉姐的影响,远比她的语气要强烈得多。她埋下头去喝茶,却听见莉姐忽然改变了话题,这个话题令她呼吸困难。
“……小伊,有男朋友了么?”
夏小伊开始后悔了,今天的来访实在无异于自投罗网:“没呢,谁能看的上我啊,”她说,这样说的时候自己都觉得有够假惺惺的。
莉姐没有答话,夏小伊迟迟不敢抬起头来。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小伊觉得自己的颈子隐隐发僵,莉姐的笑声才传进了她的耳朵:“我收回我刚才说的话,小伊你还是一样可爱啊!”
夏小伊唯有苦笑,心中徒呼奈何。原来自己毫无长进,依然青涩不堪,叫人一眼看透,无处藏躲。
“……《ONZE》失败了,”莉姐突然说。那个词一出现,小伊的心便猛地一颤。片场、摄影机、快乐而痴迷的年青人,一次又一次的尝试,每一次尝试都从内心深处挖掘出不同的自己,每一次尝试都开出一朵亮色的花——她骗不了自己,她是怀念的。
“为什么?”她问,真的很心痛。
“情况很复杂,总而言之就是 Steve不会做人。他不懂得人情世故,更加不愿意去学;他在生存方面相当笨拙。”对 Steve,莉姐也许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将自己的真实评价和盘托出。夏小伊听着,突然想:“方隅是不是一样?”这个想法叫她的心愈加痛苦起来。
莉姐起身,去另一间屋子里翻找了两分钟,走回来,递给小伊一张碟片。小伊接过来一看,包装上印着的是她以前看过的、葛幕风做的那张海报。左上角有“主演:葛幕风、Sicily夏”的字样。莉姐指着那个叫做“Sicily夏”的名字,说:“小葛说你不一定希望自己的真名出现在荧幕上,所以我们就自做主张这样写了。”
夏小伊露出梦幻般的微笑,她已经完全沉浸在美好的回忆里;她轻声说谢谢。
“……虽然不能取得公开放映许可,但是我们还是没有完全放弃,”莉姐对夏小伊说,“制成这样的 DVD碟片是关键的一步,现在出租 DVD的行业这么发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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