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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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成灰-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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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第一次,导演、共演者、摄影机以及周遭的一切全都消失了,天地间只剩下她和她自己互相对视。夏小伊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无论是场边惊讶的呼叫,是 Steve搭在摄影机上几乎痉挛的手臂,还是葛幕风突然发白的脸……只有她自己。

  当她回过神来,醒悟到自己正在演戏的时候,四周已一片可怖的静寂。 Steve仿佛是慢镜头里的人物,他停掉机器,用手哆哆嗦嗦地去口袋里掏手绢,反复擦拭额上根本就不存在的汗水。

  “……好极了,”许久之后,他虚脱般对局促不安的夏小伊露出了一个变形的笑容,“你真他妈的好极了!”

  夏小伊在“心魔”这个角色上出乎所有人预料(当然更包括她自己)的表现,给了 Steve巨大的鼓舞,他开始着手更改剧本。几天之后新剧本发了下来,前半部已经完成的多个场景,只保留了具有代表性的三分之一(夏小伊对此暗暗松了一口气,因为那里有不少*的腿部、背部特写,她本来就非常不好意思)。而在后半部,则加添了更多新的戏份。

  “……这个角色已经改变了。” Steve高声宣布,“她不仅仅是一个‘性’符号,在后面她将外化成一个‘女性’的符号!”

  “心魔”将以各式各样的面目出现:丁十一的同事、上司、邻居、直到心理医生和最后的女护士,她和那些角色的原本扮演者交替出现,营造出一种强烈的精神错乱和时空混淆的感觉。

  “……这将是一个预言,关于男人和女人的预言!” Steve坚定地说,满面红光。夏小伊翻看着手中的剧本,发现后半部很多场景只有寥寥两三句提要,其余都是空白。

  “你觉得怎样习惯就怎样演,” Steve用手指在她的剧本上弹了一下,“这部戏的成败就看你了!”

  “……小葛吃醋了哪!”又一天,休息的时候高远照例和小伊闲聊,忽然这样说,那笑容有点诡异。

  “为什么?我又没有得罪他!我巴不得离他越远越好。”小伊撇撇嘴。

  “你笨哪你!你已经抢光了人家的风头,还说这种话!”高远不住数落她,很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这些日子以来,他们的关系已经相当熟悉了。

  “……你是不知道,这个戏原本是为了他量身打造的, Steve先前不知道找了多少个女演员,可全叫他给否了!逼得 Steve最终找来了你,他才无可挑剔。”

  “他‘无可挑剔’?!”夏小伊几乎都要跳起来,“你又不是没看见他怎么对我!”

  高远把头转向远处葛幕风的方向,发现对方竟然也正在朝这里张望。葛幕风发现了高远的注视,急忙把脸转了回去,高远也就回过头,这一次,却没有看向夏小伊,而是盯着一旁的地面。他轻声说道:“葛大少才懒得理会没有才能的人……”

  夏小伊余怒未消,干干地假笑了两下,双手环抱讽刺道:“原来这还是葛大爷看得起小女子我了?原来是我不识好歹?与其给人平白无故当成出气筒,我宁愿自己没有什么‘才能’,至少干干净净的!”

  “不要这样!”高远猛地把脸转了过来,怫然变色,“不要讲这种白痴话!你根本就不懂没有才能的痛苦!你知道什么?真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话到末尾,高远虽刻意压低了声音,却依然满是凄厉苦涩的味道。

  夏小伊一怔,当即住了口。高远也发觉了自己的失态,他很快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抱歉,小伊,”他低声说,“你休息会儿吧,要开工了……”

  由于高远的这一席话,让夏小伊不由地开始注意起葛幕风来。她留心听其他人的闲谈,旁敲侧击地打探葛幕风的情形——关于那家伙,有一个词她听到的最多:“何飞第二”。

  “……何飞是谁?”于是她装作无意的问剧组里的另一个女孩,却换来无比惊诧的目光。

  “你不知道何飞!”那女孩子尖叫起来,“你从来不看电视吗?”

  夏小伊点点头。她没办法向别人解释自己的母亲对电视、对电影、对戏剧都有一种怪癖的厌恶,打小她们家就和这些东西无缘;而从家中出走之后,因为忙于谋生,更是不可能了。她对电视和电影的印象还停留在儿时于封琉璃家里看的那部《神探亨特》,而原因也早已不是里面的情节和演员——那是母亲唯一一次打她,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那女孩子却仿佛听见了世界奇闻:“你没上过表演学校甚至连电视都不看——那你的演技是从哪里学来的?”她的口气仿佛在指责夏小伊说谎。

  夏小伊觉得尴尬万分,问题是她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表演的。她只是努力集中精神,然后拼命想象自己正处在剧中人的身份——她该怎么做,她该说什么话——这一切不都是顺理成章的吗?就好像是经历了一场催眠,只要集中精神,根本就不需要思考,她的身体会自己动起来。

  ——宛若给自己的心关上一道闸,叫真正的自我消失;然后说着别人爱听的话、控制自己的举手投足、“假装”自己并不难过并不痛苦没有受伤害……

  ——从小到大,在母亲严厉而冰冷的面孔下、在邻居的闲言碎语里、在一切毫不掩饰的恶意中,这只是叫她活下来、叫她有勇气微笑的方法而已。

  ——难道,这就是“表演”吗?

  “……果然是天才,”末了,那女孩子酸溜溜地说。夏小伊苦笑了一下,听到这种评语她没感觉到高兴,只是浑身无力。在和同性相处方面,她先天残疾——夏小伊突然非常想念封琉璃。

  她后来还是弄明白了那个“何飞”是何方神圣,那家伙仅把履历表摆出来就可以吓死人了。十多年前,他就以不足十六岁的年纪和那时还并不出名的导演林建国合作,凭借一部名为《告别夏天》的电影,在西班牙圣塞巴斯蒂安国际电影节上横空出世;一举捧回包括影帝和最佳导演在内的数项大奖,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后来他接拍的每一部电影都很成功,在票房和评论两方面同时叫人哑口无言;各种奖项如同雨点般砸在他怀里,二十出头就成为演艺圈内的一代天骄。可是就在这种事业的顶点、极度的辉煌中,二十七岁的何飞却突然宣布息影,去法国深造电影艺术;并已于两年前回国,创办了自己的演艺公司……简直就是一个传奇!

  ——而葛幕风,是自当年免试入校的何飞毕业之后,中戏培养出的唯一一位有可能达到何飞曾有高度的男演员,也算是“不世奇才”。这就不难解释 Steve在选角的问题上对他言听计从,而葛大少那种仅仅只是“有一点怪癖”的性格和态度,所有人都理所当然的接受了,只除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夏小伊自己。

  “……要不是小葛放弃了自己的那份钱, Steve根本请不起他,”剧组里管收支和杂务的莉姐以这句话作结,无视夏小伊脸上的惊愕表情,“虽然他还是学生,但 Steve也不可能付得起小葛的片酬的,他那点本钱早就差不多折腾完了。”

  “莉姐你说什么?”夏小伊愈加迷惑。

  “这里这么多人,大家都是拿出了赔钱的心里准备的,”莉姐望了她一样,眼神里有种隐约的鄙夷,“不过你没事,小伊, Steve专门关照过,你的‘那份’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不是的,”夏小伊的脸突然有点红,“我只是奇怪……”

  “没什么好奇怪的,”莉姐一摆手,仿佛不耐烦讨论这个话题,“拍电影是专门烧钱的行当,特别是这种独立影片,大部分都是 Steve自己垫出来的——你以为他是李嘉诚么?当然,我告诉过他,至少要多找一些赞助。但他一则没名气,二则故事又比较超前,其三赞助单位一般都会要求介入影片的后期制作,所以……”

  莉姐的声线突然变得温柔起来:“拍一部‘完全属于自己’的电影,这一直是 Steve的一个梦想,”她把手伸出去在远方虚划了一个半圆,“也可以说是我们所有人的一个梦想……当然也有些孩子只是走头无路了,所以来碰碰运气,毕竟——像你这样第一次演戏就做女主角的,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所以他们不接受我?”夏小伊忍不住问道,神色有点黯然。莉姐仿佛也有些不忍心,转过来安慰她:“我觉得你演得很好,真的!”夏小伊勉强回报一个微笑,连忙将话题转到了别的地方。

  莉姐的这番话或多或少改变了葛幕风在夏小伊心目中的形象,他不计报酬的“高尚行为”让小伊觉得有点自惭形秽——因为她知道自己是绝对绝对做不到的,她不可能在剧组里做两个月白工,她要付房租,她要吃饭,她要生活。也许她尚算不上守财奴,但是如果说将近两年的北漂生活教育了她的话,那就是让她彻彻底底从骨髓里明白了,钱这个肮脏玩意儿的重要性。她不会为了钱而出卖灵魂,但是她也无法忍受绝对的贫穷。在这个美丽而硕大、残酷而冷漠的城市里,贫穷是一种卑贱感,是彻底的绝望——而在这世上,没有什么比绝望更可怕了。

  在剧组的这些日子里,夏小伊逐渐体会到了 Steve、莉姐以及其他所有人对电影的挚爱;她羡慕他们有那种“为了理想不顾一切”的勇气。就在两年前,她也曾经拥有这样的宝物——她和方隅,只用爱情武装自己,毫不畏惧地走向不可知的未来;她的手和他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然后,被现实的凄风冷雨打得七零八落。

  夏小伊突然觉得自己老了,老了、从极高极洁净的高处上落下来了,在这些“只为圆梦”的依然年轻的人们中间,她是唯一一个出卖理想来换取金钱的现实主义者。

  他们当然有理由不接受她,甚至有资格恨她——就像理想永远憎恨现实那样。

  夏小伊更加拼命了;而相对的,方隅则完全变成了一只被遗弃的小狗。

  小伊并不是从来没有想起他,但是每一次想起,她都迅速把这个念头、或者说这种“思念”丢到脑后去了。依旧同床共枕,但是他们的关系却已冷落了太久,久到无法面对彼此,久到如果两个人都醒着,房间内立刻就会弥漫起一种强烈的沉默和尴尬来——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谁都仿佛失去了拥抱的能力。

  “……等《ONZE》一结束,等《ONZE》结束一切都会和过去一样的……等拿到了钱,方隅和我、我们两个人可以去远一点的地方度假,去休息一段时间……”夏小伊这样对自己说,所以她现在应该做的,就是继续对着镜子一遍一遍地重复自己的台词;而不是走到房间的另一边,给方隅一个温柔的吻。

  夏小伊在片场内着魔一样学习。她不表演的时候,就坐在场边努力看着别人、特别是看着葛幕风。丁十一并不是一个容易诠释的角色,而且由于新剧本对夏小伊戏份的增加,葛幕风的表演空间变得更少了。不过,所有的剧情依然都要由他来引导的,情节的张驰也全都要由他来控制,“心魔”并没有哪怕一个字的台词,她永远无声无息。观众对于剧情的了解,对于神经错乱和时空割裂现实的感觉归根到底都要从葛幕风一个人身上来体味——这是极难极难,而且不容易出彩的安排,而葛幕风只有二十二岁……他的确是天才。

  第七十八场,丁十一在走廊上吸烟,“心魔”第一次在现实中出现。这一场要求葛幕风在瞬间表现出“如遭电击”的心理变化。

  “……如果是你,你怎么演,小伊?”凑在摄像机后,高远轻声问。

  “我?大概……打一个冷颤吧……猛然抬头……”小伊考虑了一下,回答。

  “我也想到了打冷颤……”高远沉吟。

  ——不过葛幕风不是这样,他只是站在走廊的灯光下,一直僵硬的、麻木的站着——然后夹在食中二指之间的香烟突然烧着了手。

  夏小伊愣了足足两秒,然后惊讶的嘴方能合拢起来;她转过头,带着种无比复杂的心态,用刻意压低的声音絮絮道:“……葛混蛋。”

  她是远不如葛幕风的——逐渐认识到那家伙实力的可怕,也许正表明她在逐渐进步。他们并不是优秀的搭档,她所诠释的另一个角色,女心理医生,在葛幕风的表演面前,不免就黯然失色了。有时候小伊甚至觉得,他和她,在一个场景里共演,就仿佛剑拔弩张,立意要拼个你死我活一样。她的“表演”说穿一句话,就是“集中精神”,一人独占镜头的时候,这不难做到;可是面前再立着一个,口中喋喋不休,那气氛越是入戏,夏小伊反而越容易开始神游,“外行人”的本色暴露无疑。

  好好的台词,独自练习时候,明明说得辉煌无比,一对起戏来,却难免被葛幕风牵着鼻子走…… Steve很明显清楚这一点,他更清楚即使小伊的素质再出众,这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补上的功课。事实上,小伊已经做得足够好了,至少她在强烈的个人魅力上能和葛幕风分庭抗礼;至少在“心魔”这个更多时候是独角戏的角色上面,她一定会给观众留下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

  ——尽量发挥她的优势,用天生的触觉和表现力来弥补经验的不足。以至于把更多的冲突从现实中转移向现实和幻觉的交界处;放弃心理医生这个角色在剧本中本来重要的位置,加重默剧的戏份,将她的魅力和天分充分诱导出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编剧兼导演的Steve竟然替一个新手量身打造角色,甚至不惜改变整个故事的基调和主旨——莉姐说的没错,夏小伊实在是幸运的叫人妒忌。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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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快乐
那一年八月,夏天将要结束的时候,《ONZE》的前期工作已经基本完成,轮到后期制作人员开始忙碌了。至于小伊,她其实早就已经可以回去休息,却依然把一整天一整天的光阴消磨在片场里。个把月下来,她对这个地方早已培养出了深刻感情,无论是场记、美监或者剪辑,她对他们每一个人的工作都充满了兴趣——当然,还有,就如同是假期过的太舒服的小孩儿,作业积得越多,她越是没勇气动笔去写——夏小伊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样去面对方隅,在潜意识里她其实害怕回家。

  八月十八日是夏小伊的生日,这一天她年满二十岁。真难想象她来到北京只有一年有余——仿佛已经过了大半辈子似的。早晨起床的时候夏小伊选了一件亮色衣裳穿好,一边梳着头发一边心中暗自交战,思忖这一天到底该怎样度过。

  方隅面朝墙壁,在床上侧身睡得很沉,对他来说,现在是一日中香梦沉酣的时刻。夏小伊在窗下反手编着一条麻花辫子,目光愣愣地落在桌前的闹钟上,却完全没看见时针分针。她可以坐等方隅醒来,告诉他片子已经几近结束,然后两个人可以像从前那样携手漫步街头,几个月来第一次一起吃晚饭……那样,他们就能回到正常的生活步调里,回到机械化的工作、机械化的相爱,只为柴米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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