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罗汉、十大弟子从它身边经过,它心中喜悦——这不知几千年的寂寞,它终于看见身外的世界。可它不能动,它向他们呐喊,奋力挣扎,却没有人看到它。所有人都望着讲坛上、讲经布道的佛。
而它,只是佛前装点的一盏灯火。
“是身如幻,从颠倒起;是身如梦,为虚妄见;是身如影,从业缘现;是身如电,念念不住。”
佛眉目慈善,缓缓而道,“是身如聚沫,不可撮摩;是身如芭蕉,中无有坚。”
它日日听经,忽有所感,骤然摇曳——它不明白,难道自己苦修千年之身,竟也只是虚幻无常么?灯花爆开,罗汉与弟子皆是惊诧——那幽幽火光竟升腾幻化,抽出一道亮丽绯光。聚成人形,落在地上。
那一瞬它只觉耳聪目明,修长的身姿拢在火红的衣袍之下。有了手脚,可以移动,有了口耳,可说可听。十大弟子亦是一片赞叹之声——微茫灯火,竟靠着禅语修得化形。这是何等可贵的机缘?
而佛却只是轻轻一叹,“……是身如焰,从渴爱生。”
它不懂,茫然抬起头。佛却只是静静微笑,无喜无悲。
那日之后,它便也虽众弟子一同,坐在堂下,聆听佛法。起初它极是热衷,时常寻其它弟子一同说法。它天赋非常,机敏善辩之处,甚至连弟子中解空第一的须浮提也时常难及。可时日一长,它却觉出乏味来——这样的日子,似乎与它在案上作灯火时,也无甚区别。
于是它便懒怠下来。每日虽依旧坐在雷音寺内,却时常走神打盹,旁人与它说法,它也是嬉笑以对,并不认真。众弟子自然对它生出不满来,目犍连、优婆离等人在佛面前抱怨,提议惩治它一番,“……它言行散漫,并未将祖师您的训诫放在心上。”
佛却只是笑:“它乃灯火,原本无心。”
最终,还是弟子须浮提为它说话——既然它志不在此,不如送它往六界众生道去。它得知后,也甚是欣然。辞别那日,它对佛祖笑言:“您说轮回是苦。可身在轮回之外,看尽千种悲欢而不能有所感,如此寂寞,难道不是苦吗?”
目犍连闻言大怒,斥责它在佛前口出狂言。它却依旧道,“若能活在六道之中,即使做浮游虫蚁,也胜过这极乐净土百倍。”
佛闻言并未责备,只是望着它坚决的背影,轻轻一叹。
须浮提送它入了六道轮回。终究是不忍让它作浮游虫蚁,将它送入了人间道。它托生为一贵门公子,自小也是智慧过人,能言善辩。弱冠之时,声名已经传入皇宫,当朝皇帝欲将公主许它为妻。世人所艳羡的一切,它都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可它却不喜这些,辞去功名与美眷,入山云游再不知所踪。
它拜入名师座下,潜心修行,最终顺利飞升成仙。
它降落天庭那日,墉城内燃起了祥瑞仙火,仙人们啧啧称奇。天帝便令他掌管荧惑星。
这荧惑星君一做,便是一千年。它性格随和幽默,与三清的仙友都有往来,每日出现在大大小小的仙宴上。可没过多久它就再度失去兴趣——它是灯火,它没有心。对任何事物的喜爱,都不能长久。
所以,当有一日它听说有位司命少君对一个妖女维时一千年之久的悲剧爱情时,它简直瞠目结舌。之后它见到了那位司命少君,不免十分同情,拿当年在佛前听到的话安慰他:“‘是身如梦,为虚妄见。’女子的容颜再美,也不过是眼睛所见的虚像,别太往心里去了啊。”
容少无言以对,苦笑了一下:“你不懂。”
它确实是不懂。
它这身皮囊生得潇洒英俊,也引得不少女仙芳心暗许。可它却丝毫不觉得心动——这也可以理解,它本无心可动。
唯有那日,它经过上清境,看到司禄星君正训斥新收的几个佐助。司禄星君性情暴躁,那几个新飞升的人仙都敢怒不敢言,跪在地上哀哭求饶。唯独有一名青衣的女仙,立在当中,单薄的后背挺得笔直,沉默不语。
它远远驻足,不知怎么,忽然想起自己在雷音寺下质问如来的那一分狂妄无羁来。
司禄星君见有人不服自己,怒火中烧,拿出法器便要向她打过去。却没想手上一轻,法器已被人夺去了。荧惑站在他身后,笑盈盈地抓着那法器,却不理他,只问那个女仙:“你为什么不求饶?”
她抬起头来。脸色苍白,显然在司禄星君手下,她过得并不好。但那眼中桀骜不驯的光却依旧明亮,她抿了下嘴唇:
“我没错。”
那一刻,荧惑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它从司禄星君手下要走了这名佐助。青鸾自然感恩戴德,发了一些誓要永远追随星君云云。它一笑置之。其实慢慢才发现她跟自己并不像,她是个很执着的姑娘,看到的是非黑即白的世界,并不如它洒脱。它后来便和容少开玩笑道原来这个佐助要错了,可惜退不回去。
青鸾得知后极为惶惶然。那日回到墉城,她忽然拉着它问:“星君,你不会抛下我对吗?”
它未想到一句玩笑中伤了她,不由叹了一声。青鸾误解了这一声叹息的含义,慌忙道,“我很有用的,星君你不要不要我……倘若有天有人要害你,我一定忠心护你,千百倍奉还回去!”
它那时并未想到会一语成谶。只是莞尔一笑,十指轻轻抬起她下巴:“一直是我在护着你,哪里轮得到你来护我。”
她不知真假,惊疑不定地看着它。她生得并不算十分美,可那满是依赖的目光已经让它非常受用了,一瞬间,竟觉着有种异样的悸动。
应当不是心动,它平静地想,我没有心的。
她轻微颤抖的樱唇近在咫尺。它凝视片刻,却终究只是伸出手去,揉乱了她的刘海儿,“……放心吧,我不会抛下你。”
可它到底是失约了。
直到最后一刻,在六原荒野呼啸的夜风之中,它仙根破灭——其实它不觉得如何痛苦,佛说是身如梦,为虚妄见。所见的、所有的一切,最终都会消散,它不害怕,可是不知为什么,忽而觉得有几分遗憾。
容少对它说,你不懂。
它真的不懂。
香火袅袅,雷音寺钟声如旧。它本不生在六道之内,破灭之后,它又回到了佛前案上,幽幽燃烧。佛祖问它:“生死轮回,比之作一灯火如何?”
它说:“快乐远胜此间。”
它说了谎,其实六道轮回对它而言,也就是那样,无所兴味。可是它不舍,它还有留恋。
佛摇摇头:“那也由你。不过你要知道,你在六道内生缘已尽。再入轮回,便只能做一盏灯火。”
“我甘愿做一盏灯火。”
它从来不知道,自己和她是一模一样的,竟也有这样的执着。
佛便不再说什么,只是微笑注视它,无悲无喜。须浮提将它端起,再度送入了人间道。这时人间已经是千年风云变幻,沧海桑田。
洛阳有一诗书人家,育有一女。母亲有孕时梦一青鸟入怀,以为吉兆。而此女自小性情阴沉暴戾,杀欲极重。直到及笄之年,无人敢上门求娶。父母极为忧愁,将女儿送入山中寺院。
禅师不忍她入歧途,耐心以佛经授予她,“你父母将你送至此,正是希望你平心静气,收敛杀意。佛法高深,你需好好感悟。”
她却只是冷笑:“我父母将我送至此,不过是见我嫁人无望。便干脆入了空门,免得丢了他们的脸面。”
禅师无话可说,只留下一句顽冥不灵无奈离去。她并不挽留,冷眼望着宝殿上金身佛像,默然不语。
然后她看到了佛前那盏灯。
它幽幽燃烧,飘忽摇曳。并不明亮,一点点微末的光,照在陈旧的香案上。她却不知为何看得痴了,恍然间想要流泪,不知从何而起。它明明,只是一盏灯而已。
那日她跪在佛前,忽而心有所感。像是一个前世的未了之愿,终于得到偿还一般。
她看它静静燃烧,一瞬仿佛也是一生。
几日后,她的父母来到寺院,见女儿性情转变,不由得喜出望外,接她下山。她回到家之后,待人接物也颇为亲切温和,逐渐有了朋友。七夕乞巧这日,几个闺中姊妹相携出游,在洛水河畔放灯。
她点燃了河灯,提笔思索良久,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就在这时,忽听背后有人唤她:“姑娘。”
她转过身去,只见一名玉带束腰的清俊公子,正微笑望着她,“方才在街上偶然见到姑娘,倾慕难忘。敢问姑娘可有意中之人?”
她稍怔了一下,觉得朦胧间该是有那么一个人,可最终还是茫然,摇了摇头。
那公子笑着向她伸出手:“那么可否请姑娘同游?”
她迟疑着。良久,才缓缓伸出手,放在对方的手心里。两人携手走过长桥,唯余一盏无字河灯被她遗忘,随着桥下水流飘远。
灯火幽幽,渐飘渐远。
须浮提落在岸边,轻声叹息:“那日山中寺内,你若不感化她,或许她便入了佛门。修行一世,还有机会转生佛祖坐前。可你终究是让她入了红尘,此后生生世世,你们再无可能相见。”
那么便不能相见吧……它不能答话,却十分想笑,我是没有心的啊。就算爱一个人,能爱她多久呢?
它想起佛说,是身如梦,为虚妄见。
是身无人为如水,是身无寿为如风。是身无主为如地,是身无我为如火。
是身如焰,从渴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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