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描淡写地将答案说了出来。
在他叙述的过程中，甄婉有种先入为主的想法，就自然而然地将他和小玉看做一个人。后来虽觉得略有不妥，但她还是没有动魔玉身份有问题的念头，也是因为，她不相信魔玉会将这样的皇室辛秘告诉她。
但他就这样说出来了，坦白得不像话。反倒更像是郁结已久，急于倾吐一般。这倒让甄婉有一些不知道说什么好，半天，才问道：“既然天命书被封印了，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魔玉摇了摇头：“你还不晓得天命书是个什么东西。所有的封印对它而言，都是暂时的，最后都会被它冲破……可能这就是所谓天命吧。”
当年，小玉和天命书一起被封入地宫之后，陛下就封锁了这个消息。太子殿下的消失，自然带来了好一阵人心惶惶，但是陛下绝口不提这件事，旁人也就不好开口。可是依旧是有一批别有用心的人，在这个时候伺机而动——陛下的身体和精神每况愈下，太子不知所踪，魔宫里只剩下皇后和魔竺公主这两个不能主事的女人。
——当然，这个说法，是世子齐不大认同的。在他的描述中，当时的魔竺公主已经显露出了一些她在军国大事上的远见卓识，往往比她软弱的母后更有决断。
那时候，陛下沉浸在丧子之痛里，大臣们的奏折堆在书房，经常是魔竺公主看过之后，再批示了发送出去。
世子齐始终觉得小玉的事情觉得和自己脱不了干系，心想如果当时自己再劝一下，或许他就不会去了吧。
后来有一次他无意到书房，发现桌上有很多练字的废纸。写着“准”“不准”“留中待议”这样的，都是魔竺公主为了模仿父亲的字迹练的。他对这事上了心，也练了几天，逐渐开始像模像样了之后，他就在偏殿誊写一些不太重要的奏折。
魔竺公主第一次发现的时候，倒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惊讶，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就是这么似乎默许的一眼，让世子齐激动得一夜没睡。之后的一段时间，他以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热情投入到这项工作中去——陛下写过的所有东西都被他翻出来临摹，书房里的奏章他会在魔竺公主来之前把类分好，比较难懂的地方他还会找书来查，自己先看一遍，然后把书签夹好在那页放在桌上。
魔竺公主依旧是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惊讶。只是这么大个活人，每天在你眼皮子底下忙东忙西，你也很难去忽略他。魔竺公主开始偶尔叫他做一些抄录以外的工作，甚至会问他的看法，把一些决策交给他去做。
世子齐除了受宠若惊以外，更有一些难言的感觉。似乎从没有人问过他的看法，也从没有人认真听过他的话。
是魔竺公主第一次让他感觉到，他也可以是个有用的人。
两个人就这样相安无事地，各自盘踞在书房的正殿与偏殿。世子齐其实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一个人，所以除非魔竺有事叫他，他自己不会进去打搅。所以有一天当他发现魔竺主动来到偏殿找他的时候，他惊讶的不得了，第一个反应是魔都的瘟疫南方的水患和仙界的外交妖界的所谓盟友在背后捅刀究竟是哪个方面出了问题。
没想到，魔竺只是平静地瞧了他一眼，问道：“我要去逛夜市，你去不去？”
其实那个时候世子齐心中对魔竺的感情，已经不止于艳羡与仰慕。或者说那就是仰慕，却比仰慕深得多的多的多，掺杂了一个少年微妙的爱恋与惊喜。
那天晚上，两个人默默地一起出了宫，一起走在街上。世子齐因为过度的喜悦，而没有注意到魔竺的沉默里似乎比平常多了一些东西。
“今天我跟父皇说了一些事。”走在前面的魔竺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声音非常之轻，以至于淹没在街头的人潮里，几乎无法分辨，“父皇的情况很不好，大概时日无多了吧。”
世子齐问道：“什么事？”
魔竺公主没有回答他，或者说是没有直接回答他。沉默了一阵之后，她低声说：“你该为我哥哥的事情负责……如果你也是这么想的，那你就负责到底吧。”
后来世子齐才了解魔竺这几句似是而非的话是什么意思，说实话，他对这个最终结局有一点愤怒。他一直很想再回到那个夜市的晚上，问问她为什么这么擅自决定，但是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
他终于变成了那个他一直羡慕、却只交了半天不到朋友的人，他变成了他喜欢的姑娘的哥哥。
他知道回不去了，因为这是这对兄妹交给他的命运，他只能背负着它，一直走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44 天命书（上）
“天命书究竟是什么？”甄婉问。
“这也很难解释。”魔玉想了一下，说，“当年它是从冥界那边被人带回来的。不过放到如今去想，或许冥界是故意让魔界带走它吧。说实话，天命书我没有亲眼看过，先帝说那是一卷帛书，上面记载着六界的一个巨大秘密。只是魔界拿到的，只有它的上半部分。”
“你是说，下半部分被冥界的人留下了？不可能吧。”她以前就听卫子翼说过冥界的人行事很低调，基本不会管其他几界的闲事儿，因此有点不相信。
魔玉摇了摇头：“这都只是先帝的推测，就连天命书这个名字——实际上也是先帝取的。他说天命书上记载的是一个非常之恶劣的预言，说会有妖星临世，六界都将不复存在。所以才要着力尽快找到下半部分，那上面会有破解的办法。”
“没有找到？”
“连影子都没有。”他苦笑了一下，“其实这件事情干系非常大，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是仙、妖、魔界的共同秘密。你们的天帝也知道这件事，所以在之前的一段时间——大概就是你们天界弄丢伏羲琴的时候吧，那会儿你和卫子翼在一起，太明目张胆了。我以为是天帝派你这么做的。”
如果是以前，甄婉肯定会反驳说我们仙人哪会使那种不入流的手段啊。但是现在，这种话她自己也没法说出来，只好听他继续往下说。
“你们离开仙界的时候，上生星君把你们引到了吴天塔。要说起这个上生星君……从几千年前开始，就是你们天帝的一条忠实走狗，所以他的意思，必定是天帝的意思。当时我以为，仙界已经得知天命书下半部分的下落，你潜伏在卫子翼和阑阴旁边，伺机拿天命书……”
说到这里，魔玉顿了一下，露出了一个有点儿奇异的笑容，“不过后来我才发现……应该说，是我费了好大工夫才发现，你根本不清楚事情的原委。”
实际上，甄婉会卷进这件事里来一部分是因为青鸾，还有一部分就是因为卫子翼。魔玉非常精细地分析并试探了一切之后，无语发现她其实只是个局外人。
就连她跟卫子翼之间的关系，其实都没有看起来那么暧昧。
这个女仙身上，确实疑团重重。比如她为什么恰好会是司命少君的夫人、比如和她的仙阶有一点不成比例的战斗力……但是又都找不出原因，似乎就就真的只是巧合。
“我对形势判断失误，所以把你搅了进来。说起来真是不好意思。”魔玉虽然这么说，但是脸上却没有一点儿不好意思的表示。他摊了摊手，似乎有一点无奈：
“事到如今，女仙你也没法置身事外。我以为天帝知道天命书的下落，他想必也会这么想我。你猜这次天庭会怎么看你，就算你说你不知道天命书的下落，他们会信吗？”
想挑拨离间，你还嫩了一点吧，甄婉在心中深深鄙视他。
她反问道：“要是我回去以后说天命书的下半部分被找到了，就在你这里，他们会不信吗？”
魔玉微微一笑：“我真欣赏你这种自信，女仙。天庭的做派你还不清楚吗，如果他们还相信你，不会把你扔在这里不管。如今你对他们已经可有可无，你看，连你那个深情的相公都没有来找你，这还不能说明问题？”
甄婉知道魔玉这种人活着，就是把快乐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所以只要被他找到软肋，他就会不停地去戳。
但是这次她也不得不承认，他真的戳中了。
天界对她的态度太扑朔迷离了，她甚至不能断定这次她回去之后会受到怎样的对待，或许完全就会成为天庭的罪人。尽管伏羲琴的事儿已经清算干净，但是和妖界、魔界的人有所往来，这个罪名颇让人担当不起。
她坐在那里想着事情，不知什么时候，身后又响起了小声的呜咽。
甄婉转过头的时候，就看见小玉孤零零地坐在一根石柱的顶端，愣愣地看着他们。
魔玉站起身，走近了一步。但是刚伸出手，小玉就立刻往后一缩，之后身影就已经在地上了。隔得远远的，睁大眼睛看着他。但是那没有任何神情的瞳孔里，却掠过一丝诡谲的红光，一闪即逝，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魔玉叹了一口气，也不再管他。其实小玉无法再封印天命书，这是早晚的事情，在天命书选择宿主的最开始就已经很清楚了。这些年里，每一次封印开始不安的时候，这条水晶长廊里都会多添几具白骨。诛魔狱被越传越神秘、越传越邪恶，但很少有人知道，这些不过是为了掩埋另一个深渊。
天命书总有一天会吸干小玉仅存的一魂一魄，到那时这个孩子就会永远地消失，只剩一具躯壳。
“这样的话不是应该赶快把天命书从他身上取下来么？”甄婉问。
“难道你有办法做到么？”魔玉说完就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了。他又回到了那个充满岔道的迷宫，试图找一找出路。只留下甄婉一个人在水晶长廊里，还有一个不知道算是什么物种的小玉。
小玉眼底那种森寒的红光已经没有了，望着魔玉离开的方向，好像在思考。
甄婉叫了他一声，但小玉只露出了一种被惊醒似的神情，转过脸来呆呆望着她。
交流失败。甄婉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她打算去找找卫子翼。
但是这下子有些奇怪，她刚一走开，小玉就在她身后跟了上来。甄婉诧异了一下，但也不觉得太害怕。可能是刚才听说了原委，她现在倒觉得这孩子有一些可怜，心想他爱跟就跟着吧。
————
卫子翼醒的时候头疼得厉害，他睁开眼睛，感觉周围的光线很暗，所有东西看上去都模模糊糊的，天旋地转。
他又把眼睛重新闭上。
昏迷之前的记忆自动补回到脑海，他想起了那场爆炸，他逃出来的时候慢了一步。最后清醒的一幕就是头顶一条石梁砸下来，之后他就没有了神智，一直到现在。
想清楚之后，他活动了一下身体，有些意外地发现似乎没什么问题。一些微小的刺痛并不造成什么影响，只有两个地方感觉有些奇怪。一个是肩上，被一个温度稍高的东西压着，一个是手上，被一个温度稍低的东西拽着。
他重新睁开了眼睛，侧过头看了一下肩上的东西，然后略有一些怔忪。甄婉正靠在他肩上，呼吸缓慢，睫毛微微垂着。不知道是睡着了靠过来的，还是本身就靠着他睡的。
卫子翼抬了一下手想把她拍醒，但是在半空中，不知出于什么他犹豫了一下。她的身子便顺势滑了下来，直接歪进了他怀里。
这下卫子翼也愣了一愣，停顿了一会儿，大概是觉得没有必要把她弄醒，便将手轻轻搭在她肩头。
她睡得很安静。说实话，她的长相实在不算是很漂亮，放到人界或许还比较引人注目，但是在女仙中就一点都不起眼了。在妖界能化成人形的女妖，一般也都标致又娇媚。像甄婉这样身上没有一点仙气也没有一点媚气的，还真说不出算什么。或许有那么一点吸引人的地方，又说不清是哪一点。
可能就是感觉挺干净的吧，他在心里无可无不可地想。
我刚才究竟为什么会犹豫呢？
卫子翼觉得自己大概是醒来的方式不对了，居然就这么认真坐着考虑这个问题，还考虑了很长一段时间。在那么一两个瞬间里，他忽然觉得有那么一点奇怪，和以前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他对甄婉其实从来都没有厌恶，这对于他这个人来讲是很不容易的了。尽管偶尔也觉得她问得太多或者试探太过，而有一些不高兴，但绝不是厌恶。
这种心理有一点微妙，很难描述。如果形象一点说的话，就好比是他从不觉得甄婉长得好看，但是有一天突然发现，原来我已经看了她这么久，而且看着看着也完全不觉得腻味一样。
这种怪异的疑问像是蔓藤一样缠上他的意识，并且迅速地开枝散叶，变得密密麻麻。卫子翼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也愣了一下，把它们从心里剥下去。
这些事情就算要想，至少也不是现在想吧。
他半边身子都僵了，不打算弄醒甄婉，小幅度换了个姿势。但是这么一动，手上立刻传来一股冷冰冰的拉力。他这才想起之前醒来的时候就感觉手上有个什么低温的东西拽着，低头一看之下，立刻就愣了。
终于忍不住把甄婉推醒：“这是怎么回事？”
甄婉刚一醒过来还有点迷糊，但是一看之下，也立刻就清醒了。
原来小玉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侧身枕在卫子翼的手上，一只手还拉着他的手腕。刚才甄婉一路走，小玉都一路跟着，但是始终没有靠太近。后来，她在靠近石门的地方找到了卫子翼，一直难安的心终于放下，从和魔玉过招开始就积累的疲惫一下子全涌上来，本来只想休息一会儿，但没想到后来就睡着了。
她对卫子翼简略解释了一下小玉的身份，魔玉的解说太长，她只挑了一些关于天命书的重要部分。至于魔玉和自己妹妹的那一点风花雪月的历史，她则自动跳过了。
卫子翼听了之后，想了一会儿忽然问：“你说你们碰他他会躲开？”
甄婉点了点头，但很快意识到这里面有一个问题。小玉最开始出来的时候，那样子明显是在避开陌生的人和事。但是现在，居然会主动靠近他们，看起来似乎还有些亲近的意思。
她轻轻咦了一声，蹲下来仔细端详这个孩子。
小玉依旧是没有表情，小脸白得像片纸。但是眼睛却动了动，看着甄婉，似乎开口想说什么。甄婉看出了他的意图，拍拍他的脸，予以鼓励：“说话呀，来叫声姐姐。”
小玉嘴唇动了一下，发出了模糊不清的几个音。甄婉感觉自己取得了某种重大进展似的，完全一副不亦乐乎的样子，又把他推到卫子翼面前：“来，叫叔叔。”
卫子翼：“……”
小玉：“……”
作者有话要说：
☆、45 天命书（下）
小玉的这个样子确实是比之前有了几分活气，甄婉翻过来倒过去地研究，也没搞懂是为什么。
“……莫非是出了那个地方，丢掉的两魂六魄又回来了？”
卫子翼没她那么兴奋，显得有一些不以为然：“小孩子本来就是这样，或许之前只是怕生。”
甄婉随口说：“你怎么知道，你有孩子？”
卫子翼怔了一下，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片刻之后才说了声没有。他走到小玉面前，伸手将小玉的脸抬起来，看了一下说道：“这孩子身上戾气很重，可能会伤人。”
“他这么小，怎么伤人？”
卫子翼摇摇头，他本就不是很喜欢孩子，所以说话的时候，也就是用指尖随意抬了一下小玉的下巴。
但几乎是同一瞬间，小玉黑沉沉的瞳孔里突然又有一丝血一样的暗红一闪而过，那种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