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就好。”张谭说。
听到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我精神一凛,拿过温水毛巾给他擦擦脸。
在手术的过程中,我是比较轻松的那一个,让人签字后,给人打麻醉,擦洗伤口,给张谭擦脸,而后就等着最后开消炎药、打点滴,收拾手术器械。
主要的事情是张谭的。
张谭是个做医生的天才,他对人体结构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熟稔,医院里没有人比他对手术刀的驾驭能力更好。他每次给人做手术,都有一种画家作画时的酣畅淋漓,一气呵成,从来还没有失败的记录。所以他,技高一筹,功成名就。
和他做搭档,是我的荣耀,我也因此轻松地工作,却在同事中,受人重视。近朱则赤,古话说得精明。
有一次,我问张谭怎么会把手术刀用得如此出神入化,他说:“我曾经解剖了一百多头猪。闭着眼睛,都知道哪里往左哪里往右,哪是沟哪是坎,哪是筋来哪是肉,人和猪有异曲同工之妙,从精神到身体。”
他还说:“你学过《庖丁解牛》吗?几千年前,我就是那个庖丁。然后,我驱使那个什么诗人来着,领会到我的技术精髓,把这绝活变成一篇文字传与后人。”
“人们从中领会的是什么熟能生巧的道理,其实他们领会的远远不够,我这技术的精髓实际上在于,生杀大权于强者,斫板受刑于弱者,长此以往,习惯成自然。所谓凌驾于上的原因,就在于,刀,是拿在我的手中的。”
我记得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那种得意而阴冷的笑,我听得毛骨悚然,肃然起敬。
生活中,张谭也是个持刀的高手,职称利益之争中,我从来没听到他的败迹。他是那种,把生活都变成猪的高手,运作起来也可以游刃有余。
我也因此对张谭从心里生出恐惧来,生怕他哪天,突然投向我的目光里,我也变成一头即将挨宰的猪。
张谭对我倒是另眼相待的,在众多的医生里,他高高在上地挑选助手时,毫不犹豫地把我拉到他的身边来。
我在和他合作的过程中,一面深感荣幸,一面备受煎熬。
和我一起和他搭档的还有王霄,一个戴眼镜的,书生气十足的男医生。
我和王霄很少交谈,大多时间,他都伏在桌上,把头放在一本不知道是什么名字的厚厚的学术书上面,虽然几天都不见他翻动一页,但他看书的确达到了聚精会神的地步,有一次,我从他身边走过,不小心把水洒在他的衣服上,他即刻惊叫:“怎么下这么大的雨!”
真正的幽默来自自正的古板者。
就是这个王霄,在给周小鱼做完手术的时候,突然叹了口气,说:“伤的地方有点偏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问:“怎么?”
他眨眨眼,一本正经地说:“离胸部太远。”
医生如此悲天悯人,我晕。
周小鱼显然是听到了王霄的话,她睁开眼睛,飞快地扫了他一眼,旋即妩媚地笑了。
王霄却是一脸严肃的,也或许是口罩的遮掩效果吧,但我还是发现他的喉结上下蹿动了两下。
周小鱼的妩媚笑容深深地印入我的脑海里。
意乱情迷5(1)
又是下班时间了。
冬日的傍晚,没有风声,雪在西天淡淡橘红的霞光里,安静地,温柔地,从天空飘洒下来。
天堂在举行怎样的盛典呢,这雪屑不会是那里鸣放的礼花残屑吧!还是,天堂里,神仙腐落的灵魂碎片?
旋即旋灭,方生方死。
短暂的过程,永恒的消逝……近来,我好像特别容易感伤。
我把手插在衣兜里,围紧了头巾,独自回家。
小荷刚才打来电话,说要约会。
一个人走路,是难得的享受,可以休息着嘴巴和神经,随心所欲地转动眼睛,想所有能想到的事情,并且快乐地唱歌。
我要自己这样想,并悠闲地向前迈步。
路面很滑,没几步,我就趔趄着差点摔跟头,只得低头看路,小心翼翼地向前。
医院的人可真多啊,从那些方格的楼洞里走出来,三五成群的,汇成一条人流。平时,这几栋大楼,很好地容纳了这许多的人,从容不迫地包容所有这些人的衣食住行,给我们物质生活的依托和精神生活的保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一切看起来都是分工明确,井井有条的,然后在这种循规蹈矩中,人人有自己的独特世界,为人所知或为人所不知的。
偶然的抬头里,看见人群中,吕静牵着王仪的手,有说有笑的,像所有两情相悦的夫妻一样,幸福又美满。他们一起回他们共同的家。
吕静有感应似的看过来,我盯住他的眼睛,他很自然地把目光掠过去,不经意似的,看向远处。
他是个很善于伪装的男人。
我从来都知道的。可是人以群分,我又能好到哪里去?
在这同一医院里,想不碰见这一幕都难,可屡屡碰见,我还是没能把自己磨炼得刀枪不入。
突然间,心情就又坏透了。
然后的一路,没有半点值得顾盼的东西,高一脚,低一脚,像踩在无边无际的沙漠中,眼前一片迷茫,美好的雪景也变作了极端无味的、落魄的景象。
佛说:境由心生。
我的眼睛在一瞬间潮湿胀痛,眼泪即刻下落,可恨的眼泪,卑贱的眼泪,流得好没道理。我恨恨地想着,却仍然收拾不住。
它就在脸上肆虐,像一刃刃冰凉的刀,从脸上轻滑过。
走了仿佛一个世纪。
远远地,看到嘉铭在暮色里,焦急地张望。
路灯已经亮了。
那些白的雪屑,就像被赋予了生机的舞者,绮丽而妙曼,它们缤纷着、回旋着、轻盈着,翩翩而落,在深色的夜幕的背景下,在星星列阵一样的灯光里,它们是痴情的舞者,把那一瞬间的生命,幻化得无比凄美动人。
满怀爱意地投落,终归寂灭。如同我的爱吧?
嘉铭,就站在这雪里,一边搓着手,一边东张西望,寻找他人群里的,属于他的,却是貌合神离的我。
我恨自己。
我看着他,我初恋的爱人,从相识到相恋,到步入婚姻,他一直是温情脉脉的。似水流年,就在我走向他的短短的一段路里,在眼前闪现,但我,把这些都化成了雪,让它们消融在生活的平淡里了,不知道珍惜,我将受到惩罚。
他快步走过来,亲热地搂住我的肩膀。
这个动作是我熟悉不过的,可不知怎么,我总觉得这种熟悉感带给我一种莫名其妙的压迫感,类似一种故作姿态的亲昵,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嘉铭对我,一如既往的爱恋,不是吗?
是不是因为自己有了隐瞒,也便神经兮兮地觉得所有人都如我一般阳奉阴违?
……不管是怎样的,反正,现在,给我温暖怀抱的,只会是嘉铭。
而他怀里,能如我般无所顾忌地依偎着的人,也只有我。
我们是夫妻,正如吕静他们,你夫我妻,最可如此名正言顺地亲密。
我既如此,又何必对吕静的伪装耿耿于怀?五十步笑百步。
我突然间有虚脱的感觉,本来,这是我的依靠,我的避风港,我在外面风雨里做无谓的挣扎,弃明投暗,终了,还是要回来的。就像吕静,与他相守一起慢慢变老的,终究还会是王仪。
已成的定局,我要去改变什么?又想怎样改变呢?
吕静,他到底对我有没有真爱,又有什么不同呢?
我长长地叹息,更深地依偎在嘉铭怀里。
嘉铭就一手搂着我的肩膀,一手握着我的手,忙不迭地问我累不累。
我把头靠在他结实的肩头。就这样,这样相伴着,一路走过,不是很完美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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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乱情迷5(2)
我是个贪心的女人。
一天中,心情数变,这就是我违法乱纪的罪罚。现在,我这样依偎着,在自责里沉默,听嘉铭自顾自地说着单位的事情。
都是生活琐事。
今天听来竟然不觉厌烦。
人们从相识开始,就用语言来沟通,在相恋的时节,无论是怎样的言语,在爱人听来,都是引人入胜的,随后,日渐熟悉,言语竟然匮乏,渐至无聊,也就限于一日三餐、鸡毛琐事了。
改变的,到底是心境,是际遇,还是生活?我不知道。我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听他说话了,他像今天这样多话,也少见的很,他是个沉默的人。
相识之初,感觉他是那种行动多于语言的人,而他的心态,快乐又健康,让我有了安靠的愿望,于是,就在奔碌里停下茫无头绪的脚步,与他牵手步入红地毯。
他说过,他的成功从他认识我开始。的确,他现在很出色,年纪轻轻,已经是公司的副总。
但人是会变的,有一种感觉怪怪的,但我又说不清道不明。
既然是说不准的,那么,我现在看起来应该是万事如意的,不是吗?自己年轻貌美,丈夫事业有成,又对我疼爱有加,家庭上上下下一团和气,确实找不出什么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如果说有,那就是我和吕静发生牵连。
但这牵连,织就的,竟是我生命里一张难逃的网,我的挣扎,最终也不过是更深地投入了进去。
嘉铭偶尔低下头来,亲吻我的头发,上面落着些雪花,想是在他的唇下变成晶亮的水滴,润在上面了吧。
他说:“雪是甜的。”我笑。
心里翻江倒海。
和吕静在一起时,我们大多也是沉默的,他和我、嘉铭一样,也是话少的人,有时,我觉得过于安静了,会刻意找些话来说,说出口,又觉得多余,反倒不如两个人静静地相拥。
是的,大多的时候,我们安静地相拥,彼此感受对方的心跳和呼吸……
此时,吕静也在品着王仪头发上的雪花,说甜蜜的情话吧……
不要再想!
我反手用力握握嘉铭的手,他就更紧地搂着我。
回到家,一眼看到早晨还生机勃勃的杜鹃花,竟然花凋叶落!
满地狼藉,红的花和绿的叶,散乱着,颜色仍然生动,但已经失了生命的源。
我惊呼,那是我至爱的一盆花,它伴我几度春秋,在我心绪繁复时,它是我的知心好友,听我自言自语,看我失魂落魄,感受我莫名的喜悦和忧伤。它不是一棵单纯的植物,它是有灵性的,它总是努力开花,在凋谢时也要整朵花的落,不肯在死亡时呈现颓势。它告诉我一切都有始终,一切都要日积月累,一切都要顺其自然……现在,它选择离开我!
为什么要这样?
我呆立在那里,看着它光秃的枝条和凌乱于地的花叶,它用陌生的姿态迎视我,每一朵花,每一片叶里,都有冷漠的眼,懒散地投向我,带着不屑的笑意。
嘉铭走过去,拿来扫帚很利索地把那些花叶扫在一起,倒进垃圾桶,说:“它也想休息了,大概是老了—也开了有几年了吧?”
它的年龄是多少岁?有很多植物本来是可以长生的。
我伤心极了,看它的托盆里,水是满的,我生气地说:“你一次浇那么些水,它怎么会受得了!”
我的大声让嘉铭吃惊,他抬起头来正色地看我,说:“不过是一盆花,要你这么大声的吼我?我还不如你一盆花了。其实要不是我经常浇水,它早就干死了,你就只会看着它发呆,几时想过养护它,我不过是看它干透了才多浇了些水,谁知道会是这样的?”
我无话可说,眼泪就肆意纵横地流下来,我心里知道,不只是因为这花的突然离开,傍晚的弊闷才是真正的理由。
嘉铭就慌起来,过来拍我的头,说:“乖,不哭,怎么说下雨就下雨?咱家里不闹旱灾……”
我仍然很认真地掉眼泪。
他就烦起来:“真是个孩子!这么点事儿也值得哭,明天,不,现在,我就去给你买盆新的行不行?”
说完,就开始重新穿鞋子和衣服。
我抽噎着:“不用了,外面下雪。”
他就急急地把鞋子又脱下来:“就等着你这句话呢。快点,老婆,做饭去吧,老公我肚子早就闹饥荒了。”
我擦着眼泪去厨房,就听到他在身后哼着歌,“啪”地打开电视机,又说:“用得着我的地方喊一声。”就坐沙发上开始看球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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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乱情迷5(3)
我无精打采地做饭,做他爱吃的。
我是个不错的贤妻,把家收拾得干干净净,饭做得丰富又可口,但我正犯着女人最大的错误,连那棵杜鹃花都讨厌我了,我不敢想,某天,嘉铭发现我的背叛,将会怎样地暴跳如雷。
那么,我这平静安乐的婚姻,又将会是怎样的局面?
那些败落的花叶锐利的眼睛,在空中飘舞,看过来,看过来,让我眩晕。
我不由地出神。
“什么味道!”嘉铭的叫声让我猛醒。
一看,锅里的土豆丝已经糊在锅底上了。
我手慌脚乱地关火,重做。
嘉铭不明所以,诧异地看我,说:“专心点,老婆,等天放晴了,我一准给你买盆又大又好看的杜鹃花回来。”
有些东西是一去不复返的,新的花,再美丽,也不比原来的,珍藏过我的许多心事,见证过我的许多时日……
“好的。”我回身笑着对他说,“看电视去吧,一会儿就好。”
他就快乐地走了。
他是个知足的男人,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有哪里不好,我不是想要失去他,我的生命里如果失去了他—将是一件很痛苦、很失落的事。
我们一直配合得很好,在这婚姻的城堡里,分工明确,彼此关照……
那么我又在做什么?
我摇摇头,不能再想了,总不能让土豆丝再次糊掉。
那些白胖的土豆丝,被上下翻卷着,空气里渐渐有好闻的饭菜的味道。
这是家的味道,嘉铭曾经说过,只闻着,都感觉是幸福的。
那么,吕静的家,充满着油盐酱醋的人间烟火,是否也如此这般,看起来充满了幸福?
幸福?是个怎样的概念?
是不是,它就在我的身边,但我却无视它的存在?心存幻想要去找一份看似热烈实则虚无的爱情?我自己都知道是自欺欺人,却还想着要勇往直前,我这失了理智的女人……
此刻,我觉得,那在油锅里翻腾着的,不是土豆丝,而是我的心,自作自受,又欲罢不能的,被一种莫名的强大的力量左右。
我和嘉铭一起吃完饭,洗碗,一起坐着看新闻。
世界各地充满着不安定,战争、沉船、坠机、爆炸……新闻中鲜有让人心情放松的镜头,也许,安静温馨的,只是眼前的,现在,一个小窝里,两个人相依着,度日。
我斜倚在他的身上,他就腾一只胳膊搂着我,另一只手夹烟。
我转头专注地看他吸烟,袅袅的烟雾里,他的轮廓很男性,淡淡的烟草的气息也让人沉迷。
周小鱼和她的丈夫。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起她们。
白天里的一个手术。
其实我几乎每天都要经历大大小小的手术过程,面对各异的伤口和千篇一律的鲜红的血。因为司空见惯,手术完了,关于病人的所有也就从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