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开口点破彼此的关系,除了朱乐,另外几人都暗自在心里猜测些什么。
栗徵这边,脑海里飞速地盘算着朱青柏和朱乐的关系,朱青柏是毕家的女婿,如果朱乐是他的女儿,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她的书画功底如此了得。之前他只是合计了朱姓的大家,没意识到她口中的“长辈”,也可能是母系的。
至于朱乐身边的年轻人,栗徵不动声色地看过去,发现对方也在看他,且眼神清明,无所畏惧。
大董先看到的就是栗徵,因为他看向朱乐的眼神显示两人认识,光看他的相貌已经有所怀疑,又听见他姓栗,几乎算是确定了他的身份,忍不住和朱乐又凑近了一些。
至于那个一脸怒容盯着自己看的年长男人,大董也猜出他必定是朱乐的长辈,但有一个她舅舅的例子在先,大董不敢掉以轻心——就算是亲人,也不能无所顾忌地搂搂抱抱吧。
朱青柏哪里知道他的心思,见两人不但不撇清关系,反而越靠越近,怒火噌噌地在心中猛涨,但面上还需忍耐,因为旁边已经被自己送客完毕的栗徵非但没有立即离开,反而爆出了猛料:他居然认识朱乐!
本来老金的一番问话,既能稳住朱乐,也不会彻底暴露他们的真实关系,栗徵等外人很可能会猜测朱乐是他的晚辈。
但既然栗徵认识朱乐,以他的通达,光是凭两人都姓朱这一点,猜出朱乐是他女儿也是早晚的事。
看来,今晚老脸丢尽在所难免!
如此以来朱青柏索性豁出去了,先是主动向栗徵挑明了说:“女儿顽劣,让栗先生见笑了。”又对朱乐板起脸来训斥:“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到我房间里一趟,有事问你。”说完转身又进了电梯,老金立刻跟上,让电梯小姐准备上楼。
对方已经送了客,而且显然有家事要处理,栗徵此时再不走就有些不合适了,但朱乐瞬间变白的脸色和纹丝不动的脚步又让他忍不住留下来一探究竟,尽管他知道这样做其实非常失礼。
“乐乐,还不快跟上来。”老金柔声催促道,背着朱青柏使劲对朱乐使眼色,大抵意思是:老朱很生气,小朱你别现在玩叛逆。
可惜朱乐丝毫不理会他的明示暗示,梗着脖子道:“您一年来北京开会不止一次,我怎知你这次会找我,而且,我不觉得我们有什么事非要现在谈的。”
此言一出,地球人都知道这父女俩关系有问题了。
大董之所以没在一开始猜到面对的是朱乐的父亲,是因为他见朱乐对朱青柏的态度还不如对舅舅亲切,以为他最多是父系的远亲,现在得知竟然是未来的老泰山,一时有些愣神。
而他这位所谓的未来岳丈,除了一开始的打量,竟然正眼也没再看他一眼。不过,那人对待自己的女儿都用下命令的语气,又怎能指望他对女儿身旁的陌生男人有多客气?
大董带着一丝无奈看向朱乐,虽然她以前曾透露过自己童年并不快乐,但他认为既然能养得出朱乐这样善良可爱的女儿,做父母的就算严厉一些,也不会太过离谱。
大董以前曾猜想朱乐是出身于传统的知识分子家庭,但由于她不愿多讲,他也就没深问,现在异常后悔,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个总用难以掩饰的依恋眼神看着自己的女孩子,家世居然如此显赫。
是的,大董在冷静之后认出了朱青柏。十几年前,大董刚考上大学,而朱青柏是他家乡的父母官,视察教育系统的时候接见过这位有名的天才少年,记得那时他还和蔼可亲地提到,他在南方家里的女儿也是同年高考,年纪并不比他大多少。
时间匆匆流逝,当年的父母官已高升为封疆大吏,外表变化却不明显,当年的少年依然年轻,却远非那时营养不良的豆芽菜形象——其实大董怀疑,就算他一点变化没有,日理万机的朱书记也未必会记得他。
而记性太好,有时候也是蛮痛苦的一件事。
“胡闹!”朱青柏极力忍住才没说出更严厉的词汇,看到她仍主动伸手挽住旁边男人的手臂,而那男人表情平静,得知自己的身份之后既没有惊皇失措,也没有主动示好,朱青柏的脸上的阴沉又加深一分。当然,或许这要归功于自己的女儿,先不把他这个老爹放在眼里。
“乐乐,既然伯父找你有事,你还是过去吧。”大董柔声劝她,看来朱乐是有心结没有打开,但不管怎样,一味的拧着来都不是上策。
朱乐本就心慌意乱,听了大董的话抬头盯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可惜未能如愿,大眼睛里满是惶恐和不安,他要丢下她一个人吗?
此刻朱乐一定不知道,她的表情就像即将被遗弃的小动物般楚楚可怜,脆弱的样子似乎随时担心受到伤害。
大董叹了口气,她的父亲说找她有事,可没说要见他呀,自己总不能自告奋勇地跟上去吧。再说,他们父女的事,又怎能轮到他这个外人指手划脚?
“我在这里等你。”大董悄悄示意,给朱乐个安慰的眼神,并用力握一下她的手。
当朱青柏看到朱乐仅仅因为大董的一句话,尽管表情像上刑场一样不情愿,还是扭头向电梯走来的时候,彻底被激怒了。
这件事打击的不仅是他做父亲的威严,还有一种很微妙的男人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而这种微妙的感情,没有女儿的人不会明白,大董不清楚,朱乐更是茫然,因此谁也没料到城府修炼已经炉火纯青的朱青柏会突然失态。
“既然要你过去,自然是有事,关于你的婚姻大事。”虽然朱青柏的语气很平静,可当着外人的面说这种私事,本身就是一种失态。
三十章
朱乐的父母,一个英俊过人,一个貌美如花;一个是根正苗红的革命后代,一个是巨商名儒的掌上明珠;一个从政平步青云,一个经商富可敌国。两人结合之后,金钱、权势、名望、地位等等一切纷至沓来,这样的一对夫妻,如果再不幸福,似乎天理难容。
但偏偏老天还就容忍他们了。
朱乐是他们这场完美结合带来的唯一活物,但她自打记事起,就无比羡慕周围的小朋友。他们能一手拉着妈妈,一手拉着爸爸散步,或者骑在爸爸的脖子上,妈妈在后面拿着衣服拎着包去逛动物园——这些场景在朱乐的梦里出现过很多回,可惜一次都没有实现。
他们都很忙,彼此之间真正的相敬如宾,连凑在一起吃饭的时间都很少。当朱乐由生理卫生课本上得知孩子的产生过程后,甚至怀疑自己根本不是他们亲生的,因为他们长期两地分居,即使逢年过节住在同一所房子里,也是每人一间卧室。
但现实是残酷的,即便他们之间的关系再“冰”,连彼此都另有怀抱的事实也不隐瞒对方,合作精神还是有的,朱乐的确是他们共同的孩子,且是唯一的孩子。两人的身份地位注定了他们绝对不会容忍对方忽然冒出别的和自己无关的后代,来给自己脸上蒙羞,至于那“别的怀抱”,更是终其一生也别想做转正的念头。
简而言之,就是他们的婚姻,只关正事,无关风月,和爱情更是半毛钱的关系也没有。
当事人幸不幸福不知道,但朱乐懂事以后了解到,这世界上大多数的夫妻都不是这个样子的。而这种不正常的夫妻关系,直接影响到的,就是他们唯一的女儿。
夫妻俩见一次面都像元首会晤,又能指望他们花多少时间精力在孩子身上?
承担义务的时候,两人都认为:孩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他(她)也有责任。
当女儿取得了骄人的成绩,赢得大家交口称赞时,两人又都想:还不是我的基因好?
等到年纪再长,当目标大多实现,别的条件足以俯视绝大多数人,再也比无可比时,两人又都不约而同地想起自己还有个女儿,似乎也是值得拔高一下的。
于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天文地理政治经济,有兴趣的要加强,没兴趣的也要做到能充场面。学习好,可以跳级?那就跳啊!别人夸她是神童,嘴里说着哪里哪里,心里却得意地挑眉:那是,也不看看是谁的女儿。
可惜的是,大概老天也嫉妒人的完美,总体来说还是造了个残次品给他们。
朱乐不仅相貌和爹娘有一定差距,才智在长大之后也逐渐变得平平。为人既不八面玲珑,也没有经商的天赋,还一意孤行地去学最苦最累最没用的工科。
在朱乐最亲近的两个人,奶奶和外公相继去世之后,就连还算温顺乖巧的性格也变了。谁的话也不听,谁的情也不念,无法无天为所欲为,甚至离开亲人独自北上去寻找她口中的所谓自由。
儿大不由娘,又有什么办法呢?就算朱乐再不肖,他们也只有这么一个孩子,再生也不赶趟了,逼得太紧万一发生点啥事,说不后悔那是不可能的。
只能由着她去,希望她总有一天心智成熟,能明白一些道理。反正如果愿意,即使跑到国外,她的一举一动也难逃他们法眼,何况只是在北京。
就这么拖着拖着,两夫妻在一次碰头会上,感叹自己年华逝去的时候,忽然惊觉:原来他们的女儿已经二十八岁,适婚年龄不仅到了,都快要过去了!
荒谬,真是荒谬!他们的女儿怎么能不嫁,又怎么能不好好嫁?这件事刻不容缓,必须马上解决!
但由于朱乐的妈妈毕云瑞,在上次讨论毕业去向的时候和女儿闹翻,一直都没回过劲儿来,就决定由和女儿关系相对不那么紧张的朱青柏,担任首席执行官去具体运作。
但是挑选对象的事,则由身为股东的夫妻二人共同商议。设定了繁琐的包含项和排除项,可供选择的男人被两人派出专职人员建成了数据库。一审,二审过后,递到两位终极BOSS手上的名单,那可真正能说得上是精英荟萃。
商界政界IT金融,全部涵盖,大江南北欧美日本,都有涉及。
个人方面:年龄分部要在30至35,丑的不要,矮的不要,胖的不要,瘦的不要,病的不要,笨的不要,离异丧偶不要,名声不好的也不要,黄赌毒同(现在断臂很普遍,不得不加了一条)绝对不能沾,琴棋书画最好都要会。
家庭方面:至少三代以上受过高等教育,五服之内无人作奸犯科,家族不能有遗传病史。父母双亡上门入赘最好,如若不然,也得答应至少前两个孩子一个姓朱,一个姓毕。
如此苛刻的条件,最后居然海选出了整整一张A4纸的名单。当然,这并不是朱大小姐貌能倾城魅力无双,她身后那两位股东乃至两个家族才是重头筹码,况且这年头真正出身名门人品不差相貌不差智商不差行事低调无负面新闻且无兄弟姐妹争夺遗产的适婚姑娘,其实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多。
夫妻俩挑花了眼,在别墅的会议室整整讨论了一夜,烟蒂垒满一缸,熊猫眼多了四只,恐怕任何人得知这种情况,都得感叹一下可怜天下父母心。
然而即便如此,他们也没讨论出结果,因为这两人都认为自己的选择才最英明最正确最深谋远虑,谁也不肯服从对方的决定,还差点为此拍桌子翻了老脸。
两位陛下息怒之后,终于想出折中的办法,决定由朱青柏借着来北京开会,和朱乐慎重谈一下,必要的时候可以征求当事人的意见。
于是,在两虎相争小猫得利的情况下,朱乐便被赐予了发言权,关于自己嫁给谁的问题——虽然只是发言权,最终决定权还在两位股东手里,且发言的范围不能超过那张A4纸。
计划赶不上变化,朱青柏没想到的是,整整一个晚上联系不到的女儿,居然以那种方式华丽丽地出现在他面前,并且身边陪伴着一个目测就不完全符合条件的男人。
偏偏女儿还一副对他言听计从的样子,连老父的召唤都不管不顾,这让一呼百诺前呼后拥的朱青柏情何以堪!
如果年轻三十年,朱青柏甚至怀疑自己会忍不住冲上去一拳打碎那年轻男人气定神闲的可恶表情,管他是谁,也别想凭着一副小白脸就勾引他的女儿!
然而女儿不争气,恶事就只能由老爹来做,果然,话一出口,两个年轻人都变了脸色。
朱乐停住不前,反而后退了一步,仍旧回到大董的旁边,冷声道:“这个不劳您费心。”
朱青柏忍住不发,尽量用柔和的语气:“我和你妈妈已经为此忙碌了很长时间,做父母哪有不关心子女的,你要明白我们都只会想你更好。”
“如果二十年前,甚至是十年前,您能赋予我这种关心,我想我会很高兴,现在嘛,不需要了。”朱乐仍旧不领情。
大董在旁边静静地不发一言,眼光却一刻也没离开朱乐。朱乐在他的印象里是善良和气,开朗乐观的,偶尔有点小迷糊。有时候碰上特定的人,比如叶铭磊和潘东,会流露出凶悍泼辣的一面,但总体来说并不伤筋动骨,还是很温暖阳光的性格。
此时朱乐在面对自己父亲的时候,眼神里的抗拒、愤怒和哀伤则令她换了一个人似的,将从未有过的一面展现在自己面前,当然,也是展现在众人面前。大董分神瞥向栗徵,这人既然劳得朱青柏亲自出面相送,身份地位和他不会差太多,此刻却将存在感降到最低,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朱乐。
大董皱了皱眉头,此时仍没有他说话的份儿,因为朱青柏摆明了对他不感兴趣,连让朱乐介绍他出场的机会都不给。
至于朱乐,大概是根本不想跟父亲说话过多,或者是认为自己的存在没必要让他知道。
“这么多年我自己挣钱自己花,没用您二位一分一毫,我想你们也不能再对我的事横加干涉。”既然不关心,又何必总强迫她做这做那,大家各自过日子不好吗?
朱青柏已是山雨欲来:“你一生下来就自己养活自己吗?”
不说这句也罢了,此言一出朱乐也火了:“照顾我生活的是奶奶,教育我成人的是外公,和你们有什么关系?你也不过是提供了一个精子而已!”
还是那句老话,无欲则刚,朱乐自力更生,并不觉得有仰仗他人的必要,即使这个他人是她的亲生父母。
三十一
朱青柏到底是老江湖了,从政多年早已练就泰山崩顶而脸色不变,这次若非情况特殊,原不该如此失态。在朱乐出离愤怒的一声吼过后,他反而清醒过来。
旁边还有外人看热闹呢,以栗徵的身份肯定不会到处传闲话,秘书老金也是自己人,可栗徵的跟班和朱乐旁边这个来历不明的年轻人可就保不齐了。万一他们对外界胡乱说话,虽然未必能造成什么大的影响,也会惹人讨厌。
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女儿对亲爹深仇大恨般地敌视,可不是什么好话题,在某些人的脑海里能迅速演绎出一版豪门恩怨的复杂剧目。
因此,尽管头上的血管被愤怒激地突突猛跳着快要爆破,朱青柏还是恢复了一贯的温和从容,冲旁边的栗徵淡淡笑道:“傻丫头被惯坏了,也就能跟老爹这么大呼小叫,将来嫁出去可怎么办哦。”语气是无奈的宠溺,很有博取同情的意味。
栗徵何等样人,他虽明白朱乐绝对不是普通的撒娇卖痴,也看得出来老朱是在找台阶下,立刻莞尔:“可不是,我家那个小姑娘,经常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一巴掌打我脸上把我拍醒。”一副惺惺相惜,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样子。
最后得出结论,大抵子女都是上辈子欠下的债务,这辈子讨债来了。
于是乎,二十八岁朱乐和六岁的珠珠一样,都被笑呵呵的慈父宠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