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翠,是你吗?翠翠?”素素挣扎地从床上起来,伸出手想要抓住伊人的一片衣角,却是力不从心。手只是举到了一半,便再也没有气力了,只能颓废地看着自己的手直直地坠落到床上。
杨翠翠走进了些,笑地一派风霁月明,那是发出内心真正的微笑。
素素忽然便想起了一阕诗:“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脸如莲萼,分明卓氏文君;唇似樱桃,何减白家樊素。可怜一片无瑕玉,误落风尘花柳中。”
原来这就是杨翠翠美丽的模样,这样的杨翠翠才能引得公子王孙竞相逐了她的后尘。
“素素,今天来我是向你道别的,我就要走了。”
“走了?你要去哪里?”素素一脸不解,“翠翠,你好不容易才获得了心心念念想要的自由,为什么要走?”
“王程死了,我才发现,这三年来的点点滴滴都印刻在了我的灵魂深处,再也剔除不出,我想我们之间的纠纠缠缠早已写入了命数之中,或许是前世注定的孽缘也说不准,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他便这样遇见了一个没有心的我,交织成了他日后的噩梦,素素,他知道在与苏公子一战中,并没有胜算的可能,便将我放走了,那时,我以为自己是这般地恨着他,却是没有想到,到最后,最爱我的人竟然是这个将我囚禁了整整三年的王程。素素,我没有你这般勇敢,离开了男子,照样也能获得精彩万分,所以,我要和他一起走了,这辈子我们在相互伤害和猜忌中渡过,来世,我想要好好呆在他的身边来弥补我今生所犯下的错误。我想下一辈子,我一定要很爱很爱他,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王程他一直便喜欢喝酒吃蟹,来世我一定为他素手做羹汤,煮一盘子的紫蟹,再温上一壶上好的花雕酒,对酌于月下,那一定是非常幸福的一件事。”
杨翠翠的脸上幻出一层五彩的光芒,她的眼中盛满着璀璨的星光,仿佛一不小心,银河之水便会溢出来。
她说完,再一次朝着素素福了福:“素素,我这就要走了,你多保重。”
她便转过身,袅袅娜娜迈开了步子,弧形的裙摆逶迤在地面上,一重一重的衣裾舒展开身子,宛如燕子尾巴开合,柔美之中含了几分端雅,深青色的衣裾翩飞,宛如一圈流光飞舞在其上,素素仿佛看见了大团大团金黄色的柳叶苏桂随着她的步伐开合在夜色中,透出一片沁人的馨香。
那根飘飞的丝带渐渐消融在门口,杨翠翠的身影渐渐模糊,幻化为一簇簇的桂花花瓣,一片一片地从她的背后凋落,然后软化成一滩细碎的小颗粒,消融在黑阒的夜色中。
“翠翠!”素素使出了全身的气力,赤着脚跑到她所在的地方,伸出手,想要抓住她,却只是拢到了一片冰冷的虚无,没有杨翠翠,没有柳叶苏桂,也没有洛神涉水而来的清丽风姿,只有一片无望的黑色充斥着自己的眼球。
她颓废地坐到地面上,怔怔地盯着自己一片空的掌心,上面只有一堆乱七八糟的纹路盘踞在上,一根一根纵横交错,弯来弯去扭扭转转,仿佛在昭示她这曲折的一生。
她在地上坐了一会儿,才想起了在王程死的那一刻,杨翠翠便跳了海。
那片海子咆哮着吞噬了她年轻的身子,连着一块骸骨都没有留下。
深墨色的海子那一刻化身成了恶魔,素素伸出手,想要从它的口中夺回杨翠翠,却是只抓住了她的一角衣襟,咸涩的海水划过她的手,带走了杨翠翠,连着她的体温都没有给她留下,只有满手的冷涩,蚀骨沁凉。
记忆的碎片终于在这个深夜一块一块地拼凑起来,她真是睡得糊涂了,连着这般重要的事情都忘记了,还以为杨翠翠和她一般地活着。
翠翠,其实你错了,真正的勇气,并不是如我这般没有了男人,照样能够活得精精彩彩,而是,能追随着真心爱的人坠落下那一边令人窒息的海子,这一点,她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因为一直以来,她都是一个胆小鬼,死亡是一件多么可怖的事情啊,她怎么会有那个勇气微笑着迎接死神的镰刀吻上自己的脖颈?
原本该有的黑色记忆一点一点地攀爬到素素的脑海,她想起了不过才是五天前的事情。
王程不管如何地不乐意,最后还是率领着部下去攻打了长书,紫虬257年,横行叱咤于海上的第二海盗集团因为所谓的“内讧”而消弭了,期间根本就没有费朝廷的一兵一卒,就被苏墨卿用一个间者,一笔财富,还有一个所谓的允诺给各个击破,一丝一毫都不曾剩下。
素素坐在冰凉的地面上,神思这才一点一点地回到自己的身子中,不管自己是如何抗拒着回忆起那个血色的味道,她想起了王程带着他的一众部下投诚时的场景。
那是一个阳光过分灿烂的早晨,露珠还沾染在叶子上,没有被灼热的阳光给蒸腾干净。原本应该是枯黄的树枝上竟然抽出了一根小嫩芽,鲜绿色看着使人心情愉悦,鸟儿衔着食物往鸟巢中赶着,有一枚灰色的羽毛自它扑打着的翅膀上飞落,滑到不知名的地方,雏鸟张着嘴巴“啾啾啾啾”地在鸟巢中呼唤着自己的母亲。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用“美好”这个简单却是温馨的词语来形容。扶箕城下一片金鳞闪烁,王程就这样率领着全副武装的海盗来到了城门口。马儿在他们的垮下嘶吼着,鼻孔中出着白气。
王程运足内力,在城墙之下喊着:“我是王程,前来投降,请速来开门。”
他一连喊了三次,而每喊一次,他身后的海盗便乌拉拉地呼应着,举起弯刀重重地戳入地里,发出整齐一致的响亮声音,锃亮的刀面反射起一片刺眼的阳光。
素素举起袖子,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而那片交织而成的光芒却是不依不饶地笼罩在城头之上,仿佛是海盗在挑衅着。
这哪里是投降,分明是示威,墙头之上的士兵们都不自觉地眯起眼睛,脚步想要往后退却。
胡侯爷胖胖的身子都不敢靠近墙头,只是一味地躲在士兵身后,肥胖的脸上滚出了豆粒般大的汗珠子,他将手掌按在心口,感觉到心脏在隆隆隆地不住跳动着,一记比一记凶猛,差些便要支撑不住,就此昏睡过去:“苏公子,这可如何是好?”
“胡侯爷莫怕,王程不过是来投诚的。”苏墨卿只是平静地看着城下的海盗,连声线都不曾抖动。
“可……可是你看他那个阵势,我怕他就这样来攻打扶箕城。”胡侯爷胡乱地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细密的汗珠,不一会儿,袖子便湿了,就像是从水盆子中捞出来一样。
“不用担心,胡侯爷,万事还有我,请下令打开城门吧。”苏墨卿的话就像是一支镇定剂,给城头的士兵提供了不少的勇气。
胡侯爷眼中满是犹疑之色,然而看见苏墨卿胸有成竹的样子,于是便一咬牙:“罢了,一切都听苏先生的。”
苏墨卿只是带了尘,青衣缓带便面不改色地一步一步往走下城墙,宽大的玄色衣袍在风中盛放开来,恍如谪仙,仿佛所有的一切都静止了,连着海盗的挑衅之声也渐渐地远去,只余下这么一个如雪莲花一般的男子缓慢却有力地走在石阶之上,那些嘈杂的声音退到了留白之外,什么都没有留下。他走到了王程的面前时,素素的掌心中捏了一把汗,虽说尘的武功高强,但是他这个样子一未免有些托大吧?
“在下苏墨卿,王船长,没想到,我们又见面了。”苏墨卿拱了拱手,神色未变。
王程感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这个年轻人,他之前依稀有些印象,是那一日前来说服自己退兵的,却是没有想到,当时见着的这么一个木讷寡言的人,现在竟如一轮旭日,熠熠生辉,使人睁不开眼睛。
原来,世人都热衷于戴着一张面具。
挂在自己脸上的面具,叫做强弩之末,而戴在苏墨卿皮肉之上的面具,则是大智若愚,若是一旦撕裂开来,那便是气吞虹霓,风云当为之变色。
二十一,拼凑完整的记忆
王程告诉自己,不是向紫虬国朝廷投降,也不是像扶箕城的胡侯爷投降,能让他屈服的,唯有比他更强的人,虽然不愿意承认,这个站在他面前斯斯文文的年轻人,却是让他感到了一种连他也无法打败的力量,那一刻,他诚心诚意地屈服在苏墨卿面前,心服口服。
王程抛掷下手中的弯刀,向前走了三步,在苏墨卿云淡风轻的目光中,不由自主地弯下了笔挺的腰,朝着将他从权杖之上拉下苦海的人俯首称臣。
原来力量不在于你身后站着多少人,不在乎你自身的武功有多强,而在于你的内心够不够强大,有些人,自出身便是注定是强者,一如苏墨卿,素素站在风吹得有些大的城墙,内心复杂,看着城下乌拉拉地跪了一片的海盗,神思飞地渐渐远了,难怪那么多的人毕生都追逐着虚无飘渺却又真真实实的权杖,哪怕只是为了触碰到那影子,也甘愿将身心都交给魔鬼。此刻她站在城墙之上,俯视着如蝼蚁一般匍匐在她脚下的海盗,第一次觉得权杖的滋味如大麻一般,一旦沾染上了,便再也摆脱不了,越是挣扎,便沦落地越是深,于是只能成为权杖的傀儡,头顶上永远悬着一把达力克莫斯之剑,一不留神,便会粉身碎骨。
素素撩起了被风吹散的丝发,挽在耳朵之后,如果可以的话,等她做完了想要去做的事情,她便放下这一切,去一望无垠的草原之上骑着马儿,肆意地纵横在之上,而不是每一天都在算计之中渡过,熬到鬓发结了白霜,最后马鬃断裂,达力克莫斯之剑刺入自己的躯体。想到这里,心神便清明了不少。
强悍如王程,也不得不屈服在苏墨卿的脚下,胡侯爷更是瞪大了眼睛,早已忘却了之前的害怕,手指紧紧地抓着城墙:“啊,果真是天助扶箕城啊,苏公子真是太厉害了,王程这样的人都收服。”
胡侯爷也不再害怕那一排排锃亮的弯刀,直直地推开围在身前的士兵,将自己圆滚滚的身子趴在了城墙之上,瞪着一双乌豆似的眼睛,一瞬不动地看着城墙之下的场景。
素素听见了弯刀和银枪落地的声音,清脆直破天际,胡侯爷的下巴也随之掉了下来。
苏墨卿伸出一只手覆在了王程的头顶之上,他温润却凌厉的声音响彻扶箕城:“王程,你将犬戎族引入扶箕城,为虎作伥多年,今日既然归顺朝廷,自当安分守己,切莫再次为恶,不然,就算是上天也拯救不了你。”
王程任由苏墨卿将手掌按在他的头顶,一动不动,素素也是看地傻了,这个苏墨卿,真的是太厉害了,连王程这般的狠角色,到了他的手中,也被制服地服服帖帖的,竟然连着这般折煞人的动作也随着他来。
那一日,扶箕城就像是过节一般载歌载舞张灯结彩,欢庆自己终于挣回了一半的太平,酒香四溢,随处可见老百姓们那笑开了花般的脸。
原本以为这便结束了,王程归顺,皆大欢喜,却是千算万算,遗漏了被王程打得如落水狗一般的长书,他如发了疯一般在一个晚上向王程发动了攻击,仇恨占据了他的身心,王程和他的手下因为安逸而失却了警惕的心,再加上连日来的好酒好菜,身子的体力下降了不少,自然是抵挡不过,最后他在一片海子中自尽,算是留了一个体面。
不久之后,杨翠翠也一跃入了那一片散着王程亡灵的海子。
记忆的碎片一点一点地拼凑起来,终于是还原了整个故事的经过,海子冷涩的水漫着隐隐的红色,浪潮涨起的时候,似乎还能听见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的喁喁私语,就像是情人间的呢喃一般。扶箕城上下到处都流传着,说那是王程和杨翠翠的亡灵对这个世间的依依不舍,想要重新回到人世间,再一次统治这片大海。
浪花起的时候,隐约还能看见一个女子踏浪而舞,水袖一甩,便如鸿雁一般飞在白色的浪花之上。
百姓们都在为杨翠翠和王程那动人的爱情而扼腕,或许因为这绯色的桃花,而选择性地忘却了王程曾经在海子之上斜刀抢夺了他们的财宝,甚至是生命。
冷意一丝一丝地入侵了素素的身子,已经是深秋了,这般衣衫单薄地在阴凉的地面上颓坐了这么些时候,身体早已冷得如冰块一般,然而,她却是没有感觉到一般,只是坐在地面之上,青丝伏地,宛如一朵墨色的菡萏开在熹光中,流转着浅浅的光晕。
苏墨卿端着一碗药汁进了房间的时候,便看见素素就这样失却了魂魄一般瘫坐在地面上,连忙将她扶起。
“素素,素素,素素……”苏墨卿只是不住地呼唤着她,想要将她沉睡的魂灵唤醒。
素素眨了眨眼皮子,略略转动了一番失却了神采的眼珠子,眼神一片迷茫,似是迷路的孩子一般。
“素素,素素,素素……”苏墨卿一边呼唤着她,一边将食指和中指并拢,在素素的极泉穴上用力地按压了两下,素素似是惊醒了一般叫了一声,看见苏墨卿正蹲在她的身前,一脸地担忧。
“墨卿,杨翠翠来找我了,”素素像是抓到了一块浮木般,双手紧紧地箍着苏墨卿的手臂,神情激动地说道,“墨卿,为什么她不说恨我,一定要找我复仇,然后将我拉入十八层地狱,再看着地府中的小鬼是如何地噬我的血,啖我的肉,而是向我道谢?我这样利用别人感情,可是到了最后,杨翠翠竟然还真心地祝福我,我又有什么值得她祝福的?”
素素颠来倒去一刻不停地倾倒着话,也不在意苏墨卿是不是真的听懂了。
“素素,”苏墨卿伸出手,撩了一下覆在她面前的发丝,然后将手心贴在她有些发凉的脸颊之上,“我想,杨翠翠到最后,应该是幸福的,毕竟,她是和相爱的人一起魂归海子,她也算是找寻到了真爱。”
“真爱?如果找到真爱的代价便是失却了性命,墨卿,这样的爱,你需要吗?”
苏墨卿看着神情激动的白素素,说不出话来,现在的他,根本就没有资格去碰触“真爱”这东西,其实从这一点来讲,他是万分羡慕着王程的,毕竟,那个男人,虽然恶贯满盈,但是却真正地体会过了什么是爱,不像他,就算是活在这个世上,现在也不能为了自己而活着,如他这般,又能说出什么样的话来安慰素素呢?
于是,苏墨卿放下了手,转开脸,墙角竟然开出了雪白的野花,灿灿然的白色在绿叶的映衬之下格外地光洁,就像是新生。掌心还残留着素素脸上隐隐的泪痕,如一张小嘴巴,在一点一点地吮吸他的血肉。
“素素,宫中已经变了天了。”虽然不忍心,但是苏墨卿并不打算瞒着她这些事。
“变天?”素素因为过度伤心,神思还没有转过来。
“金乌大将军萧蓟被判通敌罪,今日便是处决之日,秋相现在正在大厅中等你。”搁置在案几之上的药汁已经冷却了,不再冒着热气,苏墨卿的指腹搭在了薄胎白瓷碗之上,指尖慢慢地摩挲着,温和的中药味道瞬时环抱着他的身子。
素素听闻这个消息,瞳孔缩小,连忙提起裙裾,也不管身上只是着了一件里衣,便一路向大厅跑去。
苏墨卿连忙从屏风上拿了一件披风,疾步跟在素素的身后,心中却是惋惜了一番,那碗亲手熬的药终归是要浪费了。
秋沛夐双手背负在身后,一个人遗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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