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作太大,拉扯到了桌布,于是安迪为他“精心”准备的咖啡杯和咖啡壶就准确地落在了他的怀里。
安迪稳稳当当地坐着没动,而约根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坐在了地上,沐浴在滚烫的咖啡里……
再次见面是在另一个客户的项目介绍会上。约根黑了脸,处处摆出一副故意刁难的模样。只可惜他根本和安迪不在一个段位上。可怜了赵桐,夹在中间,也无能为力。他知道自己不是安迪的对手,而且这个约根也实在是太过分了。
凯文虽然以“狠”和“独”出名,但他对手下人绝对没话说,那些人都是他的死忠。只要他一声令下,没有不卖力死拼的。
凯文“治军”的三大纪律简而言之就是:势利眼。
“势”就是拿业绩说话。平日里,再怎么没大没小,不分上下,凯文都无所谓;打个擦边,玩点小手段,甚至小诡计,只要不犯法、触规,凯文也是一眼睁,一眼闭;但到点儿拿不出业绩,凯文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他发起飙来,那可真是没鼻子没脸,拍着桌子,跳着脚,能把人骂得、损得想死的心都有。没人敢试第二回,所以说不怕他那是假的。
但服他也是真心的。真要是碰上硬碴儿,凯文肯定出手相助。再格色的客户,不出三面,他就能和人家拍肩膀;就算拿不下合同,他也有本事把重要人物粘上,让对方在满怀歉意中为今后的合作埋下根基。
至于“利”,自然是奖罚分明。只要你是认真做事,有了问题,那凯文绝对是一兜到底。不仅如此,他还时常会把自己啃下来的项目派给下面的人。他只拿公司口袋里的钱——底下人的总合同额越高,他的提成和分红也自然就越高。
“眼”么,就没先前两个那么堂而皇之了,只是个“不成文”。因为有点歧视成分——长相太磕碜的,或者说是不顺眼的,是进不了销售部的。
凯文自有他的理论:我们要为同事和客户创造一个愉悦的合作和沟通环境。作为已经身在其中的同仁们,自然不会反对;被拒了的,又不明就里,也没法申辩。所以,销售部里很有几个俊男、美女,凝聚力、战斗力和影响力十足。
伯纳就是其中之一。在凯文的调教下,他也不负众望,搞定财务部、市场部和总务部的小丫头们那是手到擒来,无往不利,据说连前台都有他的粉丝。
美女们是对付技术部和工程部的,也是所向披靡。
所以,不论从业务角度还是人气,全公司以销售部为中心,闹了个其乐融融,和谐共生;而销售部的那些人当然是以凯文为中心,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双丰收,优越感和荣誉感十足。
凯文走了,销售部里自是一片惨淡,连带得公司里也灰蒙蒙的。偏偏这个约根又是个不着调的。
提拔赵桐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也没给他多少实权。伯纳自己申请做了业务代表,约根就把个总务部的漂亮女孩调来做了秘书。两个不摸门的顺理成章地把事情搞得乱了套。
那个女孩本身不错,但“一步登天”自是招人嫉恨,再加上替掉的是帅哥,去其它部门办事时没少受刁难、吃瘪,处处为难。约根自己技不如人,不知深浅,还小肚鸡肠,防贼一样防着大家,一切大权收归己有,弄得大家战战兢兢,人人自危。最可恨的是个个项目他都要插手,而且逢插必乱,乱了还就是别人的错,人们都是敢怒而不敢言。
公司总经理本森的外派任期已经到了,很快就要离开中国。约根刚到,风头正健,本森无心恋战,也不想给自己树敌,整天闲云野鹤般悠哉游哉,任由约根折腾。
整个公司陷在了一片愁云惨雾,人气凋零之中。
虽然被约根拖了几个月,但这一年还是安迪的完胜。她的团队都功不可没。
但安迪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丽莲在感慨了她“灰暗的人生”后,一语道破了真谛:“没了凯文的江湖是寂寞的,无趣的。”
圈子里的相对平衡又出现了。新说法是“走了欧阳锋,又来了李莫愁。”
安迪理所当然地接替凯文,成为了焦点人物,全民公敌。但她的新闻实在是缺乏亮点,干巴巴的,鲜有和男人扯上边的噱头。于是,人们“恍然大悟”,看来她是男女通吃。
有了凯文的经验,安迪对这些传言也不介意。只是苦了丽莲,每每被人问及,或是被意味深长地上下打量时,都要拼命维护她,替她解释半天。
还是没有凯文的确切消息。
有传言说他出国了,也有说他回去参与家族生意去了,也有说他到别的城市开公司去了……反正没有一个被证实的,传一阵儿就过去了。再过去,也就没人传了,没有人会再为和自己不相关的人操心了。
从得知凯文离开的那天起,虽然没有留言,但安迪还是悄悄地每三天试一次他的号码,后来变成每周一次,在第六十天的时候,她终于放弃了。
就算她没有留言,难道他不查看呼叫记录么?看到她的号码,他还保持沉默,那她还能做什么呢?
在凯文离开快半年的时候,安迪曾经趁出差的机会,用当地公用电话又打过凯文的手机。号码又开通了。凯文通常是要到第四声等待音后才接听,这次也不例外。但在听到他的声音之前她就挂断了。说什么呢?你还好吗?在哪儿?干什么呢?什么时候回来……既然他还用这个号码,还是这个习惯,那至少说明他现在一切还好;既然他不想再联络,她也不想多事。
并没有预计中的那样想他,但也没能真的忘了他。
在客户的招标说明会上,她还是会习惯性地用眼角扫向他经常坐的那个方位;在他们经常碰面的酒吧和夜店里,她有时也依稀觉得又听到了他张扬的笑声;曾经有几次,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好像是看到了凯文,至少是感觉他就在附近。可当她想去找的时候,却一无所获。
不可能的,如果他真的回来,以他的个性和行事,是不会不被发现的。
冥冥中就总是觉得他会离开的,在她还没准备好的时候。只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应验方式,这么干脆,这么决绝。她甚至连一张他的照片都没有。
本就是留不住的人,走了也就断了念想,等到连牵挂都磨没了,也就干净了。
安迪也不得不佩服丽莲的概况能力——看似疯癫、刁蛮的小丫头,却总能时不时地语出惊人,一语中地,言简意赅。
没了凯文的日子,的确像是少了什么。
少了烦恼,也没了乐趣。
安迪把吊坠收进了床头的柜子里。
现在,她不得不承认,这个人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
就像那个终于被她磨掉了的疤痕一样。
偶然的相遇
“今天晚上有什么安排?”琳达合上笔记本,看向安迪。
“你有没有建议?我可是两眼一抹黑。”安迪试好了设备,正收拾电脑。
“好,上次是你尽地主之谊,这次让我来。”上次琳达他们过去拜访的时候,安迪安排他们玩了几个地方。
“叫上你的姐妹淘,如果好玩,就我做东;不好玩,你买单。”安迪了解这些总裁助理,说说而已。
这个小丫头也是个顽主。
这次来岛城是项目后的大客户回访。琳达配合安迪做安排。正式会议是第二天。
这就是当初刘鹏的那个项目。
年初的时候,项目重启,安迪和其他设备供应商都被招了回来。
客户这边是一水儿的新人,项目本身也做了调整。不过,除了招标说明书的专业程度近乎完美,核心内容的变化其实不是很大。安迪本可以不接的,但鬼使神差地,她还是把它拿了下来。
下意识里,她觉得这是对凯文的一种“祭奠”。
回到酒店,安迪换上了休闲装:深卡其色牛仔裤,白色针织衫,配咖啡色麂皮磨砂外套。已经十一月了,她又加了条浅灰色的针织围巾。
今晚的主角是小丫头们,她没兴趣与她们轧那个风头。
离约定的见面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该做的准备都做完了,安迪不想再开电脑,也不想闷在屋里。
安迪选的这家酒店在市郊,但离客户较近,入住的客人几乎都是来这边开发区公干的,这个时间自然不会来泡吧。
虽然桌上还有残留的杯子,但一楼的酒吧里没有人。
安迪拉开门,走到了酒吧外的大平台上。
如果是夏天,这里肯定会坐满了喝酒、观海的人,可这会儿,自然也是空荡荡的。
安迪拾阶而下,踏在了沙滩上。
乌沉沉的天空翻卷着铅灰色的云盖,压得人的心情也是沉沉的。
海天相接的地方是同样的灰色,迷蒙一片。
强劲的海风冲击、掠袭着她的耳鼓,发出“咻咻”的嘶叫声,单调又刺耳,使本就凄凉的海滩更平添了迫人的寒意。
如雾般的细雨裹挟在海风里,打着转,劈头盖脸地兜过来,撞在她的身上,又如烟般地散开了。
还没有被雨水浸湿的沙子在风里贴地漫扬着,游荡着,从远处雾一般卷过来,又飘远了。
沙粒打在她的靴子上沙沙做响。
灰蓝色的海水在凄厉的风中,卷着白色的浪,翻滚着想冲上岸边,却又挣扎着被扯回海里。只留下凌乱的泡沫在沙滩上破裂,湮灭。
有节奏的海浪声和嘶叫着的风声使寂静显得更加空洞,深远。
有种熟悉的惶惑。
安迪猛然想起:冬天的海!
以前不是没有机会去看冬天的海,但她放弃了,小心地避开了。因为她不想一个人看,她想身边可以有个人,陪她一起看。
也曾经有三个男人说过,陪她一起看,但终究在还没来得及的时候,就都走了,再也不见了。
终于,那个让她心念念的冬天的海,就这样在不经意间和她撞了个满怀。
终于,她还是一个人来了,一个人看了。
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反而是平静,平静得有些漠然。
它一直在这儿,你看或不看,对它有什么区别?
你终归是要走的,看或不看,你又会有什么改变?
只是个偶然的相遇而已,只是碰巧让她记挂了很多年而已。
看到了,也就放下了,然后就该转身,离开,忘记了……
正是退潮的时间。
不管海浪如何不甘,冥冥之中的力量还是轻而易举地把它所有的努力和抗争都打成了细碎的泡沫,扯回怀里,听任余下的哀兵在海滩上幻灭。
安迪确信她听到了泡沫临终前的爆裂声和被沙滩吞噬时的嘶嘶声。
但深色的水线还是不可逆转的向着大海深处留恋地退却着。
不知为什么,那往复推退的波浪像是有一股令人晕眩的魔力,吸引着周围的一切向它靠近。
安迪忍不住追随着水线,向那往日里难得一见的地方探寻,想看看那里到底有些什么……
“你到底是跳还是不跳?要不要我推你一把?”一个忍无可忍的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
安迪是被吓了一“跳”,猛醒般回身后望。
一个算得上魁梧的高大男人,站在她的身后不远。
男人身穿浅灰色的长风衣,如同一大片灰色的云,正一脸不耐烦地看着她,满眼的嫌恶。
安迪愣愣地瞪着他,难道她的样子真的衰到像要跳海,寻短见?!
“想跳就快点,我好叫人捞你,再磨蹭,我飞机就该误点了!”男人看看表,又抬起下巴,向海的方向示意。
见过劝人活的,没见过这么催人死的,简直是逼着人死!
安迪白了他一眼,索性继续往前走。
“嗳,嗳!”看到安迪继续义无反顾地往海里走,男人绷不住了,冲过来抓住她的胳膊就往回拖,再顺势一推,“这会儿跳海淹不死,是冻死的。你还真是想不开!”
安迪被他揪得向后一路踉跄,脚下的沙子又软,不吃力,她只觉身子下沉,终于一屁股坐在了沙滩上。
“看你这样,不像是得了什么绝症,也没穷困潦倒,又是为了男人吧?”男人咂着嘴,摇摇头,一副怒其不争的表情。
看来是个热心肠的好人,只是行事太鲁莽了些。
安迪懒得跟他计较,跳起来,拍拍沙子,转身想走。
“你去哪儿?”男人追了上来。
“你既然说淹不死,那跳楼好了。这个楼够高了吧?”安迪看都没看他。
“喂!”男人蹿过来,挡在了她的前面,“这么大的人了,你长点出息,行么?没男人不能活啊?!”
“是碰上你这样的男人没法活!”安迪没好气地看着他,“我溜达出来,跟这儿站会儿,就被你逼着跳海,还扯了个跟斗!麻烦你下次见义勇为的时候,先搞搞清楚状况再出手,好不好?!”
“我逼你?!”这下轮到男人发愣了,他挠挠头,“这个天气来海边,站那么久,还一个劲儿往海里走,那还不是要……”
“你就一直在后面盯着我,等着捞人?”安迪暗暗叹口气。
没想到,最后居然是和这个素不相识的人一起看海,以这种方式。
男人老实地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这事儿闹的!让我给整走畸了。”。
“我没注意到这儿还有人。让你误会了。不管怎样,你也是好心。”安迪摆摆手,难不成还真能埋怨他?“快去赶你的飞机吧,别真误了。”
“也没那么赶!”男人咧嘴笑着看了看表,又看向她,“我们,以前见过吗?”
这句话用做套瓷,安迪并不陌生。可不知为什么,经由这个男人说来,她偏偏不觉得任何的轻佻或反感。
安迪退后一步,打量着他:三十多岁,长相并不惊艳,还算周正,那特色鲜明的,方正的下巴,给人很固执,很有主见的感觉。
他刚才骂人、发狠的样子的确似曾相识,但应该是不认识。
“算了,大概是我记错了。”男人看到安迪有些迷惑的眼神,摸着下巴笑了笑,“你没事就好。我也该走了。”
安迪一愣,刚刚还说有时间,可这就说要走?还以为他会聊几句呢。
男人走了几步,又转回身,“有心事,就找个人聊聊,别闷着。还有,别老盯着水看,弄不好晕了,真会摔下去的。”
“哪儿那么容易?这不刚找到个人,就又要走了。”安迪也不知自己怎么冒出这么一句。
男人也有些意外,审视着她,又有些担心了,“我不擅长跟女人聊天,搞不懂你们。再把你惹得真想自戕,那罪过就大了。你,没事吧?”
“我没事!开玩笑的。”安迪无可奈何地笑了,这还真是个实在人,倒是挺心细的。“你多保重。一路平安!”
男人也笑了,摆了下手,转过身,走了。
一场等待已久的不期而遇,一个有些无厘头的误会,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
但安迪隐隐觉得他们还会再见面的,尽管这看来有些荒唐。
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大。
看似偶然的背后又何尝没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不过,没有希望,也就没有失望了。
琳达带上了公司其他部门的两个朋友。一例的花枝招展。
安迪被她们衬托得像个带队教师。
目的地是一个餐吧。一个典型的老式北欧花园小楼,坐落在一条安静的、栽满了梧桐的坡道顶上。并不在闹市区,地点甚至有些偏僻。乍看之下,会被误认为民居。
爬满常青藤的花园铁栏恰到好处地围出了私密但不封闭的空间,院门里是个不大不小的花园。石漫地是原配的,并不很平坦,但很自然,种了些冬青和其它常绿植物,看似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