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荃接过手提袋,欠了欠身,行个礼。
〃上车后,别看着我。〃
〃嗯。你也别往车上看呢。〃
〃好。〃
荃上了车,在车门边跟我挥挥手,我点点头。
我转身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回头望。
荃刚好也在座位上偏过头。
互望了几秒,车子动了,荃又笑着挥手。
直到公车走远,我才又走进火车站,回台南。
出了车站,机车不见了,往地上看,一堆白色的粉笔字迹。
在一群号码中,我开始寻找我的车号,好像在看榜单。
嗯,没错,我果然金榜题名了。
考试都没这么厉害,一违规停车就中奖,真是悲哀的世道埃拖吊场就在我家巷口对面,这种巧合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不幸的是,我不能在我家附近随便停车。
幸运的是,不必跑很远去领被吊走的车。
拖吊费200元,保管费50元,违规停车罚款600元。
再加上来回车票钱190元,月台票6元,总共1046元。
玩笑果然不能乱开,这个玩笑的价值超过1000元。
后来荃偶尔会打电话来助理室,我会放下手边的事,跟她说说话。
荃不仅文字中没有面具,连声音也是,所以我很容易知道她的心情。
即使她所有的情绪变化,都非常和缓。
就像是水一样,不管是波涛汹涌,或是风平浪静,水温并没有改变。
有时她因写稿而烦闷时,我会说说我当家教和补习班老师时的事。
我的家教学生是两个国一学生,一个戴眼镜,另一个没戴。
第一次上课时,为了测试他们的程度,我问他们:〃二分之一加上二分之一,等于多少?〃〃报告老师,答案是四分之二。〃没戴眼镜的学生回答。
在我还来不及惨叫出声时,戴眼镜的学生马上接着说,〃错!四分之二还可以约分,所以答案是二分之一。〃〃你比较厉害喔,〃我指着戴眼镜的学生,〃你还知道约分。〃看样子,即使我教得再烂,他们也没什么退步的空间。
我不禁悲从中来。
在补习班教课很有趣,学生都是为了公家机关招考人员的考试而来。
大部分学生的年纪都比我大,三四十岁的人,比比皆是。
第一次去上课时,我穿著牛仔裤和T恤,走上讲台,拿起麦克风。
〃喂!少年仔!你混哪里的?站在台上干什么?欠揍吗?〃台下一个30岁左右的人指着我,大声问。
〃我是老师。〃我指着我鼻子。
〃骗肖咧!你如果是老师,那我就是总统。〃他说完后,台下的学生哄堂大笑。
〃这位好汉,即使你是总统,在这里,你也得乖乖地叫我老师。〃〃赞!你这小子带种,叫你老师我认了。〃我的补习班学生大约有两百多人,包罗万象。
有刚毕业的学生;有想换工作的上班族;还有想出来工作的家庭主妇。
有一个妇人还带着她的六岁小女孩一起上课。
他们的目的,只是想追求一份较稳定的公家工作,毕竟景气不好。
学生的素质,或许有优劣;但认真的心情,不分轩轾。
在课堂上,我是老师;
但对于人生的智能,我则是他们的学生。
虽然有家教和补习班老师这类兼差,但留在学校当研究助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柏森在高雄的工作,好像也不是做得很开心。
子尧兄则是随遇而安,即使工地的事务非常繁重,他总是甘之如饴。
秀枝学姐算是比较稳定,当完了实习老师,会找个正式的教职。
至于明菁,看到她的次数,比以前少了些。
在找不到工作的那一个月内,明菁总会劝我不要心急,要慢慢来。
当我开始做研究助理时,明菁没多说些什么,只是说有工作就好。
因为我和明菁都知道,研究助理这份工作只是暂时,而且也不稳定。
虽然明菁的家在基隆,是雨都,可是她总是为我带来阳光。
那年的天气开始转凉的时候,我在客厅碰到明菁。
明菁右手托腮,偏着头,似乎在沉思,或是烦闷。
沉思时,托腮的右手掌施力很轻,所以脸颊比较不会凹陷。
但如果是烦闷,右手掌施力较重,脸颊会深陷。
我猜明菁是属于烦闷。
〃姑姑,好久不见。〃我坐了下来,在明菁身旁。
〃给我五块钱。〃明菁摊开左手手掌。
〃为什么?〃
〃因为你好久没看到我了呀,所以要给我五块钱。〃〃你可以再大声一点。〃〃给…我…五…块…钱…!〃〃你变白烂了。〃我笑了起来。
〃工作还顺利吗?〃明菁坐直身子,问我。
〃嗯,一切都还好。你呢?〃
〃我还好。只是论文题目,我很伤脑筋。〃〃你论文题目是什么?〃〃关于《金瓶梅》的研究。〃〃真的假的?〃〃呵呵,假的啦。〃明菁笑得很开心。
明菁的笑声虽然轻,却很嘹亮,跟荃明显不同。
我竟然在明菁讲话时,想到了荃,这又让我陷入了一种静止状态。
〃过儿,发什么呆?〃
〃喔。没事。〃我回过神,〃只是觉得你的笑声很好听而已。〃〃真的吗?〃〃嗯。甜而不腻,柔而不软,香而不呛,美而不艳,轻而不保〃〃还有没有?〃明菁笑着问。
〃你的笑声可谓极品中的极品。此音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我说完后,明菁看看我,没有说话。
〃怎么了?〃
〃过儿,谢谢你。〃
〃为什么说谢谢?〃
〃你知道我心情不好,才会逗我的。〃
〃你应该是因为论文而烦恼吧?〃
〃嗯。〃
〃别担心。你看我这么混,还不是照样毕业。〃〃谁都不能说你混,即使是你自己,也不可以说。〃明菁抬高了语调。
〃为什么?〃
〃你也是很努力在找工作呀,只是机运不好,没找到合适的而已。〃〃姑姑……〃〃过儿,找不到稳定的工作,并不是你的错。知道吗?〃〃嗯。〃〃你还年轻呀,等景气好一点时,就会有很多工作机会了。〃〃姑姑,谢谢你。〃〃不是说谢谢,要说对不起。〃〃为什么?〃〃你刚刚竟然说自己混,难道不该道歉?〃〃嗯。我说错话了,对不起。〃〃饿了吗?我们去吃饭吧。〃明菁终于把语气放缓。
〃好。〃
〃不可以再苛责自己了,知道吗?〃
〃姑姑,给我一点面子吧。〃
〃你在说什么?〃
〃今天应该是我安慰你,怎么会轮到你鼓励我呢?〃〃傻瓜。〃明菁敲一下我的头,〃吃饭了啦!〃明菁是这样的,即使心情烦闷,也不会把我当垃圾桶。
她始终释放出光与热,试着照耀与温暖我。
明菁,你只知道燃烧自己,以便产生光与热。
但你可曾考虑过,你会不会因为不断地燃烧,而使自己的温度过高呢?
明菁,你也是个压抑的人埃
新的一年刚来到时,柏森和子尧兄各买了一台个人计算机。
我们三人上网的时间,便多了起来。
我和柏森偶尔还会在网络上写故事,当作消遣。
以前我在网络上写的都是一些杂文,没什么特定的主题。
写故事后,竟然开始拥有所谓的〃读者〃。
偶尔会有人写信告诉我:〃祝你的读者像台湾的垃圾一样多。〃明菁会看我写的东西,并鼓励我,有时还会提供一些意见。
她似乎知道,我写故事的目的,只是为生活中的烦闷,寻找一个出口。
但我没有让荃知道,我在网络上写故事。
在荃的面前,我不泄露生活中的苦闷与挫折。
在明菁面前,我隐藏内心深处最原始的情感。
虽然都是压抑,但压抑的施力方向,并不相同。
我的心里渐渐诞生了一个天平,荃和明菁分居两端。
这个天平一直处于平衡状态,应该说,是我努力让它平衡。
因为无论哪一端突然变重而下沉,我总会想尽办法在另一端加上砝码,让两端平衡。
我似乎不愿承认,总有一天,天平将会分出轻重的事实。
也就是说,我不想面对荃或明菁,到底谁在我心里占较重份量的状况。
这个脆弱的天平,在一个荃来找我的深夜,终于失去平衡的能力。
那天我在助理室待到很晚,凌晨两点左右,荃突然打电话来。
〃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只是想跟你说说话而已。〃
〃没事就好。〃我松了一口气。
〃还在忙吗?〃
〃嗯。不过快结束了。你呢?〃
〃我又写完一篇小说了呢。〃
〃恭喜恭喜。〃
〃谢谢。〃荃笑得很开心。
这次荃特别健谈,讲了很多话。
我很仔细听她说话,忘了时间已经很晚的事实。
〃很晚了喔。〃在一个双方都停顿的空档,我看了看表。
〃嗯。〃
〃我们下次再聊吧。〃
〃好。〃荃过了几秒钟,才回答。
〃怎么了?还有什么忘了说吗?〃
〃没。只是突然很想…很想在这时候看到你。〃〃我也是埃不过已经三点半了喔。〃〃真的吗?〃〃是埃我的手表应该很准,是三点半没错。〃〃不。我是说,你真的也想看到我?〃〃嗯。〃〃那我去坐车。〃〃啊?太晚了吧?〃〃你不想看到我吗?〃〃想归想,可是现在是凌晨三点半埃〃〃如果时间很晚了,你就不想看到我了吗?〃〃当然不是这样。〃〃既然你想看我,我也想看你,〃荃笑说,〃那我就去坐车了。〃荃挂上了电话。
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我体会到度日如年的煎熬。
尤其是我不能离开助理室,只能枯等电话声响起。
这时已经没有火车,荃只能坐那种24小时行驶的客运。
在电话第一声铃响尚未结束之际,我迅速拿起话筒。
〃我到了。〃
〃你在亮一点的地方等我,千万别乱跑。〃〃嗯。〃我又冲下楼骑车,似乎每次将看到荃时,都得像百米赛跑最后的冲刺。
我在荃可能下车的地点绕了一圈,终于在7…11店门口,看到荃。
〃你好。〃荃笑着行个礼。
〃先上车吧。〃我勉强挤个笑容。
回助理室的路上,我并没有说话。
因为我一直思考着该怎样跟荃解释,一个女孩子坐夜车是很危险的事。
〃喝咖啡吗?〃一进到助理室,我问荃。
〃我不喝咖啡的。〃
〃嗯。〃于是我只煮一人份的咖啡。
荃静静地看着我磨豆,加水,蒸馏出一杯咖啡。
咖啡煮好后,倒入奶油搅拌时,荃对我的汤匙很有兴趣。
〃这根汤匙很长呢。〃
〃嗯。用来搅拌跟舀起糖,都很好用。〃
荃四处看看,偶尔发问,我一直简短地回答。
〃你……〃
〃是。〃荃停下所有动作,转身面对我,好像在等我下命令。
〃怎么了?〃
〃没。你说话了,所以我要专心听呢。〃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坐夜车很危险?〃
〃对不起。〃
〃我没责怪你的意思,我只是告诉你,你做了件很危险的事。〃〃对不起。请你别生气。〃荃低下头,似乎很委屈。
〃我没生气,只是觉得……〃我有点不忍心。
我话还没说完,只见荃低下头,泪水滚滚流出。
〃啊?怎么了?〃我措手不及。
〃没。〃荃停止哭泣,抬起头,擦擦眼泪。
〃是不是我说错话了?〃
〃没。可是你……你好凶呢。〃
〃对不起。〃我走近荃,低声说,〃我担心你,所以语气重了些。〃〃嗯。〃荃又低下头。
我不放心地看着荃,也低下头,仔细注视她的眼睛。
〃你……你别这样看着我。〃
〃嗯?〃
〃我心跳得好快…好快,别这样…看我。〃〃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说声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我不知道,它……〃荃右手按住左胸,猛喘气:〃它为什么在这时候,跳得这么快。〃〃是因为累了吗?〃〃不是的…不是的……〃〃那……怎么会这样呢?〃〃请不要问我……〃荃抬头看着我,〃你愈看我,我心跳得愈快。〃〃为什么呢?〃我还是忍不住发问。
〃我不知道……不知道。〃荃的呼吸开始急促,眼角突然又决堤。
〃怎么了?〃
〃我……我痛……我好痛……我好痛啊!〃荃很用力地说完这句话。
我第一次听到荃用了惊叹号的语气,我不禁惊讶着。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心脏,发觉它也是跳得很快。
只是我并没有感觉到痛楚。
曾经听人说,当你喜欢一个人时,会为她心跳。
从这个角度上说,荃因为心脏的缺陷,容易清楚地知道为谁心跳。
而像我这种正常人,反而很难知道究竟为谁心跳。
〃这算不算是,宇宙……超级……霹雳……无敌……喜欢……的感觉呢?〃〃大概,可能,也许,应该,是吧。〃〃你又压抑了……〃我再摸了一次心跳,愈跳愈快,我几乎可以听到心跳声。
〃应该……是了吧。〃
〃嗯?〃荃看着我,眼睛因泪光而闪亮着。
接触到荃的视线,我心里一震,微微张开嘴,大口地喘气。
我终于知道,我心中的天平,是向着荃的那一端,倾斜。
天平失去平衡没多久,明菁也从研究所毕业。
毕业典礼那天,明菁穿著硕士服,手里捧着三束花,到助理室找我。
〃过儿,接住!〃明菁摘下方帽,然后将方帽水平射向我。
我略闪身,用右手三根指头夹祝
〃好身手。〃明菁点头称赞。
〃毕业典礼结束了吗?〃
〃嗯。〃明菁将花束放在桌上,找张椅子,坐了下来。
然后掏出手帕,擦擦汗:〃天气好热哦。〃〃你妈妈没来参加毕业典礼?〃〃家里还有事,她先回去了。〃〃喔。〃我应了一声。
明菁将硕士服脱下,然后假哭了几声:
〃我……我好可怜哦,刚毕业,却没人跟我吃饭。〃〃你的演技还是没改进。〃我笑了笑,〃我请你吃饭吧。〃〃要有冷气的店哦。〃〃好。〃〃唉……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呀。〃明菁开始叹气,摇了摇头。
〃又怎么了?〃
〃虽然可以好好吃顿饭,但吃完饭后,又如何呢?〃明菁依旧哀怨。
〃姑姑,你想说什么?〃
〃不知道人世间有没有一种地方,里面既有冷气又没光线。前面还会有很大的银幕,然后有很多影像在上面动来动去。〃〃有。我们通常叫它为电影院。〃我忍住笑,〃吃完饭,去看电影吧。〃〃我就知道,过儿对我最好了。〃明菁拍手叫好。
看着明菁开心的模样,想到心中的天平已经倾斜的事实,我不禁涌上强烈的愧疚感。右肩竟开始隐隐作痛。
明菁,从你的角度来说,对你最好的人,也许是我。
但对我而言,我却未必对你最好。
因为,还有荃埃
〃过儿,怎么了?〃
〃姑姑,你还有没有别的优点,是我不知道的?〃〃呵呵,你想干吗?〃〃我想帮你加上砝码。〃〃砝码?〃〃嗯。你这一端的天平,比较轻。〃〃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不然你吃胖一点吧,看会不会变重。〃〃别耍白烂了,吃饭去吧。〃明菁可能是因为终于毕业了,所以那天显得格外兴奋。
可是她笑得愈灿烂,我的右肩抽痛得更厉害。
在电影院时,我根本没有心思看电影,只是盯着银幕发愣。
在银幕上移动的,不是电影情节,而是认识明菁四年半以来的点滴。
两个月后,经由老师的介绍,我进入了台南一家工程顾问公司上班。
柏森也辞掉高雄的工作,和我进同一家公司。
子尧兄以不变应万变,而秀枝学姐也已在台南县一所中学教课。
明菁搬离宿舍,住在离我们两条街的小套房。
和秀枝学姐一样,她也是先当实习老师。
我新装了一支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