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来这么一手,北化亲兵又干脆利落地把持了宫中兵权,在场的都不是傻子,心里都知道怎么回事,然而华平已死,哪怕是华党的,也犯不着为了个死太监——这时还真是个死太监了——触皇帝霉头,再怎么说,这也是皇帝不是?更何况还有那恨不得弹冠相庆的。霍方即刻下拜:“陛下圣明!华贼为祸朝纲已久,恶行累累,罄竹难书!陛下能除此贼,实是我大薛之大幸!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其余臣子同样下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要这群人安安心心地跪一次,也当真是难得,薛寅坐在龙椅上叹气:“众卿平身。”
至此,华平的事情就可以告一段落了,老太监厉害不错,但再厉害也死了,掀不起什么波澜。这出戏闹完,事情又回到原点,柳从之大军厉兵秣马,就在城外了,要怎么整?
新皇刚才露了这么一手,倒教人对他对了一分信心,结果薛寅在满朝文武的目光中一摊手,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诸位怎么看?”
下面人一对望,叹气。霍方出列:“自华溪至宣平,要渡澜江。澜江堪为天险,臣以为,应当派兵前往澜江阻截柳从之部队,尽量将其拖住,同时在宣京设防,以备迎击。”他说到这儿,忽然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另外,宣京兵力实在不足,应当急召辽城王溯回防勤王。”
听到霍方的后半句,薛寅眨眨眼,漫声道:“辽城啊……是该如此。”他挥了挥手,“不过事关辽城,一会儿再说吧。”
不是他懒,而是辽城实在是个大麻烦。薛朝一路被柳从之从南面边境打上来,先是占了江南,而后以鱼米之乡为根基开始北扩,一点点鲸吞蚕食,目前实在是把薛朝大半江山都给占了。如今数一数薛朝领地,也就只有宣京以北,月国以南这一片,其中除宣京及其附近,其余地方大都贫瘠,薛寅的老家北化就更是鸟不拉屎的穷地方,这些地里驻军人数足够的,也就只有边境重镇辽城了。
辽城守将王溯,乃是一名武勋不弱的将领,本是柳从之旧部,因恰好受先先帝赏识,三年前被派去接替柳从之守辽城。据薛寅所知,王溯妻小本来留在宣京,也是为了防他起二心,结果王溯年方十五的女儿出落得太漂亮,不幸被华党一个败类给糟蹋了,自尽而亡,王溯的妻子悲伤太过,暴病身亡。结果就是,华平公公和这位手握兵权的驻边将领结下了血仇,只得连忙召王溯回京以便加害,但王溯妻女皆亡,孤家寡人一个,也就豁出去了抗旨不回。这人跟了柳从之许久时间,倒是学到了点柳从之的本事,有本事把手下皇帝老子给的兵都带成自己的亲兵,军队在手,饶是华平也奈何不得。
华公公本待出兵讨伐,但还没来得及行动,柳从之反了。两头起火,只得先回去看烧得烈的那一边,现在柳从之这把火烧得何止是烈,简直是要燎原了,王溯则是端守辽城,拒不回京,也不投柳从之,就这么耗着。
所以,结论是。霍方的提议虽好,但辽城实在是啃不动。这两年派去召王溯回京的圣旨都不知发过多少张了,虽然现在华平死了,局势可能会有改变,但哪怕来了呢?远水救不了近火。
柳从之是在造反,和谈无望,霍方说得不错,出兵是目前唯一的办法,薛寅托着下巴,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派多少兵?谁愿出战?”
堂下一片寂静。
薛寅眯着眼把下面一张一张脸扫过去,本朝武将,传奇者莫过于江贺与柳从之。前者被华平间接害死了,导致其手下将士怒不可遏,也直接成了柳从之反叛的导火索。还算有能耐的王溯和华平仇深似海,拒不勤王。柳从之从南边起兵打上来,手下降兵降将越来越多,反观朝廷这边,人手越发的少,派兵去打柳从之倒像是给他送人去的一样。到现在,还站在这儿的武将,多是滥竽充数上不了台面的角色,打仗?简直像个笑话。
薛寅一晒:“无人愿往?”
堂下武将纷纷垂头,寂静不语。霍方似想说话,然而眉头紧锁,显然心中也并无合适人选。
一片死寂中,一个声音响起:“陛下,臣自请出战,愿率五千名士兵,前往澜江伏击柳从之。”
薛寅向声音的主人看去,是个站在队伍末尾的年轻人,着五品文官官服,身材修长,却是个年轻俊朗的文士。薛寅抬了抬眉毛:“你是谁?”他现在还真只认得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年轻人长身而立,冷静自若,沉声道:“回陛下,兵部五品参校,顾均。”
参校是兵部的文职,掌军中杂物,物资分配,却不负责采买,不是个顶重要的职位,也无甚油水。薛寅看他一眼,“你是文官,可曾上阵杀敌?”
顾均眼也不眨:“并未!”
“你是否习得武艺?”
顾均道:“臣曾习武,然而武艺微末。”
“那么……”薛寅饶有兴趣地看着似乎信心十足的顾均,“你既非武官,又不曾带兵,朕为何要把军队交给你?”
顾均似乎早料到他有此一问,朗声道:“家父曾言,国之危难,匹夫有责!顾均虽仅是一介书生,但也上得马背射得弓,亦曾研读兵法,懂行军布阵之道。今军情紧急,顾均虽是微末之辈,也愿尽我所能,阻柳从之于澜江!”
一番话说得响亮而自信,薛寅扫了一圈下面默不作声的群臣,正待开口,忽又想起了什么,“你姓顾,你的父亲是……”
顾均垂首:“陛下明鉴,家父正是顾源。”
薛寅恍然:“怪不得。”顾源,字致文,名重天下的大儒,天下读书人的楷模,柳从之的启蒙恩师,刚正不阿,忠君爱国……已于三年前病逝。薛寅顿了顿,看一眼顾均:“你很不错。”
柳从之大军压境,人未至威已临,朝中武人,竟无一人有胆子站出来。不过也是,此去敌我兵力如此悬殊,无论胜负输赢,只怕都难逃出性命去,几乎有九成是必败。这顾均,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有文人血性。薛寅念及此处,忽然心中一动,又问:“你的兵法可有人教?”
顾均道:“臣曾蒙黄景明先生指点。”
薛寅点头,黄景明亦是名人,昔日江贺之父江定便是以此军师为助,为先先帝平定江山。先先帝——姑且就这么称呼着吧,年轻时与其余皇子夺嫡,最终胜出,坐上了龙椅,也确实是个人物,在他治下江山也平定了几年,奈何晚年昏庸,求神信道,才让这江山落得这局面。黄景明也是老一辈的传奇人物了,追随江贺之父,立下赫赫战功,以兵法通神而闻名,然而如今江贺父子、黄景明均已离世。薛寅不过想到黄景明在世时与顾源关系甚好,才有此一问。
几问之下,薛寅心中已有成算,发问道:“宣京守军还有多少?”
兵部尚书出列,此人乃亲华平一派,在薛寅跟前几如隐形人一般,只刚才见华平身故才有些许动容,不过很快,一张老脸就端得四平八稳,丁点声色不露:“御林军七千,京郊守军一万七千。随冷言出征的十万人目前只有三千回京。”
区区三万的兵力,也实在是穷途末路了,薛寅叹气,注视顾均:“我拨给你一万人,如何?”
顾均尚未反应,当即有人色变:“宣京只留两万兵力,如何能成?”
薛寅不为所动,“那三万兵力就守得住宣京了?”
那人语塞,薛寅冷笑:“既无人愿出战,那么就让愿出战的人去吧。”又道:“顾均,你很合朕的意,希望你能活着回来。”
顾均跪下叩首:“愿顾均不负陛下所托。”
薛寅摇头,“记住朕说的话就好。”他懒散地打个呵欠,他的嘱托?不,他不指望顾均能赢,他甚至也不指望顾均能回来,他只是好奇,以顾均体现出的自信与胆量,他能做到哪一步?
大厦将倾,穷途末路,一个人再如何力挽狂澜,也不可能改变时局,不过有趣的是,历朝历代,每到这种时候,似乎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不怕死的人站出来,哪怕心知肚明所做都是徒劳。当然,如今也就顾均一人会做这事——现下这满朝大臣,又有多少已经盘算着要跑,或者盘算着投降的呢?
薛寅拖着下巴,幽幽地叹了口气。
☆、前狼后虎
当皇帝,可以是份闲差,可以是份美差,但也可以是份苦差——纯粹因人而异。
那些英明无匹开创盛世的皇帝,往往是劳碌命,忙了内政忙军务,忙了军务忙民生,一刻不得闲。而昏君嘛,不务正业耽于享乐,除了可能被文官唠叨死谏之外,实在是过得逍遥。像历史上的那谁、那谁谁,都是此类典型。
然而无论是英明还是昏庸,做皇帝还是不一样的——君不见古往今来多少人为个皇位拼得你死我活头破血流兄弟倪墙父子反目?皇帝是天子,万乘之尊,天下之主,富有四海,坐享财富滔天,无边权势,这又是多少人毕生梦想?甭管多少皇家子弟死前长叹一声来世不入帝王家,这世上想托生在帝王家的人,必然比不想的人多。
由此可见,当皇帝总体来说,其实是份大大的美差——当然,有个前提是,这个皇帝还是名副其实的天下之主。如果不幸亡了国,那就得一并算总账了,以前享过的尊荣都得连本加利偿还。薛寅知道自己十有八九会变成这样的悲剧角色,他觉得自己十分不幸。
他一穷二白,没享过一分当皇帝的福,却要当个随时有可能被推翻背上千古骂名的倒霉皇帝,这还不算,他倒也有心当个昏君,但一来宣京乱成一团,他想享福都没地享,二来,他也想消极怠工,但情势比人强,底下人一见他这个皇帝似乎还能办点事,于是就本着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态度,繁杂事务像雪片一样飞过来,险些把刚登基的薛寅埋了。
刚敲定顾均出征,就是一大堆相关的琐事安排,军队抽调、何时出发,粮饷物资等等。接着这个有本奏,说宣京防务急需整改,我们应当如何如何如何。那个还有本奏,说宣京粮食已不多,流民忍饥挨饿,人心已不稳。这厢还没消停,那里就建议说再往北撤,免得被柳从之一锅端。这里话音未落,那边就开始哭穷,说没钱没粮去哪儿呢?薛寅只得又添一句:哦,华公公那儿还有钱。
薛寅已经快被弄疯了,听得想睡觉,但睡又睡不成,听下面吵吵嚷嚷乱成一团,一来二去,就没一个是好消息。昨日乍一看似乎一片太平的宣京早就烂到了骨子里,剩一张太平浮华的皮撑门面,等柳从之铁骑一来,只怕一切就得被戳破,成为泡影。薛寅越听心里火气越旺,深恨自己趟了这趟浑水,心里咬牙切齿恨不得把那已经伏诛的华平拖回来鞭尸。
无奈再气得不行,来都来了,又能如何?哪怕做个样子,这些事也得一桩一桩做下去。索性朝中还是有那么些愿意为薛寅这个皇帝解忧的臣子的,诸如霍方一流,薛寅只恨不得做个应声虫,堂下霍方一开口,他就立刻点头说是。即便如此,大薛新任皇帝陛下在登基第一日也忙到天色将暗才终于一脸晦气地爬回寝宫歇息,至于那些大臣们,他们也苦,人人愁眉苦脸,不知明天一早醒来会不会改朝换代皇帝换人做,然而跑也没处跑,只得顶着压力暂且各行其事。
且说薛寅穿着一身龙袍,脸色苍白神色沉郁,跟个明黄色的鬼魂似的飘回了自己的寝宫,小太监路平见着他吓了一跳,噤若寒蝉地站直身子,一句话不敢说。薛寅理也不理他,径自飘进屋内,就见天狼一人独坐,身前桌上摆着两荤两素四道小菜,再加上一壶酒,正有滋有味地小酌,一瞬间悲从中来,怒从心起,咬牙道:“你可真是清闲啊。”
“哟,陛下回来了。”天狼转过头,也不见礼,意态悠闲地给他打个招呼,只见这厮左手端着酒杯,右手却拿着一枚棋子,却是在桌子右侧布了一张小案,摆了一张棋盘,下棋喝酒两不误。
“你这是享受得很啊。”薛寅气极,却是乐了,也走过去,在天狼对面坐下,拿起桌上放的酒壶,凑在鼻尖闻了闻,赞道:“好酒。”而后也不客气,一把抓着酒壶就往嘴里倒酒。天狼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抬眼看他,凉凉道:“你能喝?”
薛寅一口酒下肚,脸立刻就红了,但仍是不管不顾地往嘴里灌酒,啧啧有声道:“妈的,这是琼玉京吧?老头子在的时候一犯酒瘾就跟我娘念叨这酒,说是在北化就再也喝不到了。这滋味也不怎么样啊?一瓶值千金的琼玉京啊!”
他摇头晃脑,咕嘟咕嘟将这一壶酒喝了个精光,末了松手放下酒瓶,人已是晕晕乎乎,眼里笼了层水雾——北化薛氏这一家子,老宁王当年号称酒中豪杰,郡主薛明华号称千杯不醉,唯独薛寅,别号一杯倒,实在是毫无酒量可言。天狼看一眼空了的酒瓶,惋惜地摇头:“暴殄天物。”
说罢,注视面前棋盘,施施然又布下一子。天狼一人执黑白两色,互相博弈,倒是玩得不亦乐乎。薛寅打了个酒嗝,随手抓了几颗花生扔嘴里,也凑过去看天狼身侧的棋盘,只见黑子势如破竹,攻势犀利兼且稳扎稳打,已成合围之势,白子被逼入犄角,势力极弱,已入绝境。
天狼沉吟半晌,手中黑子再出,落在棋盘一角,向溃不成军,同样退无可退的白子靠近。
“我如果是柳从之,就走这里。”薛寅忽地执起一枚黑子,放在棋盘上,黑子只得一枚,周边零星都摆着白子,孤立无援。
“水路么?打宣平,走水路确实是好办法,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天狼索性也执起一枚白子,放在棋盘上,“不过事先做好防备却也不难,这只能是奇兵。”他补上了一枚白子,薛寅之前放下的黑子立刻被白子包围,吞吃。
薛寅点头,又拿起一枚黑子放在棋盘上,“不过奇兵无论成不成都是无所谓的,柳从之兵力和军备都充足,军力数倍于我们,只要围了宣京,一切不攻自破。”黑子逐渐逼近白子,成合围之势。
“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天狼点头,又放下一枚白子,“不过柳从之可出奇兵,我方亦可出奇兵突破包围,以图后计。”白子尝试突破黑子封锁,却已是背水一战,最后一搏了。
“顾均只得一万人。”薛寅扔下手里棋子,趴在桌上,眼神朦胧而疲倦,显是酒劲上来了,声音也低沉模糊,“他没上过阵,就算天赋再高,也绝不是柳从之对手。况且,京中守军,差柳军太多了。”
“而且兵力完全不够。”天狼又看了一眼棋盘,摇了摇头。
薛寅打个呵欠,最后抬头看了一眼棋盘,下了结语:“一盘死棋。”而后伸手一把将棋盘给抹了,趴在桌上装死。
天狼兀自淡定地夹菜吃,问道:“情势如此,陛下有何打算?”
“别叫我陛下,夭寿。”薛寅打个呵欠。
天狼不置可否一挑眉毛,“那王爷有什么打算?”
薛寅仍趴着,声音半死不活,“还能有什么打算,天要下雨,人要跑路。按我之前说的做。”
天狼瞥他一眼,“让红月去,我不去。”
薛寅诧异看他一眼,“随你,不过可别后悔。记得去吩咐就成。”
天狼点头,惬意地饮尽杯中残酒,叹道:“宣京这么好的地方,美酒美人美食,人间至乐之地不过如此,怎么舍得走?”
薛寅眼角抽搐,“得了吧,再好又怎么样呢?毁起来也就是一天的事。”
“那就要看王爷你了。”天狼耸肩,没再说什么,从怀中抽出一封信,交给薛寅,“郡主来的信。”
“阿姐?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