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静静地看着白夜。他离白夜远远的,显然一点不想冒犯,神情警惕而谨慎,却又隐隐带了一丝惧意。小孩早慧,没有寻常孩童的聒噪天真,也擅隐藏情绪,然而到底年幼,有些事藏也藏不住,一眼自明。白夜看在眼中,忽然一笑,“你怕我?”
他平时神情冰冷,总板着一张脸,此时这么笑起来,倒是把方亭骇了一跳。他不答话,但他的神情已说明了他的态度,白夜唇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接着把手里勉强啃了一半的饼扔了,背靠马车壁,闭目养神。
夜幕降临,有白夜在身边,方亭却不怎么敢睡,只得悄悄掀开车窗帘往外看,寒风呼啸,天边隐约可见一弯月牙,马车外只得几颗光秃秃的只见枝不见叶的树,许是前两日下了雨,有的树枝看着晶莹剔透,却是凝了一层冰晶。
他出神地看着这荒凉而又漂亮的景致,忽然想起了薛寅。
这里是北化,那个人的故乡。
方亭想到这里,偷偷瞥一眼白夜,见对方没反应,从手里拿出薛寅赠他的小陶笛,轻轻吹了起来——自然,他还是只会吹那一首曲子。
这陶笛是薛寅送给他的,他很喜欢,即使现在都不离身地携带,吹着吹着,心中又有一丝凄凉,他也不知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也不知今后能不能再见到薛寅。
小孩心里有事,一支曲子吹得堪称柔肠百结,分外哀愁。正吹完一曲,白夜忽道:“你记得这首曲子?”
白夜一直没动静,方亭只当他不存在,乍听他说话,惊了一惊,而后点了点头。
白夜侧头看他一眼,“你知道这曲子叫什么名字?”
方亭老实地摇头。
白夜闭起眼,淡淡道,“征人泪。”
他只说这一句,接着闭口无言。方亭听不太懂,有心想问,却又不敢,只得按下,而后继续扒着窗子看窗外景色,看着看着,忽然揉了揉眼。
外面空旷寂静,本是空无一人,他这么一看,却恍惚看见一个人影。定睛看去,远处确实有个人影,却是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儿,穿一身臃肿的棉衣,也不知这是在这附近溜达着做什么,走着走着倒是离马车越来越近了。方亭远远看着,白夜就在他身旁,他看见有人也不敢吱声,只稍稍皱眉,白夜性子阴晴不定,杀性颇重,他怕白夜如果发现了这人心里一个不痛快就直接弄死这人,所以越见这男孩走近,眉头皱得越厉害,无声张开嘴,做了个口型:“快——走。”
男孩本不觉有什么,然而过了一阵,也发现了这辆古怪的马车,眼珠一转,好奇地想凑过来。男孩一张小脸涂得乱七八糟看不清楚面容,邋遢得很,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很,目光灵动,看着十分机灵。他很快看清楚了这辆古怪的马车,也看见了趴在车窗上的方亭,男孩眯一眯眼,看清了方亭的口型。
快走?
这辆马车里有什么碰不得的?还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看着方亭带一点惧怕的神情,男孩思忖片刻,摸一摸下巴,突然笑了。
他一张脸看上去脏得很,一口牙倒是白,笑起来十分灿烂。他并不上前贸然接近马车,而是笑着也对方亭做口型:“我——来——救——你。”
☆、第57章 峰回路转
方亭眨了眨眼。
他还真认清楚了这人做的口型,于是面上本来的焦急换做了疑惑,他没看错吧,这个人要救他?
方亭默默打量一眼这个灰扑扑脏兮兮看着一丁点不起眼,年纪也只比自己大几岁的男孩,思及身后凶神恶煞,杀人不眨眼的白夜,很快做出了判断——这人脑子一定有问题。
他自忖这个想法十分正确,于是很快做出了回应——他把马车窗户一合,直接眼不见为净了。
这么一来,倒是让站在车外的男孩十分受伤,面上笑容垮下来不说,连眉头也皱起来了。可他虽沮丧,人却乖觉,一步也不靠近马车,皱着眉头冥思苦想一阵,忽然眼前一亮,眼珠转了几转,嘿嘿一笑,很快一路小跑溜走了。
过得一会儿,方亭打开车窗,见车外已无人,稍微松了口气。见窗外月华如练,又看得怔忪,趴在车窗边上,眼睛微垂,小脸微垮,神色带一分寂寞与无助。
他好不容易有了个家,现在又没了。
这一夜极漫长。
等天边发白,白夜逐渐苏醒。方亭十分浅眠,几乎是同时也醒了,一睁眼却看见这人在发呆。
白夜清醒时一张脸冷冷冰冰神色颇为冷漠,刚从梦中苏醒时整个人却呆呆的,眼神朦胧,丝毫不见了平时锐气与杀气。方亭看在眼里,只觉古怪又好笑,大着胆子低低叫了白夜一声,白夜却似乎是没听见,怔了一会儿,才如梦初醒。
“你叫我?”他看了一眼方亭。
方亭一声不吭地摇摇头。
白夜一清醒,他就又成了哑巴,坚决不开口。
白夜觑着他的神色,讽刺地一勾唇角,他说:“你又何必怕我?”
这话无头无尾,方亭听不太明白,白夜却不再管他。晨光微曦,两人却未继续赶路,而是找一处地方将马车停好,接着下了马车,进了北化城内。
北化土地广袤,委实不是一片小地方,但北化城,却着实是个小地方。
北化这地方穷山恶水严寒封冻,养不活多少人,土地虽大,住户却极分散,许多地方也根本不能住人。而北化城,不过是在北化人口较多的地方建起的一座小城,北化薛氏一脉许多根基,都在此城。
如今北边战乱起,这座本就贫苦的小城更显萧索,来往百姓皆是满面风霜、行色匆匆,这世道太乱,人人求生不易,自然也管不了其它人如何。白夜悄无声息携方亭入城,去的第一个地方,却是城中一家酒馆。
一家十分不起眼的小酒馆,老板是个身板魁梧的粗蛮汉子,见了白夜,神情微微一变。
白夜泰然自若选了张桌子坐下,冷声道:“上酒。”
老板问:“什么酒?”
白夜淡淡道:“穿肠烈酒。”
老板闻言,嘿笑了一声,“小兄弟,你还真是能干,真把人找来了。”
这酒馆小而破,除了白夜和方亭也没其它客人,于是老板说话并不忌讳。白夜却不为所动,只道:“上酒!”
老板撇了撇嘴,走向柜台后的小屋,打算下酒窖,“好好,上酒。”
不料他这酒,却半天也没上上来。
小酒馆里一片寂静,老板没了踪影,更是一片死寂,冷风穿堂而过,方亭缩了缩肩,有些发抖。白夜却一动不动地静坐,似乎一觉得这情势不对劲,然而方亭跟着他走了今天,已明白这人已经处于十分戒备的状态,稍有动静,恐怕就会大开杀戒。方亭知晓此事严重性,却也无法可想,只得小心翼翼观察周围动静,以免一会儿起了状况,自己被牵连。
方亭都察觉不对,白夜耳力远胜方亭,自然更明白问题严重,他神情严峻,骤然一把抓起方亭飞快地往酒馆外冲。方亭身不由己,肩膀被抓得生疼,混沌之中,却隐隐闻到了一股香气。
一股类似于花香的气息,香气恬淡,稍微吸入,就让人觉得心神恍惚。
这香气由门外传入,越近门边香气越浓,白夜脸色一变,骤然往回退,将方亭安置在桌上,低声吩咐:“闭气。”接着自己向外冲,眼中杀机骇人。
只要不在门边,香气减淡,方亭又闭了气,混沌一时的神智也清醒过来。一会儿工夫,白夜的踪影竟已消失在门前,方亭环视左右,这酒馆没有后门,除了前门之外,就只有柜台旁有一扇窄门,门半掩着,隐隐看去里面不过一间屋子,酒窖入口似乎也在此。
白夜不在,他似乎也无路可走。
刚这么想着,忽听有人小声唤道:“喂……”
方亭循声望去,却是骇了一跳,只见偏僻处的一张桌子下,一人灰头土脸趴在地上,笑着看他。
这正是昨天晚上在马车外那个号称要救他的男孩。
男孩见方亭要开口,忙“嘘”了一声,压低嗓子道:“我叫游九,我知道怎么从这儿出去。跟你一起来的那个人看着就是坏人,你跟我一起逃出去吧?”
方亭一时怔住,“你为什么要救我?”
游九眉头一扬,小声嘀咕,“小爷最看不得有人行不义事,既然看到了,说不得要帮一下。”他张望了一下外面情形,低声催促,“快,那个人很厉害,估计要回来了,我们走。”
方亭顿了顿,想起白夜那堪称凶神的性子,最终点了点头。
俩小于是很快行动,从这地方跑了出去。出去的法子很简单,这酒馆墙边有一个狗洞,平时被桌子和木板挡着,乍看也看不到,俩人年纪都不太大,方亭更是瘦得可怜,轻而易举地从狗洞爬了出去,不过也折腾得灰头土脸的,像两只脏兮兮的小狗。
等白夜处理完门外的毒烟,返身回酒馆,就见酒馆里空无一人,方亭了无踪迹。白夜面色一瞬间变得极难看,又飞快跑到柜台旁的小屋内,一推开门,只看见了酒馆老板七窍流血的尸体,显然死于中毒。白夜眉头紧皱,非但是死于中毒,还是死于他白夜常用之毒!他此番去往宣京,一来一回也不过数日,此地究竟是发生了什么?谁这么大胆敢向他们的人动手?还有主人……主人如何了?
白夜越想越是急躁,一时失了平时冷静,飞快蹿出酒馆,失去了踪影。
白夜在急躁的时候,方亭在发呆。
游九在耳畔喋喋不休,“你愣着什么?快点谢谢他。要不是这位大哥仗义相助找人绊住那个人,就凭我们两个哪里逃得出来?傻愣着干什么,快点谢谢人家。”
这小子年纪不大,但嘴皮子极其利索,让这人闭嘴大约比杀了他还难,一路上拉着方亭说了大半天话,从方亭的名字开始一路套话,接着又谈点说地白话了一大堆有的没的,嬉皮笑脸没个正形不说,人又极聒噪,安静如方亭也不胜其烦,不得不开口说了不少话,然而等他看见这个据游九说在救他这一事上出了大力气的人时,他还是怔住了。
眼前之人男装束发,一身玄色长袍,五官轮廓深刻,肤色微黑,显得英武又生气勃勃。方亭看在眼中,却总觉得不太对劲,他看了半晌,静静道:“明华郡主?”
游九口中“这位大哥”的男装还真让人看不出破绽,端的是英姿飒爽。奈何方亭是看过薛明华女装的人,小孩年纪小是小,但眼力真的不差,很快就判断出,这个指使手下引开白夜注意力,趁机将自己从白夜手中救出的人,确实是薛明华!
一句话出,薛明华和喋喋不休的游九都怔了怔。游九面上表情一松,“哎呀,你们俩居然认得?我说明姐竟然这么爽快地同意要救人。”他看薛明华一眼,讨好地笑:“明姐姐,原来你还是郡主?失敬,失敬!姐姐本名叫什么啊?咱们都认识好几天了,也混得挺熟了,你看我也帮你跑腿做了不少事,告诉我呗。”
小小年纪,胡搅蛮缠油嘴滑舌,笑得像个登徒子。
薛明华瞥他一眼,“你再嚼舌头,我就让你三天都说不了话!”
薛明华开口无虚言,不听话只有吃瘪的份儿,游九这几天已经吃足了苦头,这时脸上一垮,立刻安静了。薛明华于是转头看向方亭,“你怎么在这儿?”昨夜游九这小子大半夜发了疯跑她这儿来求她,说看见一个小孩被坏人绑了不知道要弄到哪里去,让她一定大发慈悲救救人。薛明华手中正事颇多,本不愿淌这趟浑水,然而架不住游九一再哀求,只得答应看一看。熟料今天白夜带方亭入城,薛明华一见方亭,可是吓了一跳,于是安排下去找人引开白夜,算是把方亭救了下来。
方亭于是把来这一路大致因由说了说,薛明华听得脸色微变,昔日在薛寅院子里惊鸿一瞥,她就疑心这小孩身世或许不简单,今日看来……
方亭自己对身世一无所知,薛明华也问不出什么来,只得在心里把疑虑暂且按下。方亭说完,又仰头疑惑地看薛明华,“郡主为什么在这儿?”
薛明华闻言苦笑。
她是北化人,在北化城内倒还真真不稀奇,但她是随军出征辽城的,如今却离了大军,自己孤身一人在还未陷入战乱的北化行走,她甚至还换掉了女装,改易男装,其中原因究竟如何?大军下落又究竟如何?
薛明华叹了口气,瞅一眼面色疑惑的方亭,以及方亭旁边紧闭着嘴但眼神奇亮满眼好奇的游九,顿觉头疼,她本不清楚自家弟弟为何会一时兴起收养方亭这么个小崽子,结果等她遇上了游九,才知方亭这种小崽子实在是太省事了,这姓游的小鬼奸猾似鬼,实在让人头疼,“得,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们俩跟我来。”
☆、第58章 烽烟将起
薛明华离京时,是同大军一起开拔的,陆归挂帅,一行人可谓声势浩大,如今时过境迁,北边事变,薛明华回了北化,但境遇已是大不相同。
北化是薛明华的老巢,按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老宁王一脉根基在此,薛明华在北化大可横着走。可她不仅没有横着走,她还改易了男装,隐姓埋名,她如今的栖身之地,也就是个四四方方一点不起眼的小院,究其缘由,也只能叹一声此事说来话长。
北边战局纷乱,消息封锁,宣京中人只知北边有变,却不知北边是个什么样的变法。薛明华人在战局中,却是看得分明,北边有变,最为致命的不过四字,王溯投敌。
按说通敌叛国者虽然不多,但每朝每代恐怕也会出那么一两个败类,算不得稀奇。陆归大军本就是为讨辽城而去,心中已有戒备,大军人数众多,特意取道北化,为的就是打辽城一个措手不及。可事实恰好相反,他们没打辽城一个措手不及,而是被辽城打了个措手不及。
军中有人被收买,向月国泻出大军的行踪,此事已堪称要命,可最要命的是,辽城早已落入月国掌中!
辽城守将王溯被华平逼反后,盘踞辽城,拒不回京,而后柳从之反叛,改朝换代皇帝换了人做的种种事宜,他都没有介入,似是一点不关心南边的状况。等柳从之称帝,他才姗姗来迟休书一封称愿意跪降。王溯行事古怪不假,但人人都以为他在辽城做土皇帝,决计想不到王溯早已名存实亡,辽城已完完全全被月国掌控。
月国几乎是兵不血刃,无声无息地夺下了辽城这一边关重镇,消息封锁得极好,没露一点声息。陆归与薛明华不知内情,欲要取辽城,却不料这根本是月国人的请君入瓮之计。陆归所携兵力不少,若是只取辽城一城,击败王溯手里的兵将,肯定足够,可若是对上猛如虎狼的月国铁骑,胜负就难料了,遑论辽城身后有整个月国做盾,兵力充足,陆归却只带了克辽城一城的兵力,孰强孰弱,一眼自明。
于是,种种算计之中,陆归大军在辽城附近与月国大军遭遇。大军行踪被内应泄露,非但未能成奇兵,反而被人埋伏,中了敌人圈套,死伤惨重。大败之下,许多人被俘,其余人化整为零脱身以图后计,最终成了如此景象。
月国雷霆一击后,又停了动作,然而辽城已入敌手,月国人在边境不停蔓延。如今月国内乱又已平定,女王即位,烽烟已起,迟早得有一场大战!北化现下虽看上去大致平静,可也……
薛明华思及此,微微摇头。
她同陆归大军失散,在月国人手中逃得性命,再三权衡后,最终携带自己的亲卫回了北化。
北边战局纷乱,月国人狼子野心,事已至此,她于陆归大军已无甚用处,可北边情况如此,战乱迟早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