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莺垂首,有些怅然若失,“爷不多留一会儿?”
薛寅打呵欠,“留下来干嘛?”他看一眼黄莺,见她神情低落,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哦”了一声,从怀中取出一物,“这个给你。”
黄莺惊讶地抬起头,只见薛寅掌心放着一个精致的玉簪,簪头刻有一朵栩栩如生的牡丹花。
黄莺皮肤微黑,年纪也还小,模样在这楚楚阁中一点不起眼,然而但凡女子,都有爱美之心,她也不例外,此时见这玉簪,登时脸上腾起一抹薄红,细声问:“这是给我的?”
“偶然看见的,觉得你应该会喜欢。”薛寅半闭着眼,一副全不挂心的样子,如果他是个解风情的,这时候大约就会亲手帮黄莺把这簪子戴上,可他不是,故而他只是摊着手站着,“拿去试试。”。黄莺小心地拿过玉簪,别在发间,“好看么?”
她红着脸问。
薛寅歪头仔细打量她,“挺好看的。”
黄莺年纪只得十五上下,身材瘦小,胸前平平,看着与其说是女人,不如说是女孩更合适。薛寅年纪在二十开外,看她倒真的是没什么情欲相关的想法,送这簪子不过是心血来潮,见黄莺喜欢,于是点点头,转身打算离开。
“爷……”黄莺在身后唤他,他停下脚步,“怎么了?”
“谢谢爷送的簪子……”黄莺咬着唇,神情不安,沉默良久方问:“爷这几天都没碰过我……是黄莺哪里做得不好么?”她虽在青楼,但性子羞怯,这一问实在难以启齿……
薛寅顿了顿。
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一扫面上的漫不经心,认真道:“没有,你很好。你是个好姑娘。”
黄莺睁大眼:“那为什么……”
“没什么。”薛寅懒洋洋一打呵欠,“你年纪还小。”
薛寅一派闲适出了楚楚阁,外面日光正好,就是挺冷。
想起刚才和黄莺所谈种种,他心中亦觉失笑,天狼若知此事,只怕得一脸奚落地感叹,小王爷居然也会欠风流债了。
众所周知,薛明华和薛寅,似乎都不走桃花运。
薛明华性子太悍,又是郡主之身,眼界也高,自从一个咬牙来求娶她的书生被她直接扔出府之后,就没人敢打这位铁面郡主的主意,人人闻母老虎之名丧胆。
而薛寅嘛,倒是比较无奈——这位小宁王爷没什么不好,就是太懒,看着跟一团扶不上墙的烂泥似的,成天软趴趴的,有心气儿的女人看不上他,而没心气儿的——小王爷人在北化,软绵如水的女人着实少,再软绵的,也得被这北风把心给刮硬。况且软绵绵的小王爷成天觉都不够睡,还有心思找女人?
薛小王爷行至楚楚阁门边不远,果见那最近在此唱曲儿扰人的乞丐,停下驻足,扔了一块银子下去。
薛寅三宿楚楚阁,倒有两宿看到了这乞丐,似乎还对这乞丐唱的曲儿挺喜欢,故而每每路过,都会打赏一二。
乞丐笑:“哎哟,谢谢这位爷,这是第二次见您了吧,爷心肠好,我再唱一曲儿给您听?”
薛寅一晒,“免了,听了耳朵难受。”
乞丐嘿一声,“那成,我就不唱了。”他随手一抛,“这个送您,也算答谢。”
他这么冷不丁地一抛,薛寅还没动作,薛寅身旁的侍卫就动了,接过那东西一看,是把破旧的短笛,做工粗糙,打量了一番也没看出什么,故而转呈给薛寅。薛寅看一眼,嫌弃道:“这玩意我拿来干什么?”
乞丐笑道:“想拿来干什么就拿来干什么,没事儿吹吹曲,不也成么?”他本来从容不迫地躺着,忽然“哎呦”一声,“不好,我得先撤了,这位爷咱们有缘再见。”而后麻利地爬起来,收拾好东西一矮身就跑了。这人看着不靠谱,跑起来倒是极快,一会儿的功夫就没影了。
他这边刚跑,那边就见楚楚阁中奔出一二打手,“那乞丐人呢?往哪儿跑了?让他在这儿乱唱!”
薛寅与身边侍卫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幕,尽皆无言。
薛寅皱眉看一眼手中破旧的笛子,顺手收起来,慢悠悠道:“我们走吧。”
☆、三思后行
薛寅瞪着手里的笛子。
他自楚楚阁回来后,对着这笛子看了半天。
他才不信这笛子里没有猫腻,楚楚阁外面坐的那个不起眼的乞丐就算是把脸再涂花满脸贴满胡子,他也认得出那家伙是天狼。这算命的平时一副书生样儿,实际上懂的旁门左道多不胜数,乔装换皮这种事做来游刃有余,花样繁多,而且他孤身一人,有些事儿做起来反而顺手,薛寅亡国被软禁,天狼则成了自由自在的一根暗线,薛寅能够出宫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来楚楚阁,只因楚楚阁风月之地,来往之人众多,反而隐蔽。而且这等烟花之地,本来也是天狼这等人爱逛的地方……
思绪回到手里的笛子上,薛寅皱眉。
算命的虽然经常闲得没事干找抽,但做事还是牢靠的,他肯定这笛子里有东西,只是他折腾了半天也没把东西弄出来,如果里面有东西,那可能得另想法子,鉴于这是根笛子,最好的方法大概是吹,但是小薛王爷看着这跟只能用破旧来形容的,擦了一遍看上去仍然极其寒颤的木笛,莫名不想下嘴。
薛寅想了一想,叹口气,开房门,向房外树上招手:“方亭,过来一下。”
方亭就跟属猴子似的,成天爱往树上窜,不过特别听薛寅的话,说什么是什么,绝无二话,立刻乖乖下树,跑到薛寅跟前,仰头问:“怎么了?”
薛寅示意他关上房门,而后将短笛递给方亭,言简意赅:“你吹一下。”
方亭迷糊地摇头:“我不会吹笛子。”
薛寅道:“没事,你随便吹一吹就成,吹成什么样无所谓。”
方亭打量一眼短笛,似乎在思忖为什么,不过他听话,于是也没多说,很快拿过了笛子。小孩儿是啃过树皮吃过草根的人,根本对这笛子脏污与否毫无概念,随手拿袖子擦了一把就凑到嘴边开吹。笛音响起,薛寅稍微一挑眉,方亭手法生涩,显然是第一次碰笛子,然而笛音却分毫不乱,小孩拿着笛子做的第一件事是确认笛子能发什么音,这么一遍吹完,又倒着吹一遍,算是找着了调,接着停顿了一会儿,开始缓慢而生涩地吹起一首曲子。
就是薛寅上次听他吹叶吹的曲子,薛寅问过曲名、由来,方亭一概一问三不知,只是对这曲子记得极劳,也只会这首曲子,这会儿拿着笛子也翻不出新花样,仍是尝试吹那首曲子。
这做来显然不容易,薛寅不会吹笛,也无从指引他,于是笛音断断续续,数次走歪乱掉,但方亭似乎心里越来越有数,过了大概一炷香功夫,愣是断断续续没什么大错漏地吹完了整曲。方亭长舒一口气,放下笛子,“还挺好玩的。”薛寅一开始无精打采,听着听着,倒是精神起来了,此时一面拿过笛子放在手里倒腾,一面道:“你还真是学这个的料,无师自通啊。”
薛寅倒也会乐器,就一项,琵琶,他娘教的。他耐心不好,学了挺久才算有一点成色。不过方亭则是真正的天资聪颖,一点不会吹笛,但能在一炷香内吹出成调的曲子,也算是天赋惊人了,他当时不过随手一捞,但方亭还真是个聪明孩子。
方亭得了夸赞,眼睛稍微发亮,“叔,这个笛子能给我玩么?还挺好玩的。”
“等等。”薛寅目不转睛看着短笛,右手拿着笛子一甩,也不知刚才方亭那一通吹触碰到笛子里什么地方,这次笛子里确实掉出一张小纸条,薛寅不紧不慢地接过,而后将笛子递给方亭,打个呵欠,“拿去玩吧。”
方亭也看到了薛寅手里的纸条,不过这是个聪明孩子,于是十分聪明地什么都没问,拿着笛子就跑出去了。薛寅感慨这小孩着实贴心,而后自己一个人坐下,摊开纸条。
不到巴掌大的纸条上是天狼一笔堪称潇洒的字,字迹熟悉,只是内容让人不那么愉快。
豆腐块一样的纸条上,只得四个字。
三思后行。
三思而后行,是一句俗语,更是一句名言,走到哪儿都有人用。只是,这个词的关键在于,为何三思,对何事三思而后行?无因无果,大费周章,只为告诫他三思而后行?
薛寅瞪着那四个字三秒,呻吟一声捂住了脸,他怎么会以为天狼那家伙靠谱?那是个神棍!
等等……这张纸……薛寅眯起眼睛,这张纸,好像不是完整的?
等薛寅从方亭处把笛子再次要回来查看,笛子已经被方亭一手抖扔了路边水洼,笛子内或许有另一半纸条,但是,没留全尸。
从薛寅表情判断出自己大概闯祸了的方亭神情异常小心,对此,薛寅异常淡定地挥了挥手,眉毛也没动一下,“没事,你继续吹着玩吧。”
神棍说话最爱留一截,把人哄得不明不白云山雾罩,那就对了。薛寅对此也没抱多大希望,姑且一听。
三思而后行,那就三思而后行咯,还能怎样?
小王爷跟只倦猫儿似的躺椅上闭目养神,听着外面呜呜呼呼,方亭玩新入手的笛子玩得不亦乐乎,琢磨了半天,调子还真是平顺了,唯一能吹得那首曲子居然也能吹得有模有样了,只是曲子再好也架不住他一直只吹这首,那旋律着实是听得人耳朵都起茧。可看小孩一副得了新玩具的兴奋样,实在让人不好意思打断,在薛寅几乎要眼冒金星的前夕,路平回来了。
薛寅获准出宫后,路平有时也能去宫里其它地方走走,这地方没宫女伺候,于是几人的衣物送洗、偶尔一些物品的送运,都是他的活计。他本质上也就是个人微言轻的小太监,在宫里一没权二没势,有时还得小心外出走动反而沾染上麻烦。今儿他倒是一早出去了,等回来先是笑着给方亭打招呼,而后进屋,轻声细气对闭着眼睛的薛寅道:“爷,我回来了。”
这本也稀松平常,不料薛寅倏然坐起了身,低声道:“我问你一件事。”
路平不解,“什么事儿?”
路平凑近薛寅,就听薛寅问:“你入宫年头不短,可曾听过任何有关当今陛下的消息?什么消息都成。”
当今陛下?
路平心中纳闷,爷不是最烦有人提起陛下了么,怎么今儿转了性,反而想听陛下的消息了?一面纳闷,一面在心里苦苦思索,他虽是个无权无势的小太监,但入宫早,宫内人多口杂,柳从之又是常在宫内行走的,有些事儿零零星星的还算能听见一点儿,这么一想,还真隐约想起什么,“那个……爷,如果我没记错,早年,陛下被先先帝。”他迟疑着说出两个先字,“赐过婚。”
☆、知己知彼
薛寅对柳从之的了解,更多是在他拉了反旗,名传天下之后。
在这之前,薛寅好端端地在北化喝他的西北风,至于朝中谁谁谁春风得意,谁谁谁春风得意的时候被驴踢了贬为平民,谁谁谁被贬为平民后又奇迹般地再度春风得意马蹄疾,可以当成茶余饭后的乐子听,不过也仅此而已。薛寅对柳从之此人的了解,也仅限于此人才干、行事,更深的则是一片空白。
至于看柳从之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薛寅为何突然对柳从之昔年过往起了兴趣?
——听见天狼在楚楚阁外面冒着被打手揍的风险也要唱的小曲儿么?
还是那句话,算命的虽然爱找抽,但也不至于毫无缘由地找抽玩,更不至于毫无缘由地把自己打扮成那样找抽玩,算命的在那儿咿咿呀呀唱半天,什么“千载史书歌风华,风华背后常泣血”,什么“戮剑只从磨砺出,谁人识得阶前身后血”,不就在说。那谁谁虽然很牛,但也不是无懈可击,你回去翻翻他的血泪史,总能找到比较合适下刀子的地方。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嘛。
于是薛寅十分上道地开始打听了。
路平皱眉回忆:“对,以前陛下被赐过婚,那时候……嗯,那时候我才刚进宫吧,听别人嚼舌根说起的。”显然他自己对这段记忆也挺模糊,努力回想了半天,“那时候陛下还是宠臣,没被贬,也没上过战场。老皇帝当时特别宠信他,给他赐婚,新娘子是……公主?”
薛寅眨眼:“老皇帝有公主?”他怎么不知道,好歹还是亲戚呢。
“不是真正的公主,是赐封的公主。”路平迟疑道,“我也就是听人那么一说,好像老皇帝要赐婚,当时陛下死活不肯,惹怒了老皇帝,那之后过了一段好像就失宠了,然后被弹劾,贬官为民……”
“有趣。”
薛寅摸摸下巴。
柳从之这样一张笑脸水泼不进刀枪不入的人,还有不顾后果反对老皇帝的时候?还是说那时候的柳从之还算年轻,没现在这等道行?“他有心上人?”
路平摇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当时也没听说陛下有娶妻,甚至也没纳妾,皇帝给他指婚,好多人眼红还来不及呢,被他给拒了。”
一句话说完,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又有点扭捏起来,凑到薛寅耳边,低声说:“爷……这话我就给您一说,您就一听……”
薛寅懒洋洋,“说。”
路平声音极小,“我听人传过……那个,陛下吧……一直没娶妻妾,甚至至今都那个……后宫空悬,有人说他有那个……龙阳之癖。“薛寅听到这里,抬一抬眉毛,就听路平把声音再压低一档,低声道:“还有人说他吧……就是……不行。”
路平自知说的是要掉脑袋的话,声音小得不能再小,薛寅耳朵忒灵光,听得清清楚楚,半晌,唇角露出笑容,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呵欠,拍了拍路平的肩,“说得好,这话我爱听。”
路平无言看一眼自家明显身心愉悦的主子,只觉自家主子关注的重点有些奇怪。薛寅思忖了片刻,勾了勾手指,示意路平附耳过来,问道:“既然有人传他有那种癖好,那是传的他和谁?谁……最有可能?”
这一问太过具体,路平呆了片刻,小心翼翼道:“爷……你对这个有兴趣?”
薛寅打呵欠,“你就说你知不知道吧。”
虽然柳从之看上去特别欠抽,不过这等八卦,听听也不错,左右无事嘛。
路平闻言,一张白净的脸皱成了包子,“这个……容我再想想。”
于是路平坐着冥思苦想,外面方亭还在吹那首听得薛寅眼冒金星的曲子,薛寅忍无可忍地站起来,出屋,仰头看不过一会儿工夫又爬回树上的方亭,有气无力道:“你能停一会儿么?”
方亭看他一眼,乖乖地停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薛寅,目光纯善。薛寅在此等目光下面拜服,仰头看一眼树,忽地卷起袖子,也开始爬树。
树上的方亭睁大眼。
薛寅平时懒得仿佛骨头都是软的,这下爬起树来竟是出奇矫健,一点不费劲三两下攀上了树顶,而后躺在树上,长长呼出一口气。
这是跑到树上来睡觉来了。
方亭坐在薛寅旁边,低头看他,忽地伸手戳了戳他的脸。
薛寅五官秀气,无多少棱角,一张脸白白软软,手感颇好,当然,不是白戳的。薛寅闭着眼将脸上乱动的小爪子拍开,然后一双手抓住小孩的脸,捏。
方亭已不复初见的骷髅样儿,脸上有肉,捏着手感不错,小孩挺乖,被捏疼了也不吭声,只是皱皱眉,薛寅看乐了:“干嘛戳我?”
方亭不答,只问:“你也会爬树?”
薛寅懒洋洋:“我爬树玩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以前我家老头子可头疼我啦。”
小孩听到这句,沉默了片刻。
薛寅却随手看他的小爪子放在眼前看了看,别说,小家伙根骨还真不错,是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