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寅慢了一拍,才想起这姑娘是谁,晕乎乎的也懒于招呼,瞅一眼她手里的琵琶,挥了挥手:“琵琶给我。”
黄莺惊讶地把琵琶递给他,薛寅醉得厉害,看东西都是糊的,于是把琵琶抱在手中,闭着眼睛摸弦,慢吞吞弹起了梦中那首曲子。
曲声熟悉。
他是醒了,还是醉了?
他当然是醉了。
再无人会给他唱这首战歌,他甚至也回不去那等天寒地冻寒风凛冽的要命地界,他醉了,人在梦中。
一边的黄莺本还诧异这位醉得一塌糊涂的主儿要她的琵琶是做什么,听到乐声,却不吭声了,垂首倾听,小心地抬眼打量薛寅,见对方双颊通红,眼神迷离,不觉心头一跳,脸稍微一红。
一曲奏毕,黄莺怅然若失,还未回过神来,就听见身后有人推门而入,她回过身,吃了一惊,气势好足的人!
柳从之相貌极佳,俊美英挺,强过薛寅,黄莺一瞥之下,心头却丁点绮思也无,柳从之周身气势太盛,虽然神情平和,但黄莺几乎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敢,下意识地噤声,垂头,听身后薛寅迷迷糊糊叫出柳从之的名字,心头一惊,霎时更加紧张,垂着头一步也不敢动。
两名侍卫齐声道:“爷!”
柳从之一进来,门内神智仍正常的人俱是紧张,唯有薛寅眯着一双醉眼,深深皱起了眉。
他看人不太真切,恍恍惚惚觉得眼前这人应该就是柳从之,但神智不太清楚,自己做梦做得好好的,眼前怎么会出现姓柳的?这张俊脸他实在是看得印象深刻,故而一入眼就觉无比烦躁,忍不住伸手在眼前挥了挥,似乎要将眼前的人脸挥走,嘴里喃喃:“你怎么可能在这儿?”
他虽是自语,但屋子不大,其它人俱都听得清楚明白,两侍卫面面相觑,神色古怪。
柳从之面上含笑,本待开腔打个招呼,听见这一句,稍微扬了扬眉,笑道:“我怎么不能在这儿?”
声音一入耳,薛寅这下不光眉头皱了,连脸也皱起来了,一脸苦恼地摇头:“我一定是看错了,怎么会这么倒霉?”他眼前晃得厉害,索性把眼睛也闭上了,困意涌起,打了个呵欠,索性把怀中琵琶往桌上一放,趴桌上睡了过去,还不忘用手把耳朵遮住,看上去一派闲适、十分满足地睡了过去。
屋内一片寂静。
两名侍卫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也不抬头去看一眼那一定笑得很温柔很好看的皇帝陛下。
皇帝陛下的脸当然是赏心悦目的,奈何再赏心悦目也不是谁都能看的,当然,显然也不是谁都爱看。
柳从之看着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的薛寅,摇头一笑:“看来我是来得不凑巧。”
没人吭声。
柳从之将视线转向黄莺,“这位姑娘是?”
黄莺小声报出自己的名字。
“黄莺姑娘是来陪他的吧?”柳从之微微一笑,“如今既然他已醉了……”他看一眼薛寅,话音忽然一顿,停了停,才道:“那姑娘先下去吧,告诉何姑姑,我会差人送他回去。”
黄莺垂头应下,柳从之转向两名侍卫,“你们二人送他回去。”侍卫应声,柳从之瞥一眼薛寅,见后者似乎仍然睡得香甜,于是加了一句:“不过也不急于一时,等他睡醒吧。”
两名侍卫再度应声。柳从之转身打算离开,一名侍卫忍不住问道:“爷什么时候回去?”
“我一人出行,反而方便,不必多虑。”柳从之脚步一停,“我去见一个故人,晚上自会回宫。”
故人?
怎样的故人?
薛寅仍旧闭目呼呼大睡,似乎对柳从之的离去毫无察觉。
他是听到了柳从之说话还是没听到?
当然是没听到,他还在梦里,梦里大雪纷飞,雪花冰凉,烈酒滚烫。
☆、□□
楚楚阁后院,有一处木楼,木楼只得二层,修得精巧雅致,乃是来往楚楚阁的风流客们艳羡之所在。一栋楼当然没什么大不了的,然而楼内有佳人,分量自是大大的不一样。
纵观楚楚阁,有此等待遇的佳人,除海日以外,不做第二人想。
木楼之中。
天色已暗,楼中四处点着灯,飘忽烛影里,一女子端坐屋内,身前一张琴案,案上一架古琴,纤指扣于琴弦上,稍微拨弄。
她按着琴弦思忖了一会儿,忽地手指一抬,十指如行云流水般在琴上拨弄,弹起一首琴曲。
女子琴技极佳,琴声流畅优美,无一丝凝滞。古琴音色清幽雅致,而她弹的这一曲,轻柔婉转里不乏刚硬,沧桑哀愁里又带一分洒脱与清远,最终一切柔肠百结都渐隐,终归沉静。
有人在屋外赞叹:“好一曲《归去来兮》,许久不见,你这琴艺仍是动人。”
女子面上不见惊色,站起身来,对着屋外走进的人躬身一礼,“海日见过陛下。”
柳从之温言微笑:“不必多礼。”
屋内陈设极简,除了一方琴案外,就是一张方桌及两把木椅,柳从之打量一圈,视线凝在方桌之上,桌上摆着两样东西,一个金丝绣鸳鸯香囊,以及一匹红绸……不,不是红绸,他微微一勾唇角,这是一件嫁衣。
一件做工精美繁复,用料极佳,色泽极艳,美得让人屏息的嫁衣。
他欣赏地打量了那嫁衣片刻,笑道:“单这一件嫁衣,只怕就是千金难求,越之不惜如此手笔,对你用心当真是极重。”
海日的目光也落在那嫁衣上,听到柳从之此言,眼中流露出丁点讽刺之色,淡淡道:“袁爷确实用心良苦,只可惜不是为我。”
柳从之回头,“此话何解?”
海日看他一眼,“难道袁大人不是为了取信陛下您?”她神色淡淡,稍显昏暗的烛光勾勒出她的五官轮廓。这着实是个容颜秀美的女子,但要说倾国绝色,也不尽然。海日并非柔媚入骨的女子,也并非妖艳动人,若要形容她的气质,一者是清,二者是媚,清,但不故作高傲,媚,但不流于俗媚,二者糅合在一起,却成绮丽艳骨。
柳从之目光柔和地看着她,“我信越之真心待你。”
他这么清清淡淡的一句话,海日却忽然一顿,一滴泪珠自眼角滚落。这女子哭得无声无息,眨了眨泪眼,神情仍是淡淡的,声音平静,“那殿下是想我嫁?”
她忽然改称殿下,柳从之微微一叹,“你这些年来栖身青楼,暗中助我良多,如今诸事抵定,想去想留,都随你的意,我绝不会亏待你。越之一番心意,你应也好,不应也好,都看你自己,只愿你想明白,不要亏待自己。”
他这话说得诚恳,海日听罢,却似哭似笑地一闭眼,低声道:“殿下,两年前,袁爷曾问我,何故自甘下贱,栖身青楼,为人谋事?”
柳从之安静地看着她,歉然摇头:“我虽于你有恩,当年却也不该放任你如此,然而柳从之当年除了野心抱负,心头再也容不下他物,这么些年,着实是委屈了你。”
海日低笑:“若无殿下,海日如今不过一具枯骨。海日少年流落异国,饱受战乱侵扰,能助殿下一臂之力,得见今朝天下平定,着实是三生有幸。只是……”她直视柳从之,“海日一生只倾慕过两人,殿下是第二个。”
她眼中仍有泪光,可谓是眸光盈盈,美人如玉,这么一看,只怕是铁石心肠的人都要动情,柳从之却只微笑:“那我只能说声抱歉。”
海日微微一叹,自嘲道:“早知殿下铁石心肠,我却仍是多言,实在糊涂。”
柳从之道:“你值得更好的。”
海日看着他堪称完美的笑容,竟是摇头道:“我确实值得更好的,殿下雄才大略不假,但是无心,无意,无情,恋上殿下这等没有心的人,着实是大为不幸。袁大人纵然风流,也强过殿下从不风流。”
她这话说得不太客气,柳从之却欣然点头,“正当如此,宣京上下,仰慕你之人众多,柳从之负心薄情,配不上你。”
他称自己负心薄情,海日神情复杂看他一眼,忽道:“若我猜得不错,殿下对女子根本没有兴趣,是么?”
她这一问着实来得突然,柳从之一怔之下,却颔首承认:“不错。”
他坦然大方,海日神色却越发古怪,低声发问:“那敢问殿下,这一生可曾有过真正心爱之人?哪怕那是个男子?”
这次,柳从之顿了一顿。
“自是有的。”过了一会儿,他答道,声音很柔,目光也很柔,“我慕他,敬他。”
海日一怔。
是什么样的人,能让以惊才绝艳闻名的柳从之说出一个慕字,一个敬字?
“那那个人呢?”过了一会儿,她问道。
柳从之淡淡道,“死于非命。”
他说完这一句,若有所思,面上有追忆之色,于是又加了一句:“在我眼前。”他摇了摇头,忽地微微一笑,“往事不堪回首,一路走来,我记性越来越不好了。”
他的目光仍然极端平静,神情淡然,海日仔细打量他的神情,也无法从这个男人身上找到一丝一毫的悲伤。他的神情淡淡的,面上总是带笑,那是被时光打磨得最彻底的一种笑容,千篇一律,圆滑温润。柳从之就是这样一个不可捉摸的人,他伤心时笑,高兴时笑,不快时笑,愤怒时笑,于是没人能从他的笑容里看出他的喜怒哀乐,无论是之前屈居为臣,还是如今登临天下,他都离人很远,难以掌控,不可捉摸。
他是活得最得意的那种人,也是活得最累的那种人。
海日微微一叹,“陛下。”
她坐在琴前,郑重地开了口,“海日不日将嫁作人妇,但海日始终听从陛下调遣,出生入死,绝无二话。”她垂头拨弄琴弦,“相识数载,今是别期,容海日奏一曲送予陛下。祝陛下……”她顿了一顿,微微一笑,泪眼朦胧,“有朝一日,能找到真正知心之人……陛下如今登临大宝,与昔日不可同日而语,然而人在高处,未免孤寒……只愿有人能解陛下所思所想,能解陛下之……铁石心肠。”
柳从之微微一笑:“承海日吉言,祝你今后一切安好。”
琴音奏响,曲调婉转凄恻,却是别曲。柳从之含笑听着,来时一曲《归去来兮》,去时一曲《离歌》,韵味都是十足,海日乃是宣平花魁,歌舞技艺冠绝宣京,如此女子,也是说书人口中的一段传奇,离情别绪,爱慕纠葛,最终都尽付一杯酒,一支曲,仅此而已。
一曲奏闭,他再不停留,起身离开。
夜色深重,楚楚阁内灯火通明,楚楚阁外一片寂静。
柳从之缓步离开,忽然听到了歌声。
是路边一名形容落魄的乞丐,以筷子敲碗打节拍,口中念念有词地唱:“见见之时,见非是见。见犹离见,见不能及。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诸可还者,自然非汝。不汝还者,非汝而谁?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乞丐唱腔平平,唱完一段,惫懒地打个呵欠,歪在地上,忽然一抬眼,热络道:“这位爷是有意施舍?”
柳从之随手扔下一点碎银,笑道:“我听此曲颇有禅意,教人耳目一新。”
乞丐随口应付道:“随便唱唱罢了,谢谢这位爷打赏。”他将银子收好,躺回地上睡觉。
柳从之挑眉看他一眼,转头离开。
☆、花间常客
“倦眼常扫风尘,笑看人间峥嵘。风云变幻卷京华,山河变色狼烟起。说金戈铁马风云动,也说英雄!才名盖世时无双,沙场点兵战如神!说英雄,绝世英雄,说英雄,英雄何处?”
“人生百年过眼如一瞬,谁人当得青史万古名!千载史书歌风华,风华背后常泣血。自古英雄出乱世,只因乱世多磨砺!戮剑只从磨砺出,谁人识得阶前身后血!说英雄,叹英雄,千古风华,尽负谈笑……”
窗外遥遥传来歌声,薛寅坐在床沿,背靠床头,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他身旁的黄莺早在外面歌声响起的时候就停了弹奏,安安静静打量薛寅的神情,见他虽还是提不起精神,但似乎没有面露不快之色,便也未前去关窗,起身给薛寅斟了一杯酒。
外面歌声渐散,薛寅闭着眼问:“外面唱歌的叫花子一直在这儿?”
黄莺摇头:“前些日子才来的,这些天好像一直都在,有时候就唱些有的没的的小曲儿,打赏的人似乎也不少。妈妈嫌他吵,找过人去赶他,但他每次都能跑到没影子,总是赶不走,也拿他没办法。”
“哦……”薛寅慢慢地应了一声,慢吞吞伸个懒腰,他身上只着一件雪白的里衣,穿得单薄,身材也更显单薄,前襟微敞,露出一截雪白的锁骨。黄莺看得脸上微红,屋内只得他们二人,这是薛寅自第一次上楚楚阁之后,第三次在她这里留宿。
她显然对薛寅颇有好感,薛寅模样俊秀,看上去异常年轻,几乎还是少年模样,与这里来来往往的,许多大腹便便的中年嫖客实在是大有不同。他为人懒散,不轻浮,也从不苛待人,真的是个很特别的人……
黄莺想到这里,面上又现苦笑,这样一个人,在她这里留宿了三夜,银钱一点不短她,却记不得送她一样礼物,留宿三夜,却连她一跟手指头都没碰,实在是君子得过了头,她也实在想不明白,既然无意,薛寅为何要在她这里留宿?
是因为现在仍在外面守着的侍卫么?一念至此,忽然想到这人乃是声名在外的亡国之君,黄莺稍微一惊,垂下了眼。
薛寅坐在床上,并不看黄莺,慢慢从怀里抽出一张纸,打开。
薛明华昨日随军离京,这是她传给他的信。
薛明华身份不像薛寅这般特殊,在宣京逗留虽只是短短几天,但行走起来方便,入手的消息也算不少。昨日出发,未能找到机会和薛寅详谈,只得命红月设法将这封信转交到薛寅手上。薛明华性子干练利落,信上一不话家常,二不写离情别绪,薄薄一张纸上只得寥寥数语,写了几日来得知的可能对薛寅有用的朝中情报,一条一条清晰地列出。
“陆归此人受柳从之深恩,对柳从之忠心极重,行军沉稳,御下有方。”
“崔浩然曾自请率兵平辽城,为柳从之驳回,心中不忿,未曾前往陆归送别宴。”
“大军此去,由傅如海管辖粮草。”
“四将之中,冯印与傅如海交好,陆归与崔浩然交好,崔浩然与傅如海交恶。陆崔如今似有不睦。”
“柳从之近日推行皇商一事,遭薛朝旧臣与陆青徽反对。袁承海,及部分朝中新锐,如顾均,对此全力支持。”
“冯印掌宣京防务。”
“袁承海此人背景深厚,不可不防。”
一条一条阅闭,薛寅看着信纸上那最后一条,叹了口气,忽地手一动,将整张信纸揉成团捏在手心,而后抬头,懒懒道:“怎么?”
好奇凑近,想看一眼信纸的黄莺有些讪讪,“爷是在看什么?黄莺唐突了。”
“一封家书。”薛寅倦倦扫一眼黄莺,从床上站起来,走到旁边桌前,先是将桌上酒杯中的酒一口气仰头饮尽,而后看一眼桌上还剩一丁点就即将燃尽的红烛,将手中的信纸凑在微弱的火光下,烧了。
黄莺迟疑道:“爷?”
信纸燃尽,薛寅索性吹灭烛火,“没什么,烧了干净。”
他揉一揉眼,开始一件一件套外衣,黄莺本想服侍他穿衣,但薛寅自小便没这待遇,如今也无这兴趣,故而还是自己穿衣。他穿戴完毕,看一眼黄莺,“我走了。”
黄莺垂首,有些怅然若失,“爷不多留一会儿?”
薛寅打呵欠,“留下来干嘛?”他看一眼黄莺,见她神情低落,忽然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