么善茬,但说话似乎还算数。
“另外,他封我韶华郡主,允我长留北化。”薛明华眼露一丝讽刺,轻轻晃荡手里的茶杯,“韶华韶华……”
“不挺好的么?至少比我这封号好听。”
“这个倒是,只是以后咱们就很难见到啦。”薛明华一面说,一面用手指蘸杯中茶水,在木桌上写了个字。
薛寅低头看,薛明华写的是个“月”字。思及上次薛明华给他传信,写到的月国近况,不由微微皱眉,口中敷衍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嘛。”
薛明华又写,“政变”。
薛寅眼皮跳了跳,笑道:“你这次来宣京,不出去逛逛?”
“当然要逛,你陪我一起?”薛明华字越写越快,都是些零散的词语,依次是“月”,“政变”,“帝丧”,“二女称王”,“三子失踪”,“恐兵变”,“不妙”,连起来就是,月国近日发生政变,皇帝去世,二公主称王,三王子失踪,恐怕有兵变,局势大约不妙。这些都是薛明华月余时间内想办法深入月国打探的机密,如今月国情势紧张,这些消息还未传开,哪怕在朝中恐怕也未有人知,这么写出来,却是怕隔墙有耳,两人身份已足够特殊,再让人知道他们意在掺合军国大事,恐怕不合适。
“我自然是想出去逛的,宣京是好地方啊。”
薛明华写完,薛寅眉头皱了皱眉,眼里戾气隐而不发,喃喃,“好是好……不过大概也挺乱的。”
薛明华把桌上痕迹都抹了,摇头道:“一团乱。”
他们如今内有皇帝老子提防,外有外敌蠢蠢欲动,看似天下平定,实际上恐怕仍有战乱,这下子北方似乎要不平了,那穷困潦倒的北化,又是否会受到波及,雪上加霜?
诸多思量,终究化为一声长叹,薛寅将杯中清茶一饮而尽,心里琢磨,上面那位雄才大略的皇帝陛下,又将如何?
不料他心里这念头一转,他想的人就到了,路平在门外通报:“爷,陛下来访。”
姐弟俩齐齐一怔,起身出门,只见柳从之负手站在院内,温言笑道:“两位叙旧叙得如何?”
“陛下。”姐弟俩人一怔之后,纷纷见礼,柳从之并不在意,笑道:“我恰好经过此处,进来坐坐,可还方便?”
薛寅心道:一点也不方便,我见您就头疼,一面无精打采道:“陛下里面请。”
他木着一张脸,柳从之打量他神情,微微笑了:“怎么,降王最近过得还好?”
薛寅脸一僵,内心杀气腾腾,木然抽抽嘴角,“过得很好,多谢挂念。”
柳从之含笑点头:“我吩咐过这里的守卫,你有任何需要,一定开口。”
老子想出去,你让么?薛寅皮笑肉不笑,“不知陛下可否允我出宫逛逛?”
孰料柳从之一脸惊讶,“自是可以,降王仅是借宿宫中,何来如此一说?”
柳从之的表情太过真诚,以至于薛寅被噎了一噎,一时无言,心中咆哮:你前一句里说的“守卫”被你吃了么?连日来受的窝囊气一股脑涌上心头,一时脸色青白不定,眼神稍露狰狞,奈何柳从之脸皮厚比城墙,丝毫不见尴尬,嘴角噙笑,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目光玩味。薛寅被看得额头青筋直冒,索性还没气糊涂,最终压下了,长长输出一口气,木然道:“哦,是么?”
不行,再跟姓柳的这么耗下去,他会夭寿的,比坐那个破皇位还要夭寿……不,这不就是那个破皇位带来的破事么?这破皇位简直害死他。
薛寅抿着唇,一张白净的脸板着,不说黑如锅底,也是黑得不一般。薛明华见状,既觉意外,又觉好笑,她深知这家伙看着软,其实自幼就是个无法无天的性子,除了爹,谁也制不住,有时就算是爹也制不住他……如今遇到个柳从之,倒像是老鼠见了猫,这位谁也捉摸不透的陛下啊……
念头方一转,柳从之转头看向她,含笑道:“不过这次前来,倒是有一桩正事。”
薛明华稍微差异,什么正事是能找她的?她神色一正:“陛下里面请。”
几人入内坐定,薛明华发问:“陛下事务繁忙,不知是有何要事?”
柳从之浅啜一口茶,微微一笑:“朕有一事要拜托郡主。”
这人言辞向来温和,虽然登基为帝,但待人仍是彬彬有礼,对属下对降臣皆是如此,城府极深,喜怒不显。薛明华闻言一怔:“陛下请讲。”
柳从之亲口提出的要求,她自是无法拒绝的——身家性命尽系此人之手,谈何拒绝?
柳从之从容一笑:“二位长居北地,不知可识得辽城守将王溯?”
辽城守将王溯……
薛寅自坐下后就一直一言不发,垂着眼皮懒得搭理柳从之,听得这个名字,眼皮稍微一跳。
薛明华答道:“王将军与家父曾有往来,与我也有数面之缘。”她自北方来,消息比薛寅更灵通,这么一问一答,立刻就想到了辽城近日状况,不由脸色微变。
“如此也算好办。我今日接到消息,王溯上书归降,但不便亲至宣京归顺。我与群臣商议后,决定派陆归率兵,取道北化,前往辽城。”柳从之微微一笑,“郡主自北化来,又长居北化,陆归此去若能有郡主同行,想来会事半功倍,不知郡主意下如何?”
一番话毕,薛氏二人都是心头一跳。
王溯装聋作哑了这么多年,反叛朝廷,却也不投柳从之,据守辽城,甚至于新帝登基后也不见动静,如今却突然上书归降,实在古怪,更何况这归降丝毫不见诚意,甚至连他本人都不见踪影。薛明华更知辽城一些近况,辽城实在……古怪闭塞,近来局势由动荡转为平稳,守将王溯却反而闭门不出,极少露面。
如此情势下,柳从之派麾下得力干将陆归率军前往辽城,又哪里是接收失地,分明是如有异样,那就明抢!北化并非前往辽城的必经之路,然而北化偏僻,若取道北化,恐怕可借地势,成意想不到的奇兵,薛明华长居北化,确实可堪为助……
薛明华一念至此,忽地转头看了一眼薛寅,后者抬头看她,神色冷静。
“怎么?”柳从之打量两人神情,含笑看向薛明华。
薛明华摇了摇头,“陛下有命,我莫敢不从,只是若论行军,我只怕不如这位……降王。”这本也是她的真实想法,没怎么过脑子就说了出来,然而话一出口,就知自己说错了,薛寅已成降王,如何能离京,又如何能涉足战事?
果然,柳从之笑道:“虎父无犬女,老宁王堪称英豪,而郡主更是女中豪杰,想来也不会逊色,堪当此任,不是么?”他一口一个郡主,语气当真不带丝毫火气,然而温和归温和,话里话外却都透着一股强硬,让人无从拒绝,薛明华只得点头道:“是,陛下。”
“如此便好。”柳从之满意颔首,又道:“可叹你们姐弟二人好不容易团聚,又即将分离,着实无奈,朕可是做了次恶人……”他说着无奈地摇摇头,神情十分惋惜。
薛明华只好道:“陛下言重了。”
薛寅就着实没有姐姐的好耐性,姓柳的一来他脸色就不太好,如今再听这一桩事,好不容易能与薛明华小聚这下也泡汤了,北化更是也将卷入战乱……薛寅揉揉眉心,神色厌倦地抬眼看看柳从之,“那不知陛下能否放我与家姐好好聊聊?”却是不管那么多,直接下逐客令了。
柳从之深深看他一眼,微笑颔首:“这是自然,朕就不打扰你们了。”
而后他就当真干脆利落地走了。
薛寅与薛明华对坐,面面相觑。
良久,薛明华长叹一声:“我只当我还能多留一段时间,可惜了……”
薛寅神色阴沉,咬着细白牙齿:“该死。”
谁该死?什么该死?薛明华皱眉:“你啊,收敛一下脾气吧,你既然降了,就应该明白要怎么做。”
薛寅当然明白,他是身份特殊的亡国君,而新皇一脸笑容风度翩翩不假,但实际上是绝顶老辣的一个人,他最该做的是装孙子,让新皇觉得他没有威胁,这样才能放松对他的管制,图谋后计。他不惜自污身份跪降,也是为此。
苍天可证,他已经用尽自己最大的力气装孙子了。
但这日子还真是憋屈得要死。
这该死的……柳从之。
薛寅闭着眼,平了气,慢吞吞地活动筋骨,“阿姐,去院子里陪我动动筋骨?”
薛明华稍微诧异地一挑眉,点头一笑:“难得你想活动……不过我手下不留情的啊?”
柳从之出了薛寅的地方,缓步走回寝宫,恰听身旁一个侍卫向他报告:“那两人如今似乎在院中切磋武艺。”
柳从之闻言怔了怔,忽地笑了,“有趣,打得如何?”
“势均力敌。”侍卫道,“这二人武艺都不弱。”
“有趣。”柳从之微笑:“这样吧,明天召他过来,刚好和我切磋一下功夫。”
“是,陛下。”
侍卫看着他的笑容,心道:“那两个加起来也打不过您啊陛下,您这是何苦呢?逗那个降王真的这么好玩?”新皇对这亡国之君的态度颇为奇特,奇特到侍卫一直没搞清楚为什么,待人极为温和,神情似乎颇为欣赏,撩拨折辱起来却又丝毫不手软。侍卫虽没胆子打听皇帝老子的想法,脸上却带出了一点好奇之色,柳从之打量他神情,笑了:“另外,还有一件事。”
侍卫敛容:“陛下请讲。”
柳从之淡淡道:“以后若有人陪同,朕允他出宫。”
侍卫一惊,垂头道:“是!”
把那位软禁了一个月,皇帝竟然松口了?不过确实……已一个月了,时局抵定。何况那位亡国之君,一开始就不足为虑……
侍卫这个念头才转过,就听柳从之悠悠道:“他想出去,就让他出去。想要钓鱼,总得下点饵啊。”于是侍卫垂头,噤声,不说话了。
钓鱼……下饵,阿弥陀佛,这话他怎么怎么听怎么都奇怪的呢?陛下这是又有哪门子阴死人的计策,钓的又是谁?不过无论如何,钓上来的鱼恐怕是没有好下场的,毕竟是鱼,左右都是杀了吃肉一途啊。
另一面,薛寅和薛明华在院中痛痛快快地打了一场,薛明华虽是女子,但武艺不输男儿,薛寅身板太瘦,力量不足,倒是打了个半斤八两。方亭在一旁好奇地看姐弟俩打架,两眼亮晶晶的,看得兴奋至极。最后打完,薛寅喘着粗气,躺在躺椅上,薛明华嘲道:“又没骨头啦?”
她站得笔直,“没事我就走了,看你过得也还好,。”
薛寅舒出一口气,低声道:“阿姐……”
“嗯?”
薛明华回头。
薛寅认真道:“此去一路保重。”
薛明华微微一笑,“你也是,保重!”
保重……啊。
薛寅慢吞吞把手盖在眼睛上,阳光明媚,近乎刺眼。
☆、沧海明日
从宣京城破到柳从之登基,薛寅在皇宫别院里足不出户无所事事窝了一个月。
然后,柳从之松口,可以出宫了。
甭管姓柳的是为啥松口,总之,可以出宫比不能出宫强,于是看着懒洋洋睡不醒的薛小王爷麻利地从躺椅上爬起来,大摇大摆地走出宫,做的第一件事儿,是逛宣京城。
新帝登基后,宣京恢复了从前的繁华,甚至较之以前更甚。
薛寅一身华服——柳从之倒也不是全无用处,至少现在他是一个有华服穿的王爷,虽然名号不太好听,身后跟着两个侍卫,目标明确,直奔城西。
城西向来号称是宣京最繁华之地,各色商铺鳞次栉比,街道上行人众多,可称车水马龙。这等景象薛寅却始终没有亲身领略,既然柳从之放他出来,那自是要好好逛个够的,于是磨磨蹭蹭走一路看一路,不似高人一等的王爷,活似开了眼界的穷困乡巴佬,磨蹭到默不作声跟在他身后的两名侍卫都觉不耐了,却仍是一言不发,尽忠职守——他们唯一的任务就是看住这位爷,其它的却也无所谓,要逛就逛吧。
这是薛寅得准出宫的第一天,薛小王爷由着性子逛了个彻底,入手的玩意包括各色小食甜品,小贩卖的精巧别致的小物件,甚至还买了一串糖葫芦啃,二十多岁的人了,乍一眼看上去通身富贵,却啃着串糖葫芦,实在让两个跟人的侍卫都觉哭笑不得。
更让人哭笑不得的还在后头,薛寅逛够了,懒洋洋慢悠悠,啃着一串糖葫芦,登了楚楚阁。
所谓楚楚阁,青楼是也。
不光是青楼,还是宣京城内大名鼎鼎的青楼,青楼楚馆中的翘楚,名气极大,生意兴隆,十余年不衰,热闹得很。
天色未晚,楚楚阁里客人还少,薛寅这一行人又看上去极其扎眼,老鸨亲自迎上,看着薛寅手中的糖葫芦,脸色稍僵,仍是笑道:“这位爷眼生,可是第一次来?”
薛寅点头,老鸨又笑:“我这地方是晚上才接客人,现在这个点儿,好些姑娘们都还在休息呢。客官不如先坐坐,喝点酒吃点东西?”
老鸨话说得漂亮,薛寅懒懒点头,一副大爷做派,“我刚好来尝尝这里的酒菜,听说这楼里姑娘个个多才多艺,有唱曲的么?”
老鸨笑道:“当然,我这儿的姑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包君满意。”她瞅着薛寅的做派,觉得他虽然古怪,但不像穷人,一路将他引上二楼,吩咐下去备酒菜,又问道:“不知客官怎么称呼?”
薛寅慢吞吞地吃完最后一个糖葫芦,满足道:“我姓薛。”
老鸨笑容一僵。
这着实不是个常见的姓氏,薛可是前朝国号!满世界上上下下能够姓薛的,也就……
“那薛大爷您吃好喝好,您要听曲,我去给您挑几个乖顺的姑娘来。”老鸨瞬间差不多明白了眼前是什么人,再一瞅他身旁的侍卫,只觉实在麻烦,忙不迭退走了。
薛寅遗憾地看一眼落荒而逃的老鸨,又看向身旁两个侍卫,“两位要点个姑娘陪么?”两名侍卫眼观鼻鼻观心,齐齐摇头:“您自己玩,我们没这个意思。”
两人油盐不进,一路盯得密不漏风,对柳从之倒是十足十的衷心,薛寅也就这么一问,少顷,老鸨领着几个姑娘进来了,都是十五六岁的少女,怯生生水灵灵,看着颇乖顺,老鸨问薛寅要挑哪个,薛寅随口问谁唱曲儿唱得好,老鸨于是指了一人,却是个安静羞怯的小姑娘,一直垂着头,老鸨说她名叫黄莺。
黄莺只得十五岁,看着异常生涩,也不会热场面,其余人退去,只留她一人撑场子,她看上去慌得很,几乎有些不知所措。孰料薛寅根本不怎么搭理她,懒洋洋地招呼了一声:“你唱点你拿手的曲子。”就没了下文。
菜一道一道地送上,薛寅心神似乎全放在吃的上面,几乎不抬眼看黄莺。黄莺见对方对自己没兴趣,反而松了口气,见对方开始用饭,迟疑了一会儿,纤指微拨手中琵琶,奏起了一首小曲。
曲调婉转动听,她伴着调子开唱,声音悠扬清脆,如同黄莺。
此非靡靡之音,曲调轻快悠扬,让人听来只觉心怀一畅,薛寅听完一首曲子,饮尽一杯酒,脸色有些发红,懒懒问:“这首曲子叫什么?”
黄莺答:“这是我家乡的小调,叫做琵琶吟。”
薛寅道:“你的家乡在南方?”
黄莺答:“是,我家在安定江,几年前跟着他人逃荒来的北边。”
她也着实是南女的长相,皮肤微黑,模样还算标致,官话说得不太标准,带一点口音。薛寅若有所思,几年前……那场江南大旱?也是柳从之崛起的根本之一。他也就这么顿了一顿,接着手下不停继续吃,黄莺抱着琵琶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