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直沉默着。只有月华、虫鸣、微风伴着丝丝袅袅的香气不远不近的袭绕心肺,这香味不知是花香还是发香,是那样的沁人心脾。
不知何时,一坛酒已见底,景衍带着些微微的酒气,声音幽幽,“慕紫清,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出来么?”
慕紫清轻叹了口气,没有说话,借酒消愁,只是她不知道愁在哪里。
景衍仰头又喝了一口,却发现酒坛已空,坛口朝下,使劲摇了摇,笑道:“瞧,没酒了。真是扫兴,应该和你喝的大醉而归才好。”
慕紫清黛眉微蹙,“醉了还得吐,吐了还得醒,醒了还得受着痛。倒不如清醒些,想明白就好了。”
景衍微愣,旋即哈哈一笑,“对,是这么个理儿。”
“你刚才说找我有事,是什么?”慕紫清疑惑的问。
“嗯,就问你,你对嫁人这件事,怎么看?”景衍问的小心翼翼。
“嫁人?”慕紫清摇摇头,失笑道:“没想过。”她确实是没有想过,也不想去想,虽然在这样的时代,十八岁的大家闺秀不嫁人的可能只剩下她,但爹爹从没有催促过她,虽然通过娘亲问过几回,都被她拒绝。爹爹也不再逼她,只是更加勤奋的观察适龄的公子少年。娘亲回回提起这件事,都是哭的肝肠寸断,一说满腔的悔恨没有照顾好她,让她小小年纪就离家外出,虽然每次丫头仆妇一大群人照顾,但她始终认为没能在身旁亲身照顾就是她这辈子的遗憾。二说爹爹对她的婚事不上心,姑娘这么大了,也就由着姑娘的性子。可是,她不也是由着她姑娘的性子么?
可有一点,不论谁说,她的心意不变。可这样想来爹爹和娘亲真是宠她宠的无法无天,在这个时代,年纪大了不嫁就是不孝,就是忤逆。
景衍看着慕紫清时而惆怅,时而庆幸的表情,嘿嘿一笑,“你想什么这么出神?”
“就想着,嫁人有什么好?嫁了人,你就是夫家的人,无法对父母尽孝,不能侍奉父母终老,还要带着自己的陪嫁为夫家操劳,相夫教子,一生不得变。若是遇见心仪之人,两情相悦,你侬我侬这还好,可即便这样世事变化,若干年后,你能保证他还能一心一意?不,不但不能让他一心一意,你还得让他纳妾,多生子女,方显出雍容大度,否则就是善妒,会被告世人诟病。若是,遇人不淑,”慕紫清顿了一下,想到自己为宠妃的一世,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因为她怕冷,那时的皇帝为了她,耗费国家财力,集了最优秀的匠人建了一座暖阁。就连地上也铺了一层暖玉。冬天,别的地方萧瑟寒冷,而她的暖阁温暖如春。即便光着脚站在地上,也没有一丝凉意。
有时候她会想,是不是因为她享受了她一生所有的快乐,所以后来落得那样的下场。许是想起死前的惨状,她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景衍看她忽如而来的目光呆滞,甚至透着恐惧,用胳膊肘儿轻轻捅了捅她,“你怎么了?”
慕紫清恍过神,苦笑,“那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景衍听她说的决绝,皱了眉头,“这,太绝对了吧。”
第二十九章 对饮(二)()
“绝对?”慕紫清七分冷笑,三分讥诮,“皇宫暂且不说,就是那些士大夫的夫人小妾,有的娶过门不到十年就暴病身亡,真的是暴病么?不过一年,又有新夫人进门,那连着死几个夫人的,也不在少数。这是不是要归结于他们家风水不好?呵,没有了爱,他待你如亲人般还好,若不是,不爱你,不信你,你便成了眼中钉,肉中刺,非除之而后快。那时候,除了死,或者如死一般活着,你有什么通天的本事能够转圜?”
景衍听的浑身发冷,打了个寒噤,竟说不出话来。岳京有的是名门望族,但哪个府里死个小妾姨娘的,只说是暴病而亡,根本没有人在意。就是大哥府上,死几个丫头,或者是死个不受宠的侧妃,要是说病死了,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这些事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不曾想这么深。可眼前这个十八岁的少女竟看的如此透彻,也如此悲凉。仿佛,她经历了很多,可是,明明她只有十八岁,她的人生甚至还没有开始。
景衍喉咙发紧,张了张口,不知道说什么,其实,其实他是想问她,关于父皇要替太子爷和二皇子晋王选妃,二人都选中了这位相国的嫡女,如何破这个局的问题。不知怎的,当时他听到消息后心里的感觉怪怪的,就想告诉她,问问她的想法。
如今要问了,反而思虑半天,不知怎么说才好,只得嚅嚅道:“嗯,那,我听说父皇,要替二位皇兄选妃,你,你考虑过么?”
慕紫清目光清冷,关于选妃一事,她知道,皇上从侧面探过爹爹的话,爹爹打了太极。可今天的宴会,皇后上上下下眯着眼打量她,贵妃也观察她,她都能感觉到。现在景衍一问,心中不由得警惕起来,冷冷一笑,“你是替太子和晋王来当说客的吗?”
景衍明显一滞,不曾想慕紫清这样直截了当,忙解释“不,不是的。”
慕紫清站起身,直直的盯着景衍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景衍忙起了身,想要伸手去拉她,可是手停在半空中,半分也挪不动,也不知哪里来的冲动,景衍吼了一声,“不是这样的!我只是听说我两个皇兄都向父皇提了你,我与你兄长是挚交好友,你我也算是相识一场,想问问你的意见,也许能够帮到你。”
原来如此。
想到慕承熙,慕紫清面色稍稍缓和,语气却依然清冷,“谢谢你的好意,我不想嫁入皇家,而且目前,我没有嫁人的打算。
慕紫清态度坚决,景衍似是庆幸,又似不安,“你是相国大人的嫡女……”他欲言又止,“你的婚事,很多人都在看着。”
“哼,我知道,他们看见的,怕只是相国女儿这个名头吧。”
景衍苦笑,“我今天本来也只是想和你聊聊。谁料想你这么大的反应,算了,我们不说这个了。你坐一会儿吧!我头有些昏。”
慕紫清恍然意识到景衍已经喝了大坛的酒,怕是已有几分醉,可看他虽有酒气,但目光清明。自知是她说的有些沉重,便重新又坐下来,却也不再说话。
“其实,今日是我母妃良妃的忌日。”良久,景衍声音幽幽,“我只是想出来透透气,独处一会儿,祭奠我的母妃。”他声音中透着丝疲惫和无奈,仿佛挣扎了很久。
慕紫清侧眸看着景衍苦笑的脸,听着他低低的声音缥缈无垠,“母妃是宫女出身,因为生了我,才被封了良妃。因为她的出身,我从小就被看不起,也没有人在意。母妃被册封没几年,就一病而亡了,那时我还小,只知道母妃病的很重,却不知道怎么办。”
景衍叹了口气,“那时的我真的太小了,还不知未来有多凶险。每天只知道淘气、疯玩,并不知母妃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有一段时间,我看到母妃日夜以泪洗面,却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一天夜里,她突然紧紧的抱着我,说舍不得,舍不得,我才知道,她是存了赴死的心。”景衍哽咽了一下,眼圈发红。
慕紫清一凛,直觉告诉她,良妃死的蹊跷,“你母妃,怎么死的?”
景衍摇了摇头,“太医说母妃体弱,得了不治之症。可是,我母妃明明身体康健,哪儿来的不治之症?当时的我只是觉得奇怪,因为实在是太小了,不知道怎么去查,找谁查。虽然年纪小,也知道从今往后,没有人再偷偷给我做我爱吃的糕点,也没有人在我生病时抱着我整日整夜的不睡觉。我永远都记得,我母妃临命终时,拉着我的手,就那么看着我,却说不出话来,我看到她眼神中的担忧、恐惧、不舍,”
景衍抿了唇,眼神哀伤,“最后,她像是拼出她全身的气力,声音沙哑的要我发誓,这辈子都不要想着去做皇帝,平平安安长大,等封了王,立了府,就远离朝堂,还说,”景衍很允难的吐出几个字,“不要报仇!”
慕紫清大骇,一句不要报仇说的再明白不过,良妃的死,是为了保全景衍,她看着景衍,心中不忍,“你母妃牺牲了自己,保全了你。”
“是,但她也绝了我对那把椅子的所有幻想。”景衍长出一口气,“但我真的很想弄明白,我母妃究竟是怎么死的。”
慕紫清感受着景衍的哀伤,她知道,宫里枉死的妃子不止良妃一个。良妃要景衍远离龙椅,希望他平安一生,可景衍身为皇子,已经是处在权力的漩涡里,怎么能躲的过去?
“那,你有没有查过,当年良妃娘娘的死因?”
“没,没有。”景衍摇了摇头,“我当年实在太小,能够记忆的事情也太少,一切都无从查起。”
也是,去查一个几十年前妃子的真实死因,确实不易。“就没有从太医院着手?”慕紫清疑惑道,太医院的出诊应该有记录,尤其是后宫,每次的出诊,做了什么,用了什么药,都会有专人记载。
第三十章 绑架(一)()
“不,没有,都没有,只简单的记录了我母妃久病而亡,具体什么都没有。”景衍忧伤的眼眸中有那么一刻的无助,“后来,浑浑噩噩的我被拖到皇后娘娘宫中,从此,我就在皇后宫中长大。”
慕紫清几乎能够想到,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过着怎样寄人篱下的生活,又是怎样小心翼翼,掩藏锋芒的平安长大。怕是他的性子,也是换取平安长大的遮掩。消失在对手的眼里,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自己不要成为对手,或者不配成为对手。他这二十几年,应该过的很辛苦。
“幸而,你现在很平安的长大了。”慕紫清干巴巴的说了一句,她是真的不知怎么去安慰他。
景衍斜了慕紫清一眼,居然笑了起来。
慕紫清有点尴尬,岔开话题,“我听着你刚才的笛声,明明应该是相思意,可,不又不太像。”她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还不如转移话题,让景衍不要再想他母妃的事情,不要悲伤,至少现在不要。
景衍一听,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才慢吞吞道:“刚才那首《落花殇》是母妃教我的。自母妃逝世后,我会在每年的这个时候为母妃吹奏一曲。”
慕紫清一听,傻了半天,怎么绕来绕去,又绕回来了。
景衍又露出他那招牌似的调笑,“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我一个人,今年真是个特殊的日子,有你陪着我。”
慕紫清简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干脆闭嘴吧。
景衍眼神忽而变得清亮,“你说,你的意中人会是什么样子?”
“啊?”慕紫清怔了一下,“什么什么样子?”
景衍靠近了一些,“比方说,你喜欢什么类型的?”
慕紫清想了想,她该喜欢什么类型的呢?前世,她是有男朋友的,一个豪门千金,一个豪门公子,门当户对,她好像一直就知道她会嫁给他似的,那他是什么类型的?想不起来了。还没有熬到嫁人,她就被人害死了。
再往前呢?宠妃那一世,她喜欢皇帝,皇帝是什么样子?她记不太清楚,只知道他是她的天,他什么样子都好。她爱的轰轰烈烈,却死的凄凄惨惨。
再往前,呵,谈不上了,她那一世是个将军,男人。
再往前,她不记得了。
她下巴搁在膝盖上支着腮,努力的往前想,往细了想,渐渐的酒意上浮,眼皮困的支撑不住。
景衍一直等着慕紫清回话,可不知何时,景衍肩膀一沉,身旁竟响起了均匀的呼吸声。他苦笑,她居然给睡着了。
景衍微微侧脸,温热光滑的触感让他浑身一颤,他的脸颊碰到了她光洁的额头。忙直起了身体,悄悄侧目,但见她头朝后仰过,快跌落他肩头的瞬间,便轻轻用手抵住了她的快滑落的后脑。一缕青丝散在脸颊旁,凌乱中有种别样的美。他替她将青丝捋到耳后,一只手托住她的头,正襟危坐。
星辰变淡,东方泛白,鱼跃鸟鸣。
慕紫清伸了个懒腰,揉了揉发酸的脖子,觉得浑身不舒服,突然想起昨夜是与景衍一起喝酒的,一转头,便对上景衍那千年不变似笑非笑的脸,只不过,他现在的样子有些狼狈,眼圈黑重,脊背僵直。“你可是醒了,再不醒,我整个肩膀都要废了!还有,我的衣服都能拧下水来,是你的口水。”
慕紫清一听,“嚯”起了身,定定的瞅着景衍,她睡着了?她居然睡着了?她怎么能够睡着?
她的目光停留在景衍皱巴巴的衣服上,还有一片明显的湿痕,那一刻的她恨不能找个地方钻进去。
“啊,那是露水吧,我睡觉很安稳的。”
景衍也站起了身,凑近了慕紫清,没放过她脸颊上的一抹绯红,“咦,你脸红了!”
慕紫清脸上烧腾腾的,早知道不喝酒了,这下可人丢大了,把口水都弄到人肩上了,揪了下衣襟,呵呵干笑二声,“呵,呵呵,你怎么不把我弄醒。”
景衍将地上铺的衣衫拿起来抖了抖,重新穿好,整理了一下,无所谓的笑笑,“看你睡的甜,就没叫。”
慕紫清瞅着景衍被皱巴巴的衣衫,更加尴尬了,“要不,我给你熨一下,那个,用帕子打湿,再拽一拽,虽说也不是很展,但比现在可能要好些。”
景衍摆摆手,笑道:“没那么讲究,”像是想到什么,景衍眉毛一抬,露出一个迷之微笑,“你真要是觉得内疚,就请我吃饭,如何?”
“啊?哦,好,改日一定请你吃饭,改日。”慕紫清急急的答应了下来。
能让慕紫清这样窘迫,景衍心情大好,挑了眉,嘴角弯弯,眼睛弯弯,眯成了一条缝,“哦,改日是哪日?”
“后天,后天,成吗?地点你定。”
“成,就在德祥楼,如何?”
“成交!”慕紫清爽快应承。“那,今日,咱就此别过,后会有期。”慕紫清只想着昨晚那一夜赶紧翻过不提才好,说完就想要提着裙角开溜。
景衍一把揪住,笑道:“后会有期?你确定你要走回去?我可要骑马,你别后悔啊!”
慕紫清这才想起来,昨夜跑了那么远,还喝了酒,最后稀里糊涂的给睡着了,她现在连路都不认识,只能干笑道:“哦,是啊,我忘了,快,咱们快走吧,我一夜未归,我娘怕是要急疯了。”
此刻尚早,清晨的岳京格外的清冷,马路上的人寥寥无几。
二人骑马来到相府门口,叫停了马,慕紫清突然对着景衍低低的说道:“门口有几只大老鼠,一会儿我得当诱饵,去探探,你先走。”
温热的鼻息不远不近的触碰着景衍,他心中微微一动,不着痕迹的瞄了几眼,几个黑脑袋正向他们这里张望。
景衍心中了然,要么他们是被人跟踪,要么就是有人在这里埋伏,但他现在摸不准,这些人是冲着他来的,还是冲着慕紫清。
悄悄压低了声音,附耳笑道:“居然有人在相府门口动心思,你说,我能袖手旁观吗?”
第三十一章 绑架(二)()
“你先不要淌这趟浑水,现在还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情况。不如,捉上几只问问。”慕紫清轻声笑道。
“哼,就凭这几只,得找出大老鼠。”景衍声音低沉,此时附在耳边一字一句的说,竟带了一种说不出的蛊惑力。
慕紫清当机立断,时机不能拖延,“我去当诱饵,你不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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