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过程纵然很短暂,却使铁蛋妈觉得像走长路一般,姜经理吐尽嘴里的烟雾,轻咳了两声,然后又用力清了清嗓子里的痰,似乎有重大事情要宣布,这些步骤在铁蛋妈看来完全是多余的,铁蛋妈强迫自己耐住性子。
“月芝呀!”姜经理慢条斯里地说话了,“铁柱有消息啦,送消息的人说也没有啥大不了的事,只是铁柱火气太旺,人家有意要多关几日磨掉他的锐气,待铁柱冷静下来就让他回家,其实那帮人也是经常修理人,习惯了吃软不吃硬,所以碰到铁柱这么条硬汉,自然要多费点时间应付,过段日子我想办法见到他人,再好好提醒提醒他,你就不要再瞎着急,急坏身子铁蛋咋办?”
“啥?还要再过段日子!不是说铁柱没啥大事,只关他几日吗?这都三天了,咋就成了你还要过段日子想办法见他?姜经理你没讲实话,铁柱是不是回不来了呢?”铁蛋妈紧张了,不由自主地抓住姜经理抽烟的手。姜经理这才发觉自己说漏了嘴,让铁蛋妈看出了破绽,随即他脑子一转赶紧解释说:“你没听懂我的话,那帮人正在气头上,根本不让亲属见面,咋会这么快放人呢?我也是要等那帮人气消了,才好见到铁柱劝他乖点,再说铁柱肯配合,人家才肯同意他回家,怎么都要一段时日呀,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铁蛋妈点点头,相信了姜经理的解释,心里也不那么害怕、那么紧张了,虽然姜经理的话暂时消除了她的疑虑,可铁蛋妈还是惦记另外一件事,就是铁蛋爸关押在什么地方。
第二十三章 愧疚的女人(3)
“铁柱关在啥地方?抽空我带铁蛋瞧瞧那地儿。”
“这……”姜经理可事先没想到这问题,铁蛋妈现在提出来了,他没思想准备,一时间想不出个地名来,就翻着白眼眨巴眼皮使劲想,铁蛋妈纳闷,脑子就立刻又打起了问号。
“咋就说不出个地点来呢,这县城才有多大点大呀?”铁蛋妈怀疑地看着姜经理。姜经理情急之下,看到挂在墙壁钉子上的黄挎包,上写着的农场两个红色字样,便脱口说道:“机关农场!铁柱就关在那里。”
铁蛋妈半信半疑,“那还用得着想半天,有谁不知道那地方。”
“我不是给烟呛住了吗?你总要让我缓缓气吧。”姜经理又忙着吸烟来掩饰自己不自然的表情。他不用再担心她提什么问题了,她确实也提不出问题。
晓明也开始趾高气扬了,他不再像以前一样对铁蛋客客气气或者躲躲闪闪,他爸爸明确告诉他,铁蛋爸是真正吃大粪的反革命,叫他也学铁蛋欺负他那样去欺负铁蛋,晓明知道自己低三下四的日子从此一去不复返,现在是自己扬眉吐气的时候了。
“反革命!低下你的狗头!”晓明学着大人的口气对心事重重的铁蛋大声喝道。铁蛋正急着朝家走,他看看得意洋洋的晓明,没吱声,低下头继续走自己的路。晓明见铁蛋果真乖乖低下头更加来劲,就追着铁蛋挑衅地说:“以后不许你跟我们玩!不听话我就打你,听见没有!”
铁蛋肚子饿得慌,无心同他纠缠,于是也不去搭理他,只管自己走路,晓明觉得铁蛋在藐视自己,便气急败坏地捡起一块石头朝铁蛋投掷过去,石头打在铁蛋屁股上,“哎哟!”铁蛋捂着屁股蛋站住,转过身子愤怒地看着晓明,“嘿嘿嘿!”晓明得意地拍着手笑起来。
“你再敢胡说,我打你!”铁蛋说完向前迈一步,摆出一副随时冲过去的架势,晓明有点儿胆怯,可又不愿意就此服软,就自己给自己打气地挺挺胸脯,也向前踏了一步说:“就是!就是!”
铁蛋像小狗一样吼叫着冲过来,眼看要冲到跟前时,晓明一下子崩溃了,他像受惊吓的兔子一样狂奔起来,“嘭”地一声,晓明撞开自家的院门。
“怎么啦!”晓明爸从房里出来,问喘着粗气的儿子。
“铁蛋要打我。”
“什么?他老子完蛋了,他还敢这么狂!”他说着就咬着牙往外走。
“你干什么去?回来回来!大人还去管小孩子的事。”晓明妈在屋里隔着窗户说。
晓明爸可不管那么多,都什么时候了?自己的儿子还要受反革命儿子的欺负!他走出院门,铁蛋正好也没走,站在那儿气呼呼地盯着晓明家院门,见晓明爸生气地出来,他拔腿要走,“站住!”晓明爸一声厉喝,铁蛋的脚像被胶水粘住了似的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如果用“老鼠见了猫”来形容人当时的紧张状态,那铁蛋就是老鼠碰见晓明爸这只凶猫了,他惊恐万状地看着晓明爸一步步地走近自己。
“你怎么和你反革命老子一个德行!你还想打人?”晓明爸鄙夷地说。
“是晓明先骂人,我没打到他。”铁蛋委屈地说。晓明爸曲着指关节重重叩点着铁蛋脑门教训道:“你再敢欺负我家晓明,当心我打烂你的手和屁股!”
铁蛋害怕地点点头。
“滚回家去吧!”晓明爸朝铁蛋屁股踢了一脚,铁蛋跌倒,从地上爬起来抹着眼睛哭,晓明妈这时从院子出来恰好看见,就走到晓明爸跟前,用手推了他一把,狠狠地骂他一顿,然后用手绢搽去铁蛋脸上的泪轻声安慰他。
又没见着铁蛋爸,姜经理心里特别惆怅,他一连几次都跑了个空,该托的人都托过,别人对办这样的事也很谨慎,要么就坚决地摇头拒绝,要么就支支吾吾没个痛快话,他厚着脸皮再三求人家帮忙,人家虽勉强答应了,但前提条件是最后一次。他还是没见到铁蛋爸一根毫毛,帮忙的人反倒被看守所的人一顿批评教育后抱头鼠窜再不肯露面,姜经理又白欠人家一个人情,他不甘心,就硬逼着宝山爸找到了最先打听消息的人,好言相求后,那人也是勉勉强强同意,他的条件也是最后一次,可就在三个人走到半道时,那人的老婆大喊大叫地从后面追上来,骂自己的丈夫是傻瓜、白痴,接着又指责宝山爸不怀好意害自己的男人,就把人拉回家了。宝山爸被那人的老婆这么一折腾后,也对做这事厌烦了,他没有挑明说,但姜经理看得出来,他已不想再掺和这件事,既然宝山爸有想法,自己就不便强求别人和自己冒风险了,随他去吧!姜经理这么想。
姜经理这次算是心灰意冷,从看守人员说话的态度所传达出的强烈信息表明今后想同铁蛋爸见面将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姜经理也不准备再去为这件事劳神,自己这位难兄难弟的命运就靠老天安排了,现在让他最犯难的是如何对铁蛋妈说这件事情,再去拿假话骗她,也只能骗得了初一骗不了十五,迟早她都是要知道真相的。姜经理把自己关在房子里抽闷烟,桌面上的香烟盒已经空了,地下扔着十几根香烟屁股,他手指间的烟也将要燃到尽头,他像一座雕塑一直都是一个动作,偶尔动动时保持的还是原来的姿势,他在房间待了多长的时间从地上的烟头就可以得知,想要知道他有多大的烦恼看看满屋子的烟雾就明白了,她爱人也不去打搅,男人的事她一个家庭妇女帮不上忙,她要做的就是静静地给自己的丈夫泡一杯茶,把所有的窗门都打开让烟雾飘出去,让新鲜的空气吹进来,但绝不会再拿一包烟过来,再让屋子烟气腾腾,她默默地做完最应该做的事后,习惯地看了丈夫一眼,就悄悄地关上门。
姜经理大概是屁股也坐麻了,这才站起来在屋子里走动,他想吸烟,摸了摸香烟盒发觉是空的,就喊自己的爱人拿一盒香烟来,他爱人空着手进来没说话,而是抓起竖在门后的扫帚一声不吭地清扫起满地的烟蒂,看着爱人扫地,姜经理心里想,算了,算了,不抽了。
第二十四章 踏上寻父路(1)
铁蛋妈再不愿这样坐在家里空等着铁蛋爸,一早就带铁蛋提着饭盒和换洗衣服去机关农场探望丈夫,饭盒里装着满满的蒸南瓜,这是铁蛋爸平时最喜欢吃的东西。机关农场在县城北边距城三十多公里,如果凭两条腿走路少说都得三四个小时,这还算是晴天丽日时走的时间,下雨天、下雪天路就更不好走,你都要从早晨走到太阳落山也未必能到。铁蛋听妈妈说是要去机关农场,找爸爸别提多高兴,去一个又远又陌生的地方是铁蛋最大的兴趣,因为他又有地方可以玩了,他前几天就央求要去机关农场,他妈没说话,昨天晚上他妈催促他赶快睡觉明早要去机关农场时,他开心地睡了。
铁蛋妈没告诉姜经理说要去农场,走的时候大院里的人都看见她母子俩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猜出她们要去看铁蛋爸,所以也没问去哪儿,只是朝娘儿俩会意地点点头。
秋日的艳阳把母子俩的脸庞晒得通红,路过田间庄稼地,老汉抬起饱尽风霜的脸奇怪地打量这走在田埂上的母子,“城里人去哪?”
铁蛋妈告诉他去农场找人,老汉摆摆手,“错了,错了,走那边。”老汉手指着一个方向,铁蛋妈顺着手指的方向发觉自己又要倒回去一段路,而且老汉指的那个方向看似更陌生、更遥远。铁蛋妈有点疑惑,她曾去过好几回机关农场,虽说是两三年前的事,可自己还不至于这么的健忘吧!她怀疑是老汉老眼昏花或者是让烈日一度晒昏了头才指错方向的,所以她既没向前走也没改变方向,而是坐下来休息,边用手绢扇凉边问:“老伯,农场不是在那儿吗?”铁蛋妈手指着右前方。
“亏我多嘴问了一句,不然走到天亮你娘儿俩也找不到,农场早挪走了,老地方已没人烟,现在的机关农场在那边!还远着呢。”老汉停下手里的活,坐在田埂上,抽出别在腰上的旱烟袋,捏了点烟丝放在烟锅里点着火“咝叭咝叭”地吸起来。他告诉铁蛋妈以前的农场在一场大雨里塌毁,农场就迁到现在的地方,那地方原本是一座学校,可农场把学校撵走了,教室就专门用来关押需要改造的城里人。老汉说到这儿,便深深地叹口气说:“可怜那些读书的孩子都没了念书的地方啊!唉……”老汉没再往下说,他头一直低着大口大口地吞着烟。铁蛋妈这时也已走得很累了,便坐在田埂上和老汉攀谈,老汉说自己曾经在农场做过饭,看见不少人被关在这里,不容许他们随便说话,后来下雨房子坍塌、死了人,他自己也被砸断两根肋骨,从那以后自己就没再去农场做饭。老汉说完了又捏了点烟丝,点着后还像刚才那样大口大口地吸起来,他不再低下头而是端着烟锅凝视远方,像思索什么似的。
铁蛋用草丝绑了一长串的蚂蚱汗淋淋地跑来,他提醒他妈赶快去他爸爸那里,铁蛋妈这才想起要赶紧走了,这一段时间里老汉问都没问铁蛋妈去农场干嘛,好像已经知道了铁蛋妈来这里的目的。准备走的时候老汉提醒铁蛋妈说:“路还远怎么都要走快点儿,不然回来就得走夜路,不安全!”
铁蛋妈母子俩还没走多远就听后面有人叫他们,回过头原来是老汉追了上来,他们停下来等着老汉,老汉气喘嘘嘘走到跟前说:“拿着它,黑天好走路,野狗怕光怕火怕响声呢!”老汉将一节旧手电筒和一盒火柴、一把小鞭炮塞在铁蛋妈手里,铁蛋妈很感动,但她不想全接受,只肯要火柴和鞭炮,老汉故意装做生气地说:“让你拿着就拿着!我这就回家,用不着它们。”老汉塞下转身就走了,他走了一会儿,突然转过头朝他们挥挥手后就没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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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踏上寻父路(2)
顶着烈日走了一个小时,终于看见个割草的中年妇女,她告诉铁蛋妈再往前走一里地,有座桥过了河后,沿着小路再走半小时差不多就到了。过了桥,一条曲曲弯弯的羊肠小道在茫茫荒野里向前延伸,两人踏上了小路。翻过一道坡,她们看到无边的田野,也看见肩膀上都扛着各种农具准备收工的队伍,铁蛋妈看见一张熟面孔,那张熟面孔也看见了她,旋即低下头,“王局长,你咋也关在这里?”被称为王局长的女子摆摆手不作答,那意思可能是让铁蛋妈不要问,铁蛋妈一心想知道丈夫的下落,也不管女局长心情如何就又问:“张铁柱也被关在这里,他咋没和你们一块出来?”女局长看带队的人没注意这边赶快说:“没见他,所有的人都在这里了。”她说完见铁蛋妈还不肯离开,就慌忙把铁蛋妈往边上推,紧张地说:“离我远点,要不去问他。”女局长说的他是指带队的人,铁蛋妈便跑到队伍前问带队的人,那人态度很恶劣地说:“什么‘脏铁猪’、‘脏母猪’的,没有!”铁蛋妈以为是自己咬字不清结果才让人听错,连忙又重复一句,“他是我丈夫叫张铁柱。”带队的人一脸怒气,他停下来指着铁蛋妈的鼻尖,凶巴巴地说:“你给我滚蛋!告诉你,没有!”
铁蛋妈愣愣地站在那儿,这时队伍后面的一个人经过她身边,小声告诉她,“他真的不在这里,你去看守所问吧!”
她开始纳闷:连公安局的王局长都关在这里了,他咋会在看守所呢?铁蛋妈隐隐觉得丈夫凶多吉少。她二话不说,拉着铁蛋掉头往回走,铁蛋有点儿莫名奇妙,他被妈妈拽着小跑,于是就问他妈:“出啥事啦?”
“你爸没关在这里,说是在看守所,真要命啊!他咋会关在那儿……”
她想起姜经理去她家里说的那番话,现在才发觉那都是姜经理临来之前已编好的词,他姜经理干嘛非得用假话哄她娘儿俩?难道丈夫在看守所里发生了不测?
铁蛋妈脑子里想象着各种灾难情景,结果把自己都吓得有点儿窒息,她实在不愿往坏处想象丈夫的命运,可就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她想得越多,脚下的步子就迈得越急,迈得越大,她知道自己即便长了翅膀飞到家里,飞到看守所也同样无济于事,但她觉得此时的双脚就像不属于自己似的,她无法控制步履,就像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
姜经理真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中午到现在他一直是坐立不安,自他听说铁蛋妈母子俩提着东西一大早出门,立刻意识到她们是去找张铁柱,而且去的是很远的机关农场,于是心里直叫苦,他觉得这一家也太不幸了,倒了霉连喝凉水都嫌塞牙缝,姜经理没料到,本是出于一番善意,安慰母子才编的假话,到头来却要害母子俩千里迢迢去追寻,就有了犯罪感。他去了几趟,铁蛋家的院门始终是铁将军把门,眼看着天渐渐黑下来,铁蛋家院里屋内还是一片漆黑,他愈发坐不住了,姜经理清楚机关农场地处荒郊野外,少有人烟,且不说野狗野猪伤人,单就一条汹涌的漓河就足以让赶夜路的人如同走鬼门关,通往机关农场的木桥有将近二十年的历史,早已是千疮百孔、朽木一般,桥没有护拦,连桥面的木板也不知何年何月被人抽走好几块,大白天行走在桥上,瞧着咆哮的河水人都会头昏眼花,何况是要黑灯瞎火地过桥,姜经理想到这儿,已是方寸大乱,都不知自己是在焦急,还是害怕了,他心里默默祈祷母子俩平平安安,祈求老天保佑自己不要成为千古罪人。八点半,家家户户灯火通明,铁蛋家仍是一团黑,姜经理告诫自己不能“守株待兔”了,爱人也提醒他要出去找人。拿上手电筒又找了根铁棍做防身之用后,他便去叫宝山爸陪自己一块儿去,宝山爸说两个人不够,又去把冬冬的爸爸拉上,三个人、三条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