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澄扉逃避他的目光,没有接话。
这时,医生进来,推了推眼镜,准备清创:“你按着他点。”
“等一下,医生。”范澄扉匆匆走开,把卢秉一喊进来,自己则不再踏入半步。校医院的这股味道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她无法面对,只想逃离。
卢秉一按着费秋澍,自己的头则扭向一边——看人家清创缝合,简直是一种酷刑。
医生熟练地搞定伤口,嘱咐几句便离开了。
“你和范老师刚刚都说了什么?”卢秉一扶费秋澍坐起,“难不成你下跪认错?”
“你说什么?”费秋澍一激动,疼得呲牙咧嘴。
“一定道歉了对吧。”她看着费秋澍,平静道,“只是你觉得道歉有用吗?”
他也看着她,心下了然,明白她所指何事。
“你都知道了?”
卢秉一点点头,并没有作过多解释。
“当然没有用。”费秋澍闭上眼,仿佛新一轮痛楚已经袭来。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恨的其实并不是他。
她是他的妻子,他们共同生活了那么久,他怎么会不了解她。
她那么要强,决不会将痛苦展示给别人看,就算是在他面前,也不会。但她却并不明白,有些东西其实是隐藏不住的。他们是夫妻,从来都不可能只分享快乐,而不分担苦难。况且他也舍不得让她独自承担所有痛苦。
“如果恨我能让她放过自己,那就让她尽情地恨我吧。”
他苦笑着闭上眼,这些都是他甘愿承受的。
一个人痛苦总比两个人痛苦好。
卢秉一似乎被他的情绪影响到了,胸腔一阵阵发闷。她一直不知道,这个理想主义书呆子的内心原来如此敏锐。她打开门,想听听外面的声响。可惜这里是校医院,静得要死。
“费哥,我以为你是块木头。”
“木头也有生命,不是吗?”
石正辕坐在长椅上,见卢秉一走出来,冲她挥挥手。
“费秋澍怎么那么重,抬得我手都快废了。”石正辕吃力道,这就是常年不运动的下场,“他现在怎么样了?”
“伤口已经处理好了,等会拿完药应该就能走了。”卢秉一四处张望着问道,“范老师呢?”
“在门口。”石正辕指指大门,叹了口气,“你说费秋澍当时到底怎么想的,竟然直接冲过去了。”
“也许是习惯了吧。”
“习惯?也对,都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明明还互相关心,不知道他们离婚离个什么劲。”
卢秉一递给他两张纸巾,始终没有说出那场悲剧。
“也许他们心里有一根刺。无论两个人的感情有多好,都不能无视它。靠得越紧,反而刺得越痛。就像……”她顿了顿,胃里空了,连心里都感觉空荡荡的,“就像食道里出现一个肿块,每一次吞咽,都会引起痛楚。面对食物,越美味的食物,心里就越痛苦。”
“越美味反而越痛苦?”
“对,越美味,越痛苦。”她勾起嘴角,却没有笑意。她多想告诉眼前这个人,这不是一个比喻,而是她内心的真实写照。
“可能吧。”石正辕耸耸肩,拿纸巾胡乱抹了抹,调侃道:“你的比喻倒是很奇特,不如改学文学得了,语言学太屈才。”
“文学有什么好的,还是历史最好。”说起历史,卢秉一真心地笑了,“历史事件的起因和结果都清晰可见,没有悬念,省得费心猜度。”
“那你当初干嘛不去学历史?”
卢秉一将视线投到窗外,似乎在思考什么。忽然,她收回目光,面对石正辕,无辜道:“因为你咯。”
“我?”石正辕睁大双眼,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逗你玩!”卢秉一忍不住爆发出笑声。
“你还真是……”石正辕正说着,手机响了。
他走远些接起电话。卢秉一看着他说话的侧影,不自主地伸出手。十年了,他一直是这样,离她并不远,却始终触碰不到。
果然,沉默得久了,早已不习惯开口。
那就不开口了吧。
卢秉一收回手,向大门口决然走去。
07 自觉为咒(一)
在一阵“让寒风来得更猛烈些”的叫嚣声中,十月即将迎来尾声。突如其来的瑟瑟寒风,终于让大家感受到了秋的气息。
两个女生拎着袋子,裹紧外衣,手挽手走进生物楼。
她们迫不及待地冲上三楼,猛地推开门。
里头坐着七八个学生,看到她们进来,原本紧张的面容忽然放松下来。
“买个饮料都那么慢。”
“外面那么大的风,你去试试看。”一个女生把杯子递过去,没好气地说。
“你们分得仔细点,可别分着分着发现多出一双手来。”另一个学生接过饮料,“好心”提醒道。
多出一双手?
先前的女生反复咀嚼这句诡异的话,一抬头,正好撞上幕布中女鬼的头——面容不清,头发则披散下来,垂到地上,一路延伸开去,似乎下一秒就要伸出画面,触到自己的双脚。
女生尖叫一声,使劲跺脚:“你们能不能不吓人!”
“你也太胆小了吧,大白天看鬼片都能吓成这样。”另一个学生起身,按下播放键,“早知道就不为你按暂停了。”
影片继续着。女鬼一帧一帧抬起头,充满怨念的双眼只看了观众一眼,便再次被打断。
门一下子开了,大家尖叫着乱作一团。门后则探出一个头来。
“你们在干嘛?”
看到是熟人,大家松了口气,努力不去看幕布上那张不知何时又被定格了的畸形鬼脸,转而问:“你怎么来了,小卢老师?”
卢秉一推开门走进来,作势嗅了嗅:“我闻到了咖啡的味道,就来看看你们在做什么。”
“我们……在观摩学术影片。”
“学术影片?”卢秉一指指那张放大了的可怖的脸。
学生点点头,硬着头皮说:“我们想研究一下语言在人际间产生作用的方式,比如,它是如何将人置于死地的。”
“通俗说来就是……”另一个学生接口道,“诅咒。”
卢秉一摇摇头,笑出声来,没想到他们竟然为看鬼片找了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行,那你们继续研究吧。”
说着,她转身握着门把手准备离开。
“老师,你不信吗?”一个女生忽然站起来。
“怎么会呢,我信啊,你们如果有需要的话,我还可以给你们介绍几个语言学和心理学方面的专家。”
“不,我是说,咒,你不信吗?”
卢秉一停下脚步,笑得更欢了:“你信吗?”
女生迟疑道:“其实我也不确定……可当平静的人生被恶意诅咒,不管是谁都会害怕吧。”
“正因为有人害怕,才有咒的存在。在我眼里,画地为牢就是咒。”卢秉一潇洒地挥挥手,没作过多停留,离开教室。
什么咒不咒的,还不都是人类自找的。而她,发誓再也不会让自己困住自己了。
“小卢老师,不来点咖啡吗?”一个学生在她身后喊道。
“戒了,我现在只喝白开水。”
卢秉一的声音越来越远,教室里的议论则还在继续。
“她好像和以前有些不同啊。”
“你们不知道吗,她恋爱了。”
实验室里,雷亦清坐在角落,手边堆着一摞书。远处的离心机正在运转,他的脑子也跟着迅速转动起来。
“你干嘛苦着张脸?”一个男生走过来拍拍他的肩,瞥了眼那些砖头似的书。
“别吵,我正为生计发愁。”雷亦清唉声叹气道。
男生一哂:“你还会为钱发愁,骗谁呢!”
雷亦清幽幽看向对方,没有开口。谁让他前几天豪爽地借了笔巨款给哥们儿,搞得自己万分拮据。
唉,不提也罢。
“你帮我看看,哪方面的论文好下手一点?”他指指旁边的厚家伙。
那个男生终于注意起这些书来,他拿起一本《宋史》,像是看到了怪物:“你什么时候对人文类书籍这么感兴趣了?”
是对钱感兴趣……雷亦清白了他一眼:“我都说我最近缺钱了。”
对方不解地看着他:“靠这个能赚钱?”
雷亦清没有正面作答,反而问道:“你觉得有关北宋的小论文有哪个领域写起来比较方便?”
“直接写历史咯。”对方不明所以地说。
“不行不行,王教授就是研究宋史的,写历史不是撞他枪口上了。”雷亦清摇摇头,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对方受不了了,咆哮道:“你什么时候改学历史了!”
“我怎么可能转去学历史。”雷亦清被吓了一跳,思索片刻,再度开口:“不过,这件事我就跟你说,千万别传出去。”
对方坚定地点了点头。
雷亦清压低声音说了一句话,那个男生惊呼一声。
“代写论文?”
“嘘!我都让你不要说出来了。”
“为什么?”那男生不依不饶。
雷亦清耸了耸肩:“我这不是缺钱嘛,正好有个学弟选了北宋历史选修课,现在他课业紧,就出钱让我帮忙写篇论文。”
对方嫌恶地看了他一眼,不过他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仍在自言自语。
“只要和北宋搭边就可以了,反正历史是不能写的。哲学也不行,太难了。文学?可以考虑。”
难道只有这些可以写吗?他总觉得自己好像漏掉了某个很重要的领域,可到底是什么呢?任他如何想都想不起来。
“这不大好吧,你确定要这么干?”那个男生耐心劝说。
雷亦清还在拼命回忆,一定还有什么领域被他遗忘了:“不写我哪来的钱。”
对方看了他一眼,觉得他已无药可救:“你当心遭报应。”
雷亦清“呸”了一声,气愤道:“我们好歹是同学,你能不咒我吗?我不过就是帮人代写个论文……”
这是原则问题。对方摇摇头:“我可不想诅咒你,我讲的是事实。你自己好自为之吧。”话音未落,他便逃出雷亦清目之所及的范围。
报应?
雷亦清顺手打开旁边的一本书,翻了几页。
“你们能给我什么报应?”
卢秉一哼着歌走下楼,在拐角处碰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哥?”
卢学一拿着资料袋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风衣上有秋日枯叶的味道,好闻得出奇。
“怎么样,惊喜吧!”
“惊肯定有,喜就不一定了。”卢秉一忍着笑,挑眉审视他,“你怎么来了,今天不用去公司吗?”
卢学一摆出一副很受伤的样子:“你到底是关心我,还是关心公司?”卢秉一刚想开口,又被他抢先了:“也对,反正公司有你一份,你关心关心是应该的。”
卢秉一索性不再说话,双手叉腰看他演独角戏。
“既然这么关心公司,不如有空来帮帮我——你好歹也算是个股东嘛。”
听到这句话,卢秉一原本悠然的脸忽然阴沉下来。
“我可不去。”
卢学一见她这么快回绝,尴尬地摸摸鼻子,他忘了她一向不喜欢自己提公司的事。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她当时出于某种目的而入股时要下多大的决心,更不知道如今的她对于当初那个选择有多后悔。
“你就一辈子赖在学校吧。”
“我乐意。”卢秉一说完,短信声响起。她瞥一眼,恢复到之前轻松的神情。
卢学一了然道:“迟立哲发来的吧。”
她笑了,算是默认。
“啧啧,我怎么早没想到把他介绍给你。”卢学一摇摇头,觉得自己实在失职,“幸好你们自己认识了。”
幸好?确实幸好。卢秉一扬起嘴角,幸福的笑意晕满脸颊。食道的活检结果已经出来了,并没有出现那种最坏的情况;而也正是因为那天去了医院,她才会认识迟立哲。
去复查时,再次碰见他。不早不晚,不前不后,她觉得也许这就是天意。
幸好去了医院。
“嘿!想什么呢?”卢学一将手放到卢秉一眼前挥了挥。
“物以类聚,早知道他是你朋友,我就不……”卢秉一说到一半便说不下去了,只是一个劲地笑着,越笑越欢。
“我在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形象啊。”卢学一也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转而严肃起来,“不过,迟立哲确实是个好人。有空的话,带他回家吃顿饭吧,该让爸妈见见了。”
卢秉一愣了一下。
没错,迟立哲是个好人。无论从何种标准来评判,他都是个好人。巡诊时,遇到不听话的小患者,他会唱儿歌安抚他们。而面对她时,既会提醒她吃药忌口,又会时常带她去尝各式清淡美食。他的细致温和让她从未如此庆幸自己等待至今。
他的出现就像一束光,驱散了她生命中的执念。
可当卢学一提到回家吃饭的问题时,她又忽然动摇了,她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做好了准备,心里似乎仍有一个人无法真正放下。她害怕选择,怕这次的选择又像之前的一样,让她后悔。
她已经没有后悔的筹码了。
“以后再说吧,我们最近都很忙。”卢秉一说着,微不可闻的叹息声消散在楼道的空气中。
卢学一点点头,表示理解。突然,他想起什么似地掏出两个小盒子:“帮我带给你们学校博物馆的馆长。”
“这是什么?”
“爸刻的两方印章。”
“你干嘛不自己拿过去……”卢秉一想到屋外的秋风,不禁打了个寒战。
“我不认识路,这学校我哪有你熟。再说了,你嫂子还等着我陪她做产检。”卢学一说着,棱角分明的脸上显现出柔和的细纹。
她接过盒子,打量眼前这个男人,才发现儿时动不动就和自己打架的大哥如今竟也要做父亲了。时间改变了许多事,它打磨着每个个体。人们在不断磨合的疼痛中成长,同时也在疼痛中收获。
我可以不要收获,但我无法阻止磨合。也许,时间才是人类无法逃脱的一个咒。
07 自觉为咒(二)
一栋红砖灰瓦的二层小楼隐藏在人迹罕至的角落里,爬山虎占领了大半面墙壁,昭示此处还有生命活动的痕迹。
忽然,入口处的门打开,两条人影倏地闪了进去。待人影消失,大门重新闭合,似乎从未开启过。
“枝上柳绵吹又少。”楼内的小姑娘躲在第二道门后试探道。
“天涯何处无芳草!”范澄扉干脆道。要是里头再不开门,她就打算直接闯进去了。
暗号对上,门那头传来小姑娘的呼气声。紧接着,她探出头:“人带来了吗?”
范澄扉不耐烦地挥挥手,一把抓过身后的家伙。
顾暝打量着入口处的陈设,冷不丁被范澄扉拽住,总算回过神来。不就是查个案嘛,怎么搞得跟地下党接头似的。
两人被小姑娘请进馆长室。
“真抱歉,弄得这么麻烦。”小姑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是袁馆长的意思。你们也知道,校博物馆最近发生了窃案。馆长还不想公开这件事,只好先用这种方式请你们来帮忙。”
顾暝喝了口水,坐直身体。他当然明白自己此行的目的,要不是馆长和他们李队有些交情,他也不至于被派到这儿来调查这桩案子。
他正打算问些问题,只听得门口传来一记闷响,然后是一个熟悉的女声。
“谁吃饱了撑的锁了门!”
略带愠怒的声音让顾暝噗地笑出声来。
范澄扉也觉得声音耳熟,转头一看,是卢秉一。只见她揉着额头,踹了一脚门板。
“嗯?你们也在?”
卢秉一看到他们,愣了一下。
范澄扉还没开口,便被顾暝抢先了:“说来话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