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签结果出来的那一刻,她恨不得把钱撕了。
“老师,你确定是这条路吗。”曾遐说着,再也撑不下去。她一屁股坐在石块上,放下东西,拿出一包饼干啃了起来。
自己好抽不抽,抽到了99版的纸币。这本来也没什么,但问题是,另一张99版偏偏在周凛手里。
在其余三人同情的注视中,她踏上了征途。
被周扒皮一直使唤到日落西山,总算收工。然而走着走着,她发现他们似乎、好像、可能……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跟他走准没好事。曾遐想着,踢了踢脚边的叶面积仪,就像这个破东西,兵分两路之前,周扒皮不放心把它交给雷亦清他们,硬要自己带着走,但走了没多久又嫌累,便扔给了她。
虽然号称是手持式仪器,但就这重量,一路上也把她累了个半死。
曾遐吃完饼干,抹了把汗。
周凛发现后面没了动静,便回头去找她。见到她精疲力竭,破天荒地没有开口讽刺,而是并排坐了下来。
倒是曾遐,见到周凛走来,还以为是催她快走,却没想到他什么都没说便大喇喇地坐下。
周凛对上她惊讶的眼:“休息一下吧,我看你也累得不轻。”
曾遐一怔,有些感慨,心想这人也没那么不近人情,可他的下句话又把她气到了。
“要不然等会儿使唤不动你了。”
果然……她白了他一眼,无力吐槽。
一时间,寂静万分。
周凛从背包里取出两瓶水,递给曾遐一瓶。
“谢谢。”她说完,却没有接水,而是从自己的登山包里拿出水喝了起来。
周凛哑然失笑,心想她恐怕在记仇。
傍晚山林的能见度有限,天黑得也比市区快。歇息片刻,周凛抽出手电,站起身来。
“我们走吧,我知道路。”
曾遐起身,也打开自己的强光手电。
“你还真是什么都准备了。”周凛再度失笑。
笑什么笑,曾遐鄙夷地瞥了他一眼,用这种方式调节气氛,实在太拙劣了。
还没走几步,周凛便兴奋地叫了起来:“鹅掌楸!”
他说着,弯腰捡起一个东西。曾遐还以为他看到了什么路标,凑过去一看,才发现只是一片马褂形的叶子。
“鹅掌楸?”她说着,将手电往四周照了照,一棵笔直的树出现在她视野中。
“确切来说,是野生鹅掌楸,我国特有的珍稀树种。”周凛小心翼翼地将树叶夹进笔记本里,“竟然在这里看到,啧啧,太神奇了。”
曾遐可没心情观察植物,她只想尽快回到自己熟悉的环境中去。可周凛完全沉浸在发现鹅掌楸的欣喜之中,压根忘了回去的事。
这家伙知不知道晚上留在山里是很危险的!面对前方漆黑未知的空间,曾遐觉得自己快崩溃了。
“我们还走不走了!”她终于忍无可忍。她对那些珍稀植物一点兴趣都没有,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赶紧回去。
她要回去!
为什么总有人拖后腿。曾遐无力地撑着树干,眼睛有些发酸。此刻她宁可自己一个人在这里。
曾遐一声吼,把周凛拉回到现实中来。
他看看曾遐,怔了怔,张开嘴却说不出半个字来。曾遐摆摆手,抹去眼角的液体。
又是一片寂静,两人再度出发。
夜路难行,他们放慢脚步。走着走着,连周凛都不确定起来。曾遐跟在后面,看着周凛越来越迟疑的步伐,心里拔凉拔凉的。
不认识就不认识吧,还非得逞强,这么个鸟不生蛋的地方,你要是真的认路那才叫奇怪。
刚才一通发泄,曾遐的心情舒坦了不少,但这会儿还是忍不住腹诽起来。
“这么黑,认不出路很正常,我们还可以想别的办法。”
你就别死扛了。她在心里加上这六个字。
“我还以为我会记得。”周凛放弃挣扎,终于开口,他平静地说着,眼中却充满波澜,“很多年前我父母带我来过这里,我们走了很久的路,我以为我会记得……”
一轮弯月渐渐升起,透过林间稀疏的枝桠投下月影,地面被分成斑驳的不同区域,周凛一脸淡漠地站立其间,仿佛刚才所说的只是别人的故事,而不是他深埋心底的秘密。
他就像是一个旁观者,看着多年前那个小男孩如何在父亲的鼓励下辨认出一株株植物,又如何在母亲的镜头中恣意跑着笑着。
可是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
整个画面陡然间支离破碎。
月色皎然,笼罩在他身上,也是一片清冷。
他永远都忘不了他父亲之后的所作所为。多年来,他小心翼翼地将这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故事包裹好,从不动手触碰,更不轻易示人。
想到曾遐还在旁边,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我可能太高估自己的记忆力了,对不起。”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只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下,自然而然便说出口了。
第一次听到周扒皮讲出“对不起”,曾遐有种在梦游的感觉。她本想敷衍一句“没关系”,但眼见周凛颓然的神情,心中忽然一滞,紧绷的面容柔软下来。
也许眼前这个家伙并没有那么讨厌,也许他只是经历过一些不怎么开心的事,也许……不知撞了什么邪,她竟觉得有些难过——替他感到难过。
“不,这和记忆力无关。”她缓缓开口,想让他听到,却又生怕打扰他,“世界是会变的。不可靠的不是记忆,而是时间。”
05 可靠,依靠,我靠(四)
周凛猛然转头,定定地望向曾遐,心中翻腾过千般思绪,最终释然一笑。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曾遐一脸“你傻啊”的表情,伸手去掏地图。可掏了半天,什么都没有。她忽然记起,地图下午被雷亦清抢走了。
“地图,没了。”说着,她干笑两声,“还是打电话找雷亦清他们求助吧。”
周凛点点头,等待她行动。
“老师,你怎么不打?”
“因为我没有他们的号码啊。”周凛无辜地耸耸肩。
欠揍的周扒皮又回来了。
曾遐摇摇头,拿出手机,迁就山里不稳定的信号,踱来踱去,拨通另外三人的电话。
一个关机,两个占线。
这是什么情况?曾遐正纳闷,却意外听到一阵细微的声响。
咝——咝。
挺耳熟的,她拼命回忆着。正在这时,旁边传来周凛一记闷哼。她朝周凛看去,只见他弯腰捂住脚踝。
唔,还真清凉。这是周凛被咬时的第一反应。
曾遐拿手电照了照,看清地上的物体,尖叫着扔掉手机。
“蛇!”
这次是活的了。
“先来一盆饭!”卢秉一搓搓手,从筷筒里抽出两双筷子,“菜你叫吧,我不挑食。”
身后是拥挤嘈杂的街道,但她毫不在意。
饭桶啊。顾暝看了她一眼。
看什么看,要不是为了感谢你出手相救,我才不会请你吃饭。卢秉一回敬他一眼。
虽然只是一顿大排档。
咕噜……好吧,其实是她自己饿了,便拖着顾暝就近找了家店。
“你饿成这样啊?”顾暝说着,随便叫了几个菜。
“胃里本来就没东西,又被你带着跑了这么久,你说我饿不饿?”卢秉一越说越来劲,“还有啊,你身为一个警察,怎么能被小混混一吓就跑了呢,应该冲上去把他们撂倒啊!”
“这不是怕误伤你们这些人民群众嘛。”
卢秉一将信将疑,看到刚上桌的米饭,便不再纠缠这个问题,而是迫不及待盛了满满一碗。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喂,菜还没上呢。”顾暝傻眼,见过饿的,没见过这么饿的。
“这有什么关系。”
正说着,菜也上来了。番茄炒蛋、清炒空心菜、肉末茄子、家常豆腐。
卢秉一看着这四盘菜,哭笑不得。
“一看你就很少来这儿吃。”她伸手招呼道,“老板娘,再加一个龙头鱼!”
顾暝讪讪一笑,我又不是你们学校的,根本没在这附近吃过。
“你对这里很了解?”
“待了十年,学校周边这些店我基本吃了个遍。”卢秉一如数家珍,“这家的特色就是龙头鱼。如果你喜欢吃蔬菜,应该去隔壁,他们家的菜最新鲜。”
“没想到你都工作这么多年了。”顾暝惊讶道,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我像是工龄这么长的高校教师吗。”她脸一黑,“只是在这里读了十年书而已。”
“十年!”面对传说中的女博士,顾暝不禁汗颜,忽然觉得自己的硕士学位有些拿不出手,“在一所学校待这么久你不厌吗?”
“不会啊,你看这里多美,看多久都不厌。”她说着,停下筷子,想起什么似地笑了笑,“对了,你呢?在警队应该很刺激吧。”
“刺激是刺激,不过压力也不小。”顾暝感慨道,“谁叫我从小就喜欢这一行呢,喜欢就坚持下去咯。”
“是啊,喜欢就应该坚持。”卢秉一嚼着饭,心满意足地说。
能坚持,多幸福。她笑了笑,心中却一阵凄凉。
夜那么暖,风却那么冷。
顾暝自然不明白她那句话的意思,便指了指饭碗:“你是说坚持吃,还是坚持理想?”
“有区别吗?”她避开他的眼神,顺手盛了第二碗饭,“吃就是我的理想。”
顾暝没好意思笑,只能猛扒两口饭。
倒是卢秉一先乐了。她清清嗓子,一本正经道:“你这种吃法,当心食道蠕动功能减弱。”
“你范医生附体啊。”顾暝想到范澄扉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不不不,是范老师。”她纠正道,忽然叹了口气,“人生还真无常,说转行就转行。”
“老师也挺好的,我看你们的生活就很惬意,整天做做实验什么的。”顾暝专心夹鱼,随口说。
“呃,其实我不是范老师的同事,而是……她前夫的同事。”
“嗯?”
“说来话长。”一想到爆炸案,卢秉一就头疼,“不过我读博那会儿就见过她了。”
顾暝光顾着吃鱼,“哦”了一声。
“当时一家三口也算其乐融融。”她不禁感叹起来,“诶,好久没小澈的消息,也不知道他现在多大了。”
顾暝一愣,吞下整块鱼,被噎得咳了好久。卢秉一赶紧给他倒水。喝完水缓了半晌,他终于开口。
“费澈已经不在了。”
惊叫过后,曾遐拾起一截枯木,冲了过去,用尽毕生力气狠砸一通。
“好了,别砸了。”周凛在一旁轻声说,“它死了。”
曾遐这才停止,用手电照了一下。
死相惨不忍睹。
“你还真下得去手。”
“我对蛇虫鼠蚁一向赶尽杀绝。”她说着,从登山包里抱出一堆东西。
“幸亏你没选动物学,这真是小白鼠们的一大幸事。”周凛说着,动了动。
“你先别动。”曾遐见他要站起来,连忙说。
周凛只好百无聊赖地看着曾遐划火柴、生火。
眼前一下子亮了起来。
脚踝还隐隐作痛,周凛忍着,转了转头。月光正好,山林沉静得令人动容,仿佛回到二十多年前,他最怀念的团聚时光。他看着,不由自主地将手伸向自己的背包。
曾遐举起刀,转身却见周凛捧着相机在取景,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你是被蛇咬,不是被蚊子咬!”曾遐恨不得撕烂那张淡定的脸。有那么一瞬间,她真想任由他自生自灭。
“那又怎样?你仔细看看那条蛇。”周凛一哂,放下相机,“也不知道是谁叫嚣着要恶补蛇类知识的,现在正好检验一下学习成果。”
当初在实验室里说的话竟然被他听到了。曾遐一惊,撇撇嘴,蹲下去观察起那条蛇来。发现只是条普通的乌蛇,她松了口气,笑得异常欣慰。
“虽然不是毒蛇,但是,该处理的还是要处理。”
火苗一簇簇跳着,映红曾遐的手。周凛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你,你想干嘛?”
当然是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曾遐把水果刀放在火上一烤,找到周凛的伤口,一刀下去。
快、狠、准。
周凛刚想说话,又是一刀。
划完十字,曾遐象征性地挤了挤伤口,随后利索地把伤口包好。
“你还真是什么都准备了。”周凛咬着牙说。
“习惯了,这样比较安心。”
不知是累了,还是被曾遐打败了,周凛没有再说话,而是抱着相机闭目养神。
曾遐则瘫坐在地上,等待体力恢复。
火光深一寸浅一寸地刻在周凛沉静的脸上。因为疼痛,他眉头微蹙,但并未出声。曾遐望过去,有种开学时初见他的错觉。
天地静默,不言不语。
这样多好。
不刻薄会死啊。
曾遐不由得发笑。风起,吹得树梢簌簌作响,她拉紧衣服,想抵御寒意,却发现仲秋的山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凉,还带着夏末的余温。
没来由地,心里也是一阵温热。
突然,周凛的头动了动,眼睛随即睁开。
曾遐的目光来不及收回,脸一红,顺势往旁边移。为了驱散尴尬,她作势扇了扇风,鬼使神差地说:“那个,相机能借我玩玩吗?”
周凛想也没想,便把相机扔给她。
平时宝贝得跟孙子似的,现在怎么这么大方?她接住这部L打头的相机思考着,看来他带着它也不过就是为了装13。
“它不只是一部相机,对于我来说,它更像是我的另一个大脑。”周凛似乎看穿她的心思,耐心解释起来,“记忆会错失,时间会骗人,它们都有可能成为人类自欺欺人的工具,但照片不会,因为它一贯忠于当下。”
也许是这些话让曾遐想到下午师兄师姐斗嘴时那一幕,曾遐下意识地点点头。
白日里幻化出的奇妙声响仿佛仍在耳边,整片树林都因此活了过来。那一秒,她也曾有举起相机的冲动,只因舍不得那样美好的时刻。
她好像有些明白了。
“当然,我也不是什么都拍的。”
言下之意是不好看的还入不了你的眼?被他这么一说,曾遐好奇地浏览起他之前拍的照片。
本以为能看到几个美女,谁知出现的却是一大堆植物照,其中竟然还有荧光标记的细胞图。
好不容易翻到一张人像照片。屏幕中的周凛与一个和蔼的中年妇女坐在一家餐馆里,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落地窗外的夜色则模糊了路人的样子。
母子俩长得还真有那么点像。曾遐由衷感叹遗传基因的神奇。
她想着,瞥到拍摄时间,9月4日。
不就是新生报到的前一天?难怪他第二天在实验室里被自己吵醒了还表现得那么……慈祥。看来当时心情确实不错。曾遐挑眉,又往回翻了几张,准备把相机还给周凛。
手机恰巧在此时响了起来。
是师姐!
被乌蛇一闹,曾遐都快忘了迷路这件事。她一面将相机塞回给周凛,一面接起电话。
“喂”了几声却没有反应,她挂了电话,一看屏幕,发现是信号太弱,只能来回走动找信号。
刚有一格信号,后方又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
“什么声音!”她紧张地回头,难道又是蛇?
“没有,是你太紧张了吧。”周凛不自然地笑了笑,试图站起来,手里的相机则刚刚关闭。
要帮忙就说出来。曾遐实在看不下去,便走回他身边扶了他一把。
“我又不是老年人,别扶了。”周凛不耐烦地催促,“我们还是赶紧走吧。”
你确定你能走?曾遐没再理他,而是把自己的背包收拾好,抱着仪器正考虑能不能把它挂在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