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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一 强国第十六
[题解]
本篇认为,要使国家强盛,必须行“胜人之道”。所谓“胜人之道”,就是“求仁厚明通之君子”“与之参国政”,“慎礼义、务忠信”,“隆礼尊贤”,“重法爱民”,“尚贤使能,赏有功,罚有罪”等等,而其旨归,则是“赏不用而民劝,罚不用而威行”的“道德之威”。
[原文]
16.1 刑范正(1),金锡美,工冶巧(2),火齐得(3),剖刑而莫邪已(4)。然而不剥脱,不砥厉(5),则不可以断绳;剥脱之,砥厉之,则劙盘盂、刎牛马忽然耳(6)。彼国者,亦强国之“剖刑”已。然而不教诲,不调一,则入不可以守,出不可以战;教诲之,调一之,则兵劲城固,敌国不敢婴也(7)。彼国者亦有“砥厉”,礼义、节奏是也(8)。故人之命在天,国之命在礼。人君者,隆礼、尊贤而王,重法、爱民而霸,好利、多诈而危,权谋、倾覆、幽险而亡。
[注释]
(1)刑:通“型”。范:铸造器物的模子。(2)工冶:铸造金属器物的工匠。(3)齐(j@剂):“剂”之古字,调配,配方。火齐得:古代冶炼青铜器,讲究火候与配料。《周礼·考工记》:“凡铸金之状:金与锡,黑浊之气竭,黄白次之;黄白之气竭,青白次之;青白之气竭,青气次之。然后可铸也。”“金有六齐:六分其金(指铜)而锡居一,谓之钟鼎之齐;五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斧斤之齐;四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戈戟之齐;参(三)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大刃之齐。五分其金而锡居二,谓之削、杀矢之齐;金锡半,谓之鉴燧之齐。”(4)莫邪(y6 爷):春秋时利剑名。已:成。(5)厉:通“砺”,磨刀石,作动词表示磨。(6)劙(l0 离):割。盘、盂:都是铜器,古代常用来试验剑的利钝。刎:割断。(7)婴:通“撄”,触犯。(8)节奏:见 10.18 注(8)。
[译文]
模子平正,铜、锡的质量好,冶炼工人技艺高明,火候和配料得当,那么打开模子而莫邪宝剑就铸成了。但是如果不除去它表面的硬皮,不磨砺它,就不能用它来斩断绳子;除去了它的硬皮,磨砺它,那么用它切割铜器、宰杀牛马就很轻快了。那国家,也是强国“刚出模时的毛坯”。但如果不进行教育,不使人民协调一致,那么在国内就不能依靠他们来守卫,到国外就不能用他们去作战;如果教育他们,使他们协调一致,那就会兵力强劲、城防牢固,敌国不敢来冒犯。国家也有“磨刀石”,礼义法度就是这种“磨刀石”。所以人的命运取决于上天,国家的命运取决于礼义。作为君主,推崇礼义、尊重贤人,就能称王天下;注重法治、爱护人民,就能称霸诸侯;喜欢财利、多搞欺诈,就会危险;玩弄权术、坑人害人、阴暗险恶,就会灭亡。
[原文]
16.2 威有三:有道德之威者,有暴察之威者,有狂妄之威者。此三威者,不可不孰察也。
礼乐则修,分义则明,举错则时(1),爱利则形。如是,百姓贵之如帝,高之如天,亲之如父母,畏之如神明。故赏不用而民劝,罚不用而威行。夫是之谓道德之威。
礼乐则不修,分义则不明,举错则不时,爱利则不形,然而其禁暴也察,
其诛不服也审,其刑罚重而信,其诛杀猛而必,黭然而雷击之(2),如墙厌之(3) 。如是,百姓劫则致畏,嬴则敖上(4),执拘则聚(5),得间则散(6),敌中则夺(7),非劫之以形势(8),非振之以诛杀(9),则无以有其下。夫是之谓暴察之威。
无爱人之心,无利人之事,而日为乱人之道,百姓讙敖(10),则从而执缚之,刑灼之,不和人心。如是,下比周贲溃以离上矣(11),倾覆灭亡,可立而待也。夫是之谓狂妄之威。
此三威者,不可不孰察也。道德之威成乎安强,暴察之威成乎危弱,狂妄之威成乎灭亡也。
[注释]
(1)举错:见 8.18 注(20)。则:表示对待关系的连词。(2)黭(y3n 眼):通“奄”。而:通“如”。(3)厌(y1 压):同“压”。(4)嬴:通“赢”,盈余,宽松。敖:通“傲”。(5)执拘:拘捕,指强行集中。聚:《集解》作“最”,是“冣”字之误,今据《韩诗外传》卷六第二十六章改。(6)间(ji4n见):间隙,空子,时机。(7)中(zh^ng 仲):击。(8)形势:权势地位。参见 18.9 注(5)。(9)振:通“震”,恐惧。这里用作使动词。(10)讙(hu1n 欢):喧哗。敖:通“嗷”,众声嘈杂。(11)比周:结伙。贲:通“奔”。
[译文]
威严有三种:有道德的威严,有严酷督察的威严,有放肆妄为的威严。这三种威严,是不可不仔细考察的。
礼制音乐完善,名分道义明确,采取措施切合时宜,爱护人民、造福人民能具体体现出来。像这样,百姓就会像对待上帝那样尊重他,像对待上天那样景仰他,像对待父母那样亲近他,像对待神灵那样敬畏他。所以奖赏不用而民众就能卖力,刑罚不用而威力就能扩展。这就叫做道德的威严。
礼制音乐不完善,名分道义不明确,采取措施不合时宜,爱护人民、造福人民不能落实,但是他禁止暴乱很明察,他惩处不服的人很审慎,他施行刑罚从重而守信用,他处决犯人严厉而坚决,突然地就像雷电闪击他们一样,就像墙壁倒塌压死他们一样。像这样,百姓一受到胁迫就会产生畏惧,一放松就会傲视君主,强行集中就聚在一起,一得到机会就四散逃跑,敌人一进攻就会被敌人争取过去,君主如果不是用权势地位去胁迫他们,不是用惩罚杀戮去震慑他们,那就无法控制臣民。这就叫做严酷督察的威严。
没有爱护人民的心肠,不做有益于人民的事情,而天天搞那些扰乱人民的歪门邪道,百姓如果怨声沸腾,就跟着逮捕他们,对他们用刑烧灼,而不去调解民心。像这样,臣民就会结伙逃散而离开君主了,垮台灭亡,就可以立刻等到。这就叫做放肆妄为的威严。
这三种威严,是不可不仔细考察的。道德的威严终结于安定强盛,严酷督察的威严终结于危险衰弱,放肆妄为的威严终结于灭亡。
[原文]
16.3 公孙子曰(1):“子发将西伐蔡(2),克蔡,获蔡侯(3),归致命曰(4):‘蔡侯奉其社稷而归之楚(5),舍属二三子而治其地(6)。’既,楚发其赏,子发辞曰:‘发诫布令而敌退,是主威也;徙举相攻而敌退(7),是将威也;合战用力而敌退,是众威也。臣舍不宜以众威受赏。’”
讥之曰:“子发之致命也恭,其辞赏也固。夫尚贤使能,赏有功,罚有罪,非独一人为之也,彼先王之道也,一人之本也,善善、恶恶之应也,治必由之,古今一也。古者明王之举大事、立大功也,大事已博(8),大功已立,
则君享其成,群臣享其功,士大夫益爵,官人益秩,庶人益禄。是以为善者劝,为不善者沮,上下一心,三军同力(9),是以百事成而功名大也。今子发独不然,反先王之道,乱楚国之法,堕兴功之臣(10),耻受赏之属,无僇乎族党而抑卑其后世(11),案独以为私廉(12),岂不过甚矣哉?故曰:子发之致命也恭,其辞赏也固。”
[注释]
(1)公孙子:齐国的宰相,以公孙为氏,“子”是尊称。(2)子发:楚宣王(公元前 369 年~前340 年在位)时的令尹(相当于别国的相),姓景,名舍,字子发。将(ji4ng 匠):带兵。蔡:并不是指上蔡(今河南上蔡西南)或下蔡(即州来,今安徽凤台),而是指高蔡,它位于楚国之西,在今川鄂交界处的巫山与湖南洞庭湖之间。参见《战国策·楚策四》“庄辛谓楚襄王”章。(3)蔡侯:指蔡圣侯。(4)致命:古代臣奉命外出回来后向君主汇报执行命令的情况叫“致命”,也叫“复命”、“通命”、“报命”。(5)归(ku@溃):通“馈”,送给。(6)属(zh(嘱):委托,托付。(7)徙:迁移,调动。举:发动。(8)博:取。(9)三军:见 10.20 注(8)。(10)堕:通“惰”,懈怠。这里用作使动词。(11 僇(l)路):羞辱。族党:聚居的同族亲属。抑卑其后世:先祖有功勋,后代也光荣。现在子发说自己无功,也就压低了他后代的地位。(12)案:语助词。
[译文]
公孙先生说:“子发带兵向西讨伐蔡国,攻克了蔡国,俘获了蔡圣侯,回来后向楚宣王汇报执行命令的情况说:‘蔡侯献出他的国家而把它送给楚国,我景舍已委派了几个人去治理他的领土。’过后不久,楚宣王向他颁发奖赏,子发推辞说:‘一发出警告、一颁布命令,敌人就退却,这是君主的威力;一调发军队去攻打,敌人就退却,这是将领的威力;交战用力后敌人才退却,这是战士们的威力。我景舍不该凭战士们的威力受到奖赏。’”
荀卿指责此事说:“子发汇报执行命令的情况倒是谦恭有礼的,他推辞奖赏却鄙陋无知。那推崇贤人、使用能人,奖赏有功的,惩罚有罪的,这不单单是某一个人这样做的,那是古代圣王的政治原则啊,是使人民行动一致的根本措施,是赞美善行、憎恨邪恶的反应,治国一定得遵循这一原则,古代和现在都是一样的。古时候英明的帝王在举办大事、建立大功的时候,大事已经完成,大功已经建立,那么君主就享有它的成果,群臣就分享它的功劳,士大夫晋升爵位,官吏增加俸禄,普通士兵增加粮饷。因此,做好事的受到鼓励,做坏事的受到制止,上下团结一心,三军共同努力,因此各种事情能办成而功业名声伟大卓著。现在子发偏偏不是这样,他违反古代圣王的政治原则,扰乱楚国的法令,使建功立业的巨子懈怠,使受到奖赏的人惭愧,即使没有使家族蒙受羞辱,也已压低了他的后代,还独自把这当作是个人的廉洁,难道不是错得很厉害了吗?所以说:子发汇报执行命令的情况时谦恭有礼,他推辞奖赏却显得鄙陋无知。”
[原文]
16.4 荀卿子说齐相曰(1):
“处胜人之势,行胜人之道,天下莫忿,汤、武是也;处胜人之势,不以胜人之道,厚于有天下之势,索为匹夫不可得也,桀、纣是也。然则得胜人之势者,其不如胜人之道远矣。
“夫主相者,胜人以势也。是为是,非为非,能为能,不能为不能,并己之私欲(2),必以道夫公道通义之可以相兼容者(3),是胜人之道也。今相国上则得专主,下则得专国,相国之于胜人之势,亶有之矣(4)。然则胡不驱此胜人之势、赴胜人之道、求仁厚明通之君子而托王焉(5)?与之参国政,正是
非,如是,则国孰敢不为义矣?君臣上下,贵贱长少,至于庶人,莫不为义,则天下孰不欲合义矣?贤士愿相国之朝,能士愿相国之官,好利之民莫不愿以齐为归,是一天下也。相国舍是而不为,案直为是世俗之所以为,则女主乱之宫,诈臣乱之朝,贪吏乱之官,众庶百姓皆以贪利争夺为俗,曷若是而可以持国乎?今巨楚县吾前(6),大燕䲡吾后(7),劲魏钩吾右(8),西壤之不绝若绳,楚人则乃有襄贲、开阳以临吾左(9)。是一国作谋,则三国必起而乘我。如是,则齐必断而为四三,国若假城然耳(10),必为天下大笑。曷若?两者孰足为也(11)?
“夫桀、纣,圣王之后子孙也,有天下者之世也,势籍之所存(12),天下之宗室也(13);土地之大,封内千里;人之众,数以亿万;俄而天下倜然举去桀、纣而犇汤、武(14),反然举恶桀、纣而贵汤、武(15)。是何也?夫桀、纣何失而汤、武何得也?曰:是无它故焉,桀、纣者,善为人之所恶也(16);而汤、武者,善为人之所好也。人之所恶何也?曰:污漫、争夺、贪利是也(17)。人之所好者何也?曰:礼义、辞让、忠信是也。今君人者,辟称比方,则欲自并乎汤、武;若其所以统之,则无以异于桀、纣;而求有汤、武之功名,可乎?
“故凡得胜者,必与人也(18);凡得人者,必与道也。道也者,何也?曰:礼义辞让忠信是也(19)。故自四五万而往者,强胜,非众之力也,隆在信矣;自数百里而往者,安固,非大之力也,隆在修政矣。今已有数万之众者也,陶诞比周以争与(20);已有数百里之国者也,污漫突盗以争地。然则是弃己之所安强(21),而争己之所以危弱也;损己之所不足,以重己之所有余(22)。若是其悖缪也,而求有汤、武之功名,可乎?辟之,是犹伏而咶天、救经而引其足也(23),说必不行矣,愈务而愈远。
“为人臣者,不恤己行之不行,苟得利而已矣,是渠冲入穴而求利也(24),是仁人之所羞而不为也。故人莫贵乎生,莫乐乎安;所以养生安乐者,莫大乎礼义。人知贵生乐安而弃礼义,辟之,是犹欲寿而殇颈也,愚莫大焉。
“故君人者,爱民而安,好士而荣,两者无一焉而亡。《诗》曰(25):‘价人维藩,大师维垣。’此之谓也。”
[注释]
(1)说(shu@税):劝说。齐相:指孟尝君田文,他曾做过齐涽王的相国。(2)并(b!ng 丙):通“屏”。(3)以:使。道:由,遵行。夫:那。兼容:同时容纳而互不抵触。(4)亶(d3n 胆):实在,诚然。(5)驱:赶马。古代把“势”比作“马”(《韩非子·外储说右上》:“国者,君之车也;势者,君之马也。”),所以将运用权势喻称为“驱势”。赴:奔走。古代把方法比作道路(古代“道”表示道路,也用来表示途径、方法),所以将运用方法喻称为“赴道”。(6)县:“悬”之古字。(7)䲡(qi*求):通“遒”,逼迫。(8)钩:钩住,牵制。右:西边。(9)乃:又。参见《古书虚字集释》。襄贲(f6i 肥)、开阳:战国时楚国的城邑,在今山东临沂县北。左:东边。(10)国:国都。假:借。(11)两者:指“驱此胜人之势,赴胜人之道……”与“直为是世俗之所以为”。(12)籍:见 8.1 注(3)。所存:存在的地方。(13)宗:尊崇。室:家,此指王室。帝王之家为天下人所尊崇,所以称“宗室”。(14)倜(t@涕)然:远离的样子。举:都。(15)反(f1 n 翻)然:通“翻然”,很快地改变的样子。(16)《集解》“人”下无“之”,据古逸丛书本补。下句同。(17)污漫:见 4.10 注(1)。(18)与:亲附,跟从。与人:即上文的“善为人之所好”。(19)《集解》无“义辞”两字。据古逸丛书本补。(20)陶诞:见 4.8 注(6)。(21)“所”下宜有“以”字。所以安强:即上文所说的“信”、“修政”。(22)所不足:指“礼义辞让忠信”。重(ch¥ng 虫):增多。所有余:指“众”和“地”。(23)咶:见 7.8注(2)。(24)渠:大。冲:古代用来冲撞城墙的战车。穴:地道。入穴:是春秋战国时代的一种攻城战术,即挖掘地道至敌人城墙底下。然后用火焚烧作为城墙基础的木桩,使城墙倒塌。参见《商君书·境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