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微笑了笑,不过他没有把笑容展现在脸上。想起阿嘉,他心中的笑容又消失了,不知阿嘉第一天送信顺不顺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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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角七号 南之二(1)
从一早开始就没一件事顺利的。
阿嘉那辆心爱的铃木老打档车,或许是先前从台北飙回恒春太过吃力,才刚出门就熄火了,现在车子引擎都用绿胶带贴着,也没办法怎么处理,试了好一阵子总算正常上路,这样一个耽搁,前往邮局拿完信再到茂伯家时已经迟了一个小时,茂伯的孙子鸭尾,竟没大没小的刮了他一顿,阿嘉忍不住反唇相讥,不过他接着还是把气忍了下来,扶茂伯出房门,与他一起安排路线。
阿嘉把今天的信连同昨天茂伯没能送完的信一起带来,茂伯一看到其中一个绳索绑着的黄色包裹,就说:「这欲退回的啦,明仔早起转去交予柜台。」
他好奇的拿起来看了看,上头的地址、收信人和寄件地址写着:
台湾恒春郡海角七番地
小岛友子样
日本宫崎县宫崎市
江平町一町目三番地八
从日本寄来的信?阿嘉愣了愣,茂伯连珠炮似的讲解路线,把他从发愣中唤醒,接着又催促他快点上路,说要不然可要送到半夜。
八成是洪国荣那个流氓头子对茂伯施了什么压,所以他们祖孙俩才会这种态度吧?阿嘉实在很气洪国荣多管闲事,但想到洪国荣之所以会为他关说,一定也是妈的意思,这下生气也不是,只能狂催油门,发泄心中的郁闷。
没想到才到了恒北路和省北路口,竟然有个条子找麻烦……没看到是邮差送信吗?
阿嘉忍不住呛了他几句,那警察竟发疯似的扑打过来,闹了老半天,好不容易总算脱身,骑没多远,机车又熄了火,这次怎么试都发不动了。
好在路上就有家机车行,却铁卷门紧闭,店员在门口用鼓棒敲敲打打,说「家私」都在店里面,无法帮他修理,一问老板几时来开门,竟然老板就睡在店里面,阿嘉气得破口大骂,真是岂有这种做生意的道理?但是那个叫水蛙的店员却来个相应不理,继续敲打起铁门来了。他只记得那家伙好像问了一声:「你才转来的?」外地回来的就好欺负吗?
店老板倒是自己醒来了,阿嘉才能急急忙忙赶上送信的进度,折腾了这一上午,把他本来想认真送信的心情磨去了一大半,炎热的夏日骄阳把他连车带人晒得滚烫,一天半分量的信减少到邮局绿色背包就能装得下的分量,仅存的责任感随着如雨下的汗水快速流失……
够了!他对自己说,本来今天的信量有三分一是茂伯送剩的,他已经把信送到剩得比茂伯昨天留下来没送的还少啦!也就是说,他自己今天的份有送完,反正自己车骑得比茂伯快多了,剩下的明天再送完就行了。
想到这,他笼头一转,绕往回家的方向。
停好车,他一边解开绿色制服的扣子,一边走上阁楼狭窄的楼梯,把整个背包往床上一丢。
那包待退的黄色包裹在他这一抛之下,从甩开了的背包口滑了出来,落在床上。
阿嘉赤着上半身趴到床上,那黄色包裹就落在枕头边,他的右手忍不住把捆绳当成了吉他弦,来来回回的拨弄了起来,当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止住了动作,轻轻敲了那包裹几下。
然后,他把那包待退包裹拿起来端详,不禁好奇了起来,里头会是什么呢?阿嘉头脑昏沉沉的,一时也没有想太多,就把包裹拆了开,里头是一只精美的信盒。
这更引起他的好奇心了,打开信盒,里面有着一张年轻女子的黑白照片,夹在一迭信中,阿嘉把信抽了几封来看,从信纸的样子看来,这些信应该有相当年代了,信里头都是密密麻麻的日文,虽然看汉字部分可以猜一点意思,但是对阿嘉来说仍是像天书一般,于是,他把信放回信盒,连同包装一起丢到房间角落。
海角七号 南之二(2)
思绪又回到无止境的烦闷。
从台北回来,才不过一周多,却让他觉得彷佛已经过了好久好久,虽然身在故乡,这阵子赋闲在家,理当相当轻松、无忧无虑,但是他的心情却从来没有这么沉重过。
在台北,砸毁吉他的当下,他已经决定一辈子不要再碰音乐,但是没有音乐的日子,却是食不知味、睡不安席,越想忘记过去的种种,过去却越是历历在目,而每当它们从脑海中浮现,他就想到海边去大吼大叫,让海风带走他心中的悲切。
之所以接受洪国荣安排的工作,也有部分原因是希望能借着工作填满自己,用忙碌麻痹自己,好把过去忘怀,但是结果只有更糟,工作一点都没能改善他的心情,尖酸刻薄的茂伯祖孙、那个疯子警察、白目标机车行店员,还有热死人不偿命的恒春太阳……可恨、可恨、可恨,彷佛全世界都在跟他作对似的!
他穿上T恤,下楼跨上车,往海边去,只有大海,能带给他片刻的安宁。
* * *
友子
才几天的航行
海风所带来的哭声已让我苍老许多……
我不愿离开甲板,也不愿睡觉……
我心里已经做好盘算
一旦让我着陆,我将一辈子不愿再看见大海
……
海风啊,为何总是带来哭声呢?
爱人哭、嫁人哭、生孩子哭
想着妳未来可能的幸福我总是会哭……
只是我的泪水总是在涌出前就被海风吹干
涌不出泪水的哭泣,让我更苍老了……
可恶的风、可恶的月光、可恶的海……
栗原南正站在九州岛大分县别府港海边,当初,父亲就是在此上岸的,她想起了父亲曾写的这封信,提到若是登岸,就一辈子再也不愿意看到大海了,可是事与愿违,日后的父亲,却终老于滨海的常滑港,是无奈,还是其实他始终忘怀不了大海呢?
山本教授相当亲切,他告诉栗原南,父亲受访时对教授说:虽然是他相当不愿提起的往事,但是为了对历史负起责任,他愿意贡献自己的过往。因此,这些他连多年老友、亲生女儿都不愿透露的往事,都留存在山本教授的记录之中。山本教授认为,既然父亲已经去世,那身为女儿的她,有权知道这些过去。
栗原南相当感谢他,教授的记录十分详尽,有许多父亲因年代久远,记忆有误之处,教授也已经参照其它史料修正了。
栗原家族的故乡在博德,位于九州岛北部,现在属于福冈市,想想这因缘真奇妙,她在常滑出生,前往东京,最后到了九州岛的宫崎,没想到自己家族的渊源就在九州岛,或许是血脉的呼唤,让她回到九州岛的?
博德面向西北方的日本海,每年冬天,会飘起纷纷细雪;九州岛的东南这一面,大分县、宫崎县、鹿儿岛县,即使冬季也罕见下雪,父亲在别府登岸时,十二月隆冬的冷酷之海,没有细雪的调和,必定更显得凄凉吧?
栗原南在港口绕了几圈,拍了几张照,然后就搭上列车启程,别府和宫崎一样,是个连*都没有的「乡下地方」,虽然有出名的别府温泉,但是她赶着车程,无福享受……当年的父亲也一样无福消受啊。
不同的是,栗原南现在舒适的搭着列车穿越九州岛,父亲却是一无所有。祖父家族带着年幼的父亲移居台湾时,把在博德的家产变卖一空,父亲是不能指望回到故乡了,他只知道在长崎和门司港还有远亲,他在别府时,很快打听到长崎遭到原子弹轰炸,已经化为人间炼狱,唯一的指望就是门司港了,仅有的一千日圆根本买不起多少食物,他靠着摘野菜、捉老鼠,想办法乞讨、在渔船上打工,最后靠着搭便船,从别府来到了门司港。
海角七号 南之二(3)
栗原南打算在列车上睡上一觉,她倚着椅背,脑海中想象着当年的父亲。
父亲在门司港没有找到远亲,大战使得很多日本家庭支离破碎,无数的年轻人被征召上战场后,毫无意义的死在遥远异国,留在国内的则忍受着严酷的物资配给,还一面接受政府的爱国教育,恐吓他们美军是如何的残暴可怕,当裕仁天皇「玉音放送」宣布日本投降后,许多人或因为悲痛国家战败,更多人是害怕根本不存在的「残暴美军」会凌虐他们,因而携家带眷自杀,父亲要投靠的远亲似乎就是其中之一。
要到门司港,还得从日丰本线换到鹿儿岛本线。
今日的门司港,有着关门大桥以及底下的关门海底隧道,连接着九州岛与本州岛,行人可以从海底隧道步行走到对岸,但是在当年,只能搭船往返九州岛门司港与对岸的下关港之间,依亲不成的父亲,是否曾在这里望海兴叹,再度感慨海风总是带来哭声?或是憎恨起大海?她不得而知。
她只知道,父亲在九州岛已是一无所有,比起日本,日后再也不曾回去的台湾,恐怕更像是他的故乡。
十二月的海总是带着愤怒
我承受着耻辱和悔恨的臭味
陪同不安静地晃荡
不明白我到底是归乡……还是离乡!
* * *
远藤友子心情难得平静了下来,或许因为大海的关系吧?看着蔚蓝的浪涛一波波,好像烦恼也跟着被带走,虽然她还是活像个会走路的置物架,手上拿满「坏心的姐姐」——其它模特儿们——的衣物,但是在海边,这件事似乎也没有那么讨厌了。
这几天来,她实质上背着「准经纪人」、「准项目经理」的责任,案子成败都要她负责,但是模特儿们却把她当小妹,根本不听她的指示,譬如说,她要求她们拍摄闲暇不可以下水——恒春热带的阳光相当猛烈,加上水面反射,皮肤很快就会晒黑,搽再多防晒油也没有用,要防止晒黑,只有尽量躲在室内或把自己裹起来——结果她们竟然顶嘴道:「只不过是玩水嘛,整天大呼小叫的干什么?」「别像个老妈子一样!」
更别说她们惯性的把她当成移动置物架,她气得大吼:「我也是个模特儿,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但是只是对牛弹琴,她嘴里虽然总是强调自己是模特儿,但是渐渐的那已经沦为只是口头上的争强,她很明白没有人把她当模特儿看,只把她当个小公关而已。
而这些乡下地方的人更是不可理喻,譬如说,有个老头竟然不顾她们正在拍照,就从摄影机前面走了过去,搞什么啊!甚至饭店的女清洁服务生竟然在她的浴室里抽烟,在日本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
「坏心的后母」——总经理——更是发挥了她的本色,数落友子怎么让模特儿们晒黑了,当友子跟她抱怨是模特儿不听指挥,她却改口说让她们去玩玩「也没关系」,友子气得大声顶嘴。什么都说没关系,到时又都要她负责,是要她怎样?
不过这些烦恼好像突然间都消失无踪了,她看到有个人正在跟小狗闹着玩,拿着拖鞋让牠咬,和牠拔河,摄影师正要模特儿们在海滩边摆姿势,他也注意到那条狗,灵机一动,喊了一声,要小狗也入镜,狗儿很听话的跑向模特儿群,她们很开心的和牠玩了起来,友子看着也不禁微笑,就这样带着笑容走在沙滩上,或许是看到海,让她想起日本与台湾都是岛国,有种回到日本的错觉吧?
所以这乡下地方也不是没有优点,至少海景优美如画,这工作也即将结束,拍摄进度相当顺利,今天就能完成,她很快就能摆脱那群「坏心的姐姐」,回到台北去,一想到这里,她的心情就更飞扬了。
是模特儿还是公关,就留到台北再烦恼吧。
海角七号 夏都(1)
「马拉桑!」
马拉桑一进夏都大门,鼓起嗓子这样一喊,整个大厅的人侧目看了过来,服务台一位先生对着他,往柜台的方向比了比,示意他去找柜台小姐,于是他两手提着装着「马拉桑」酒的纸袋,走到柜台前。
「小姐小姐,妳好妳好,我跟你们黄主任有约,可不可以帮我联络一下?」
「好,你稍等……」柜台小姐礼貌的说,接着拿起内线电话,「喂,请接黄主任……」
要随时找机会!马拉桑不放过等待的时间,直接对柜台小姐李美玲推销了起来,「小姐,这是一个全新的品牌,把原住民的小米酒重新包装,我们准备打入国际市场,千年传统,全新感受,这酒叫『马拉桑』,我先倒一杯给妳喝喝看。」说着就取出一瓶「马拉桑」,动手打开那黄色的外包装。
「唔,不要不要……」美玲脸上露出苦笑,连忙挥手表示拒绝,「喂,主任,这边有一位……?」
马拉桑比了比衣服上的字样,「马拉桑……马?拉?桑。」
「……马拉桑先生说跟妳有约。」
「B1办公室,」美玲表情虽然还很僵,但保持着礼貌,「你从这边搭电梯下去就可以了。」
马拉桑一边连声说好,一边把瓶子收起,但是却故意留下了一袋在桌上……没有机会的时候,就要自己创造机会嘛。
他提着满手「马拉桑」,依柜台小姐的指示走到电梯前,有个小女孩也在等电梯,一面戴着耳机在哼歌。突然大厅一阵嘈杂,有个凶神恶煞般的声音在大厅大声质问:「恁总经理咧?」
马拉桑听到柜台小姐慌慌张张的上前拦他,一边问:「代表,代表,是什么代志……」眼看怎么拦都拦不住,柜台小姐又急忙折返,叫人打电话通知总经理。
是什么代表啊,有这么大的官威?马拉桑刚在狐疑,那个代表也走到了电梯前,他黝黑的阔脸上戴着墨镜,一团黑压压,着实让人害怕,后头还带着两个看起来也是杀气腾腾的手下,马拉桑向他们鞠躬致意。
那代表转过头来问:「你欲去几楼?」
马拉桑又是轻轻鞠躬道:「地下室。」
黑脸代表对马拉桑的卑屈态度丝毫不领情,不屑的说道:「少年人未晓行楼梯喔?你无脚喔?」然后就走进刚开启的电梯门。马拉桑笑脸迎人却被当头斥骂一顿,脸上笑容瞬间消失,但是他很快压下挫折与愤怒,照代表的意思留在原地,然后在代表一行人进电梯后又鞠躬致意。
没想到,刚才的小妹妹竟然大剌剌的走进电梯,还对刚刮了马拉桑一顿的代表大声说:「五楼!」原本凶狠的代表被她这样一叫,竟然还真的帮她按电梯楼层按钮。
这什么跟什么……不行不行,要正面思考,马拉桑心想,代表说得没错,我年轻力壮,加上只是要往下一层楼,走楼梯就好了,那个小妹妹年纪小,所以先让她搭电梯上五楼也是对的……这样想心里就会释怀了,是吧!
叔叔有说过,当业务员会碰到无数的挫折,不能让挫折影响自己的心情,那会影响到对下一个客人的服务,所以要随时正面思考。马拉桑一面搭上另一台电梯下楼,一面又拉起了笑容。
由于业务主管已经事先关照过,跟黄主任谈得很顺利——与其说是谈,不如说只是聊聊天——她承诺会交代下去,明天起,准许马拉桑在柜台边设点宣传「马拉桑」。
但是马拉桑不以此为满足——要把握每个机会,好不容易混进来办公室,怎么能放过呢?——打蛇随棍上,他马上拿出一瓶酒,要让黄主任试喝看看。
海角七号 夏都(2)
「喔,好啊。」她说。
太好了,这种甜甜的口感很适合女生,只要她试喝过,一定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