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虽然是擅自进入到那个孩子的记忆……
但其实,我一直没弄明白,近期的自己为何会好奇得如此无礼。
反正我还是这么做了。
因为是漫无目的的窥视,所以我只是选择了那孩子脑海中最近浮起的记忆片段。
那是在一个深夜里。
一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夜里。
夜色是泛着水凉的月白。
四周很安静,只剩下有节奏起伏的隆隆声音。外头是无声飞逝的风景,他俩一人一边地坐在一个小小的空间之内——他们人类好像称之为“火车车厢”的空间。
仿佛被时空隔绝。
那时候,这孩子在闭目,而那个“神田”则似乎是在睡觉。
貌似,这将只是一个很平常的夜晚。
然而下一刻,孩子蓦然张开了双眼,不带丝毫惺忪。
是的,他醒着,一直都是。
像是受到月光的蛊惑,孩子安静地朝另一边靠去——我感觉到他不仅放轻了动作,而且呼吸更特意放缓了不少……甚至似怕视线一不小心惊扰到对方,连那双眼帘也是半垂着的。
整个人小心翼翼的,像在丛中窥视的小鹿。
只是,他却在咫尺前停下,似乎是猛地想起了什么的那样。
之后他回头望向还是很小只的蒂姆,然后又瞄了瞄蒂姆旁边、那只有着蝠翼的存在,那两个小家伙依然定定地注视着孩子他们那边,如同不谙世事的幼童。
孩子轻轻叹了口气,有些无奈。
然而当他扭回脑袋之际,迎上的却是一双夜蓝——月光斜斜地映入那双猫瞳般的眼睛,当中显出的是惺忪所不可能具备的深邃和逼人。
惊讶。
只见对方就那样沉静地望着孩子那双银灰,平静的目光仿若月夜下的湖水。
被吓着的孩子当即想要退开,可没想到却一个踉跄——他的手腕不知何时被对方擒住,不过一个轻巧的使力,孩子便失却了平衡,跌在他的怀前。
然后,长发的头颅压下,便是一个亲吻。
适时的触感蜻蜓点水,如柔风拂过,亦像蝴蝶亲吻花朵。
转瞬即逝的温柔。
没有拥抱,更不用说爱抚——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单纯得纯洁地碰了碰双唇,然后就没有言语地自觉拉开了距离。
虽然那孩子以为当时只是自己的幻觉,但面对原始记忆的我却看得清清楚楚——虽然只是半垂着眼帘,但在那个瞬间,那双夜蓝色的眸子之下,潜藏的可是满腔柔情。
我猛地一怔。
与此同时,那个回忆场景也静静与我远去——我垂着脑袋独自站在记忆片段以外的黑暗中,霎时间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些什么,或者该要说些什么……
我只知道,心里如鲠在咽的难受。
他俩明明彼此心知肚明,却又默契地秘而不宣。
像极了两只在漫漫寒冬中相遇的小刺猬,明明渴望着温暖,却又得要时刻注意双方之间的尖刺,只能小心翼翼地相守着微妙的距离,默默地传递那微薄的温暖。
你不会孤单的。
——因为,我就在这里。
多么让人心疼的厮守。
作者有话要说:
☆、Eve…5&6
【5】
第二天。
漫天的乌云,狂怒的天空。
当我来到地窖,我却发现那里空空如也──不仅是那个孩子,连蒂姆也是……
只剩下一阵不祥的寂静。
像此刻外头的天色。
风暴的前夕。
***********
【6】
无视海风的吹袭,此时的我已经坐在崖边,眺望变得墨黑的天和海,沈默。
而我的身边,则是一对信天翁和它俩的巢居。
不过这一对信天翁……其中一只已经合上了它的眼睛,永远地。
──死於急病。
我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望向一直静静地守在爱侣旁边的那只海鸟,见著它除了偶尔几下抬头警戒四周以外,基本都是凝视著已经了无气息的伴侣。
猛烈的海风不住地吹往崖陆,带起海浪的轰鸣震耳欲聋。
那身雪白的鸟羽早就被吹出了明显的毛糙和分叉,但那只信天翁始终不为所动。那副一声不发的模样,看上去更是落魄而又失神。
早在伴侣弥留之际,它就已经守候在旁,寸步不离。
信天翁是一夫一妻制的海鸟。
当它们找到属於自己的“半身”之後,除非後代的出生情况出现了严重问题,否则它们一般都会厮守终生,至死不渝。
哪怕是其中一方早逝,被剩下的那一只也不会去另觅爱侣。
霎时间,我想起那只信天翁在死去之前的最後一句话。
(─我不愿离开你……─)
当时,已经不能再多动的那只海鸟也是如此凝视著始终守在自己身边的爱侣,轻细的声音是在分秒中不停流失的生命力。
而那只即将被留下的信天翁只是轻轻说道──
(─我永远属于你。─)
那一瞬间,灵魂似乎被什麽震撼了下。
意识从记忆中脱出,一时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麽才好。
这时,早前被我拜托去留意地窖情况的那只山猫跑到我的身边,告诉我那个孩子回来了。
转过身去正准备离开,我却忍不住再次回身望去那只依旧守候在爱侣身边的信天翁,然後又把视线转去等在不远处的山猫,一阵沈默。
──山猫是想吃掉那只信天翁的尸体,这我知道。
适者生存,弱肉强食。
因为这是大自然的铁则。
──身为大自然的化身,我自然是再清楚不过了。
但此时此刻,我却……
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我忍不住又轻轻叹了口气。
“小山猫,这次就算了吧,好麽?”我柔声问道。
小山猫闻言昂起头来望著我,绿油油的眼中有著显然的委屈和不解。
但最後,这只善解人意的小家夥还是顺从了我的意思,在一声喵呜之後窜回林丛。
作者有话要说:
☆、Eve…7&8
【7】
那孩子无力地扯起了嘴角,似笑非笑,“昨天,你偷看了我的记忆?”
(挺敏锐的嘛。)
没有隐瞒的必要,我诚实地点了点头。
“所以,你都知道了?”
我闻言想点头,但脑瓜颔到半途,却又被我突然变为一阵小幅度的左右摇晃。
“我只看了一个片段。”我澄清,“就是你在看到我的那瞬间想起的那个片段。”
潜台词是“我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似乎为此而困惑,“其实我也说不来什麽……你觉得呢?”
按道理,只有那麽一点点提示,其实是不怎麽可能猜出答案──我不过是一只初生的精灵,并不是经年的神只;我是活过了相对漫长的年月,但并不代表我因此而全能全知。
除非……
“我觉得?”
我歪著脑袋认真思考了片刻,然後才谨慎地交出我自己最满意的假设。
“我觉得,你喜欢他。”
虽然发现他闻言一个震颤,但我还是直视他的双眼,不受影响地把结论说完。
“或者是──你爱他。”
************
【8】
自出生以来,我就没有离开过这片生育自己的森林。
不过,借助海的浪涛和风的呼啸,以及偶尔过路的生灵……日积月累地,我知道了不少或有趣或奇怪的事和物。
其中,在一个叫“挪威”的地方,就有这么一种神奇的小生物。
——它们有着小小的身子、柔软的毛皮、粗短的尾巴、小小的爪子,耳朵也是小小的,很可爱;它们生活在比我这里更冷的地方,以根、嫩枝、青草和其它植物为食;它们的毛被大多是浅灰色或者浅红褐色,有些会在冬天的时候变成雪那般的白色……
不过,这些都不是引起我注意的重点。
(—在特定的时候啊……—)
还记得那时候,海浪跟我说道,神秘兮兮的,听起来像一只揣着个小秘密得瑟的松鼠。
(—这些小家伙会突然变成鲜艳的桔红色,成天躁动不安地到处乱窜。在面对天敌的时候,不仅面不改色,有时候甚至还主动攻击。还有哦,更奇怪的是到最后……它们会进行一次大迁徙。—)
迁徙很正常啊。
我有些不解,但更多的是无趣。
有很多动物都会定时迁徙,有什么好奇怪的?
海浪懒散地拍打着岩壁,看来是对我的不以为然早有意料。
(—早知道你会这么说。—)
高高溅起的水花在半空划出弧度,像是人类因为不屑而挑起的眉。
(—之所以说奇怪,那是因为这次迁徙的终点,就是我!—)
大海就是它们的终点?
当时的我讶然得张大了双眼。
为什么?
——那不就是自杀吗?
(—这个嘛……—)
又一次退开了崖壁,海浪漫不经心地回应我的疑问。
(—也许,只有造物之神,才会知道。—)
在最后一次聊天的时候,我把那种小家伙的事情告诉那孩子。
“诶……你说的,该不会是旅鼠吧?”
在意识世界中,只见他牵了牵嘴角,不知是懒散还是无力。
“之前去挪威出任务的时候,我也听说过——明明其它地方都有旅鼠,可偏偏就只是北欧挪威的那些才会出现这种情况。”
难得听到他自愿说出这么长的一段话,我安静地望着他,有些期待他能给我讲更多。
——我甚至觉得:这孩子能为我当初的疑问,提供一个贴近本质的答案。
“至于……你刚刚问为什么那些小动物要离开?”
似乎是理解我目光中的好奇和期待,所以他想了想,然后一边微笑一边说。
“也许是为了给新生的家人留出足够的食物和住地吧?”
这么说着,他微微垂下了脑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为了自己所重视的存在,甚至可以义无反顾地去牺牲自己……”
他的话音渐渐地低了下去。而与此同时低下的,还有他的目光——他雪色的发荫挡住了意识世界中本该无处不在的光,令那双好看的银灰暗了些许,像夜深时分雪地上的阴影。
正当我好奇得准备开口询问,突然间不知道是来自谁的意念力量,在我还没能反应过来之际,一把就把我直接冲出那个孩子的意识世界。
(—小朋友,这里可没有你参与的名额。—)
怔怔地站在外面看着那个依然憔悴的孩子,好不容易地,颤抖着抑下那股力量所带来的森寒感觉,我突然有这么一个意识……这个孩子,必然是有个委屈且艰难的过往。
(不……)
听着外头风雨的狂暴,我莫名环视了一下别无他人的四周。
雨天的水汽有着刺骨的寒凉,融合了地窖石块散发的凉意更是寒彻心神,令我不禁联想到弥漫在沼泽上经久不散的水雾。
说不定……
——施加在这孩子身上的灾难,还没结束。
恍惚中,我又想起当时和海浪聊天的情景。
(—知道为什么人类给那些小家伙取名为“旅鼠”吗?—)
还记得那时候,聊天的最后,海浪似笑非笑地朝我说道。
(—进行赴死之旅的小鼠——这就是理由。—)
在某些特定的时候,那种被命名为“旅鼠”的小动物会结集成群地不停奔赴。
它们当中,有些会在奔跑的途中落入天敌的口腹,有些会力竭而死,但它们始终不曾停歇,而且还时不时有新的加入……
也许是高尚的自愿,也许是仅仅出于本能……反正,除了神以外,说不定没谁能明白小旅鼠们那场声势浩大的迁移背后所潜藏的意义。
当然我们不能否认:当这一批死去,活着的那一批就会有相对多的生存资源,有利于族群更好的繁衍生存。
兴许,这就是答案?
也许吧。
反正,到时候,它们就那样不分昼夜地往前奔跑、奔跑、奔跑……
义无反顾的,仿若朝圣。
——哪怕,旅程尽头,很可能就是死亡。
作者有话要说:
☆、Eve…9&10
【9】
他似乎了解为何我的突然“失踪”。
在现实世界中,虚弱的他依然是一动不动,仿若一具做得很是匠气的人偶,看不出有丝毫生命的气息。
但这次,我还是看到那双银灰色悄然暗了暗……不过,也可能只是错觉?
不过当时,我瞧见那般神色,这时我才终于确定:那孩子再也看不到我了。
但我不清楚:为什么,要露出那般复杂的神色?
——明明是满眼的落寞,为何又掺杂着如释重负?
(—离开了更好吧……也许?—)
虽然他再也见不到我,但凭着我预先埋在他内心的那点感应,我听到了他无言的叹息。
(—起码离开后,就不会因为我而受到伤害了……—)
——他在担心我?
我有些讶然。
其实,他这样的担心,可以说毫无意义。
只不过……
(他又得只剩下自己一个了。)
一时间,心里不禁觉得有点儿悲伤。
因为在意,所以才经不起失去。
因而只能远远地守望。
——霎时间,我似乎有些明白,那个晚上,以及那个仿若幻觉的亲吻和随后的沉默。
***********
【10】
自从和那个孩子聊天开始,我发现:为着那些似乎微不足道的情感,我每每最后,都会轻易地在悄然间动容。
例如,厮守一生的信天翁。
例如,毅然赴死的小旅鼠。
也例如……
不计任何地珍惜挚爱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Eve…END
【End】
不记得是多少个日月之后。
某天,这幢建筑内爆破声陆续响起,从远而近地,像谁人正在靠近的脚步。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地窖的大门蓦地被打开。
当我正准备循声扭头望去,一个虚弱、却带着怒气的声音先一步惊起了我的注意——“你……回来……干什么……!”
这是那孩子的说话。
“不回来的话,难道等着看某株笨蛋豆芽菜自残至死?”
毒舌如厮的回话,却还是让人轻易听出深潜其间的疼惜,莫名其妙。
我不清楚孩子有没有听出来,反正他似乎对此并不买账。
“你这个……一刀平,回来……有什么用?”
他的说话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气。
“脑筋一条直线的人回来……凑热闹么?”
愈发利索的说话感觉愈发的尖锐。
“难道你那个脑瓜已经被荞麦面塞得思考不能?”
……
然而,话虽然是这么说,但与此同时,我还听到……
——不是已经把你送走了么?
——为什么还要回来?
——为什么还要……回到这个危险的地方?
……
凭着先前的心灵感应,这些,我都知道的。
不自觉地,我默默抬手揪住自己的心胸。
——那种感觉,太难受了。
而来者始终没有开口辩解什么,直到孩子说出这么一句……
——“还是说就是回来看看我此时的狼狈?”
“亚莲!”
孩子的话音随着这下兀然的暴喝戛然而止。
整个空间似乎也被这声呼喝震撼,随即隔离了任何声响,像个被父母无端斥责、却又不敢辩解的孩子,安静得让人只希望自己的存在被忽略。
在这缄默中,我始终注视着孩子那张怔住了的面容。
仿佛被投石干扰,那双如死水般的银灰上,晃眼的水泽缓缓摇曳出现。
不到半秒,在那孩子的脸上,先前的怒气迅速潮退,无声的委屈随即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