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里“叮”的一声传来,恍若敲在阿斗心头。
阿斗神智恢复清明,吸了一口气,坐正身子,侧头望去,只见酒楼厅边角落坐着一名老道士。
他认出那人正是汉中天师张道陵,张天师怎么来了?
张道陵手执一把金黄色铜铃,背后系着那无坚不摧的桃木仙剑,在他的背后,诸葛亮恭敬垂手而立,为张天师斟了一杯酒。
张天师对面,则坐着战战兢兢的于吉,于吉像是十分紧张,额上满是汗水,手中不自然地握着弹指天机招幡,竟是在微微发抖。
阿斗胸闷欲呕,忍不住抬手去揉眉心,他隐约猜到了这老乞丐的身份。
“怎的跑来这处?”厅外传来爽朗笑声,阿斗松了口气,赵云来了。
赵云径自进来,坐于阿斗身畔,笑道:“这位前辈是何人?给师父引见引见?”
张道陵,于吉,诸葛亮等人俱是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酒肆中,赵云怎么知道自己偷偷溜出来的?
这一切都证实了阿斗的猜想。
赵云在桌下伸出一手,阿斗会意,与他相握,一股暖流沿着手上筋脉传至胸前,令他好受了些许。
阿斗举着酒杯的那手不停发抖,把酒泼出些许,竭力镇定笑道:“这位是仙师。”
赵云与那老乞丐对视片刻,道:“劣徒疏于管教,若有得罪之处,还请仙师海涵。”旋按住阿斗端着杯的手。
阿斗的手稳住了,赵云顺势扣着他手指,接过杯来,笑道:“给仙师斟酒,满上。”
那老乞丐眯起双眼,只顾看着赵云,显是心中愠怒之意不得宣泄。
阿斗则探出手来,笑吟吟把袍袖笼在酒壶上,少顷为他斟了一杯酒,赵云举杯道:“晚辈代小徒敬仙师一杯。”
老乞丐像在呓语般喃喃道:“赵子龙?长坂七进七出的……赵子龙?”
阿斗心中打了个突,又是魅术!他忙转头去看张天师,却不见天师手中道铃再振。
幸好此时赵云双眼清亮,目如秋水长天,丝毫不受此人邪术控制。
赵云端着酒杯,自若笑道:“正是。”
老乞丐像是耗尽气力,疲惫闭上双眼,怒极反笑,道:“果然是赵子龙,盛名无虚!”
双方心下了然,老乞丐此刻孤立无援,再奈何不得阿斗。
阿斗心中狂跳,端着酒壶的手冰凉,颤抖着为那老乞丐斟满了酒杯,赵云第三次道:“仙师请,子龙替不肖徒弟把这杯喝了,稍尽地主之谊。”
老乞丐睁开双眼,与赵云对视,赵云毫不退让,那老乞丐心中竟是暗生惧意,二人相对干了那杯,老乞丐冷冷道:“后会有期。”
旋投杯于案,转身扬长而去。
老乞丐前脚一走,倚翠楼内这许多人,如得大赦般尽数松了口气。
赵云猛地转身,阿斗忙抱着他的背,喊道:“拿铜盆来!”
铜盆未到,赵云已蓦然吐出一口淤血,阿斗拍打赵云背脊,赵云吐完血后,又剧咳几声,扣着喉咙,把先前喝下的酒尽数呕出。并抬手示意阿斗无需担心。
吃了混元长生丹后不惧毒素,这点阿斗早已得知,此时倒也不是特别忧虑,只心痛念个不停,许久后赵云呕干净毒酒,阿斗方仔细为他擦了嘴,道:“师父咋知道我被他抓进来了?”
赵云略定了定神,低声道:“那就是左慈?沉戟老弟见你被他引入楼内,便来找我传递消息。”
阿斗心安些许,再看厅侧,张道陵、于吉,孔明数人已不知何时消失了,阿斗道:“对不住,师父,我又莽撞闯祸了。”
赵云笑着摸了摸阿斗的头,道:“这次不怪你,总须合计除了此人,否则隐患实多。”
阿斗忽想起了什么,失声道:“对!赶紧的,打落水狗去!别让他跑了!”
赵云疑道:“何出此言?”
阿斗道:“我我我……我刚给他酒里下了……蒙汗药。”
“……”
纵是赵云,此刻也被雷得魂飞魄散。
“你反给他下了蒙汗药?!”
“对!师父!快派人追!别让他跑了!”
话音甫落,蓦然一声晴天霹雳,震得长安全城剧颤。
赵云伸手死死拽住阿斗,吼道:“勿乱跑!”
阿斗道:“我带人去追……”
长安城大街小巷已尽是惶恐民众,把街道挤得水泄不通,纵是要点兵追敌,此刻又哪有过路的空当?!
赵云一臂搭在阿斗肩上,两师徒走出酒肆,楼上曹子建,曹真亦弃了酒席,走到楼旁,凭栏遥望。
对面巷口,站着一身武士服的吕布静静看着阿斗,与他交换了个眼神,知道他已安全了,露出会心的微笑,继而指了指天空。
万人翘首仰望,晴空朗朗,一声龙吟传来。
“那是长江里的……”阿斗失声叫道。
楼上曹植朗声笑道:“先秦时便已存在,长江中守护人间真龙化身的黑龙‘解庾’。子建能有幸目睹此神物,不枉活了这许久。”
长安城中民众齐声呐喊,天降祥瑞!瞬间十余万人尽数跪了下来。
黑龙在城市上空一个盘旋,张开龙口,纵声长吟,阿斗眼尖,一眼瞥见站在龙头上的那个小小身影。
那是于吉!
黑龙解庾载着于吉飞速腾空而来,龙首直冲,龙身,龙爪,一路掠过全城,龙尾扫过永乐宫金殿,登时把琉璃瓦扫得四处纷飞,把勾檐毁去一角!
万民哗然,无数人泪流满面,朝天不住叩首!
“呔——!妖道休走——!”
于吉清脆声音响彻长空,黑龙朝着城外追去,城外乌云翻滚,妖氛缭绕,登时被黑龙一口怒气喷散。
“杀了他!”阿斗大叫道:“奶吉,全看你的了——!”
雷电纠结,仿佛天塌了下来,隆隆声不绝,震得阿斗耳膜剧痛,最后惊雷一道,霹雳万倾,远处传来左慈的怪叫,惊得阿斗肝胆俱裂。
嗡的一声乌云消散,晴空万里,解庾纵声长吟,消失无踪。
“死了?”阿斗看了看赵云,又看对街吕布。
无人能回答他,此刻只有这楼前数人才知就中蹊跷。
长安静了片刻,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主公万岁!”紧接着,那呼声传遍全城,万民呐喊,喃喃赞颂,这场景实在太过震撼,阿斗至今还难以接受。
黑龙解庾现世,无异于坐实了这真龙天子的名号,诸葛亮回到长乐宫后便不再拖延,着手准备与曹植的谈判之事。
于吉疲惫无比,倒拖着破破烂烂的弹指天机招幡回来了。回宫后倒头便睡,足足睡了数天。
诸葛亮的用意十分清楚,必须趁热打铁,把曹真放回去,虽不知于吉与解庾对左慈造成多大的打击,然而此刻左慈负伤遁逃,正是挑动洛阳内乱的极好时机。
诸葛亮,庞统参详许久,得出了谈判的方案,曹真已成为一枚极其有用的棋子,必须把他放回去。
阿斗被那紧紧系到衣领的太子金袍弄得浑身不自在,又拉又扯,对着镜子端详。
身后赵云看了许久,笑道:“颇有皇帝的范儿,当年主公亦未曾穿过龙袍。”
阿斗讪讪道:“我就是……穿起龙袍也不像太子。”
赵云笑着为阿斗拉直内袖,黑色袖口在他白皙的手背上形成一道好看的滚边。二人穿过长廊,朝金殿上走去。
丞相孔明,御史大夫庞统,中书侍郎姜维,兵部尚书孙亮,上将军赵云各就位。
汉家太子刘禅登殿。
金锣一响,“有请洛阳使节——!”殿外礼官传唤道。
曹植一整衣冠,阔步徐徐而入,吕布解下佩刀,侍卫恭敬接过,曹植入殿,吕布驻足殿外。
阿斗道:“温侯是先帝御旨册封,但请无妨。”吕布便跟随曹植入殿。
刘禅乃是太子,吕布却官居前朝三公,这显是诸葛亮精心设计好的台词,只以汉家君臣之礼互见。
曹植像是又喝了不少酒,满脸红光,入殿便笑道:“果然是你,小兄弟,穿上王服恍惚变了个人,愚兄险些认不出来了……”
诸葛亮面有不豫,咳了一声,曹植却欣然道:“翠花!子丹曾与我言……”
阿斗哭笑不得道:“来使坐!请坐再说!”
喝醉酒了?曹植在这种时候喝酒?不仅仅阿斗,就连赵云等人都无法相信,前几天还好好的曹植此刻上殿,竟是脚步虚浮,走路恍惚打着摆子。
曹植睁着一双醉眼打量阿斗,少顷朝搬过椅来的侍卫道:“如此甚好!有劳!”
正式接见来使之前,阿斗比曹植更紧张,然而纵是有多不安,此刻也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好不容易难得正经当一回储君,却遇上这醉得稀里糊涂的大才子,阿斗只觉先前与诸葛亮议定的计谋都没了用处。他勉力控制自己不朝孔明投去求助的目光,吩咐人搬来两把椅子。
曹植一撩袍襟坐下,阿斗冥思苦想,终于记起刚背完的台词,道:“初闻曹丞相仙逝,我益州哀恸不已……”
话说到一半,曹植朝后坐,吕布朝阿斗漠然点了点头,继而伸脚微微一勾,椅脚退了半尺。
曹植坐了个空,一屁 股摔在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左慈没死,去了半条命而已
蹴鞠之约
曹植大声自嘲:“哈哈哈……”
阿斗欲哭无泪地附和道:“呵呵呵……”
想也知道,此刻诸葛亮赵云等人的表情定难看至极。
阿斗也不管演讲提纲了,索性把龙袍一撩,左脚架在右膝上不住晃荡,又拍了拍脚腕,望向吕布,道:“温侯……与植王爷昨夜把酒言欢了?!”
吕布谦虚答道:“是的。”
阿斗一手抚额,大叹这面瘫真是个帮倒忙的家伙。
众臣浑没了兴致,诸葛亮乃是托孤老臣,殿中以他为尊,此刻孔明摇了摇羽扇,道:“退罢,明日再说。”
曹植忙道:“不不不——等了这许久,岂可拖延?说便是,大家畅所欲言!”
赵云终于忍不住道:“酩酊大醉,成何体统,来人!扶植王回去歇下,容后再议。”
曹植抬眼,醉醺醺笑道:“穆公酣而兴霸,汉祖醉而蛇分,何碍于能?子曰,唯酒无量,不及乱,何碍于礼?”
孔子曾言,世间饮食俱有度,唯饮酒无度,可以不加限量,只要没有到达“乱”的程度。
曹植一举秦穆公,汉高祖事迹,又有孔子之说来驳,众臣当即心下凛然,俱是无言以对。
只听诸葛亮自若笑道:“圣贤既言唯酒无量,又言‘沽酒,市脯不食’,植王何以断章取义?”
诸葛亮驳的那句,亦是孔子原话,孔子意说祭祀时饮酒可随意豪饮,才符合礼仪;然而街市上买回来的酒食,是决计不能大醉的。
曹植翻了翻白眼,答道:“丞相何尝断言此乃市井之酒,非是祭祀之酒?子建前番睹人思事,数斗甘酿,祭我往昔好友,如是大醉,何过之有?”
曹植又道:“恶死亡而乐不仁,是犹恶醉而强酒;孤有仁心,何碍畅饮?”
汉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曹植连孔带孟一齐搬了出来,诸葛亮只得哂然一笑,不予置答。
阿斗却笑望曹植道:“孔孟之言俱是胡说八道,岂可信之?”
曹植怒道:“历代先帝俱尊孔孟,你既承汉位,何以轻之?”
阿斗笑吟吟道:“不过就事论事,植王勿要动怒。须知有诗言道:乞丐何曾有二妻?邻家焉得许多鸡?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
“好!”
这话登时说到群臣心坎上,诸葛亮忍不住大声喝彩。阿斗却被这一喝,冷不防吓了一跳,险些摔下椅去。
前两句仅是揪了孟子马脚,可不深究,然而孟子治学时,周天子尚且在位,孟子不向周王室效忠,却一味执着于游说各国,讨官传义。
刘禅亦如春秋时周天子,若论拥护正统,孟子之说实是无法摆上台面。
这下连曹植亦是愕然,殿前静了一会,曹植方自嘲道:“是子建错了。”
曹植不住回味阿斗剽窃来的几句诗,许久后点头唏嘘道:“正该如此,子建受教。”
阿斗在诸葛亮面前卖乖献丑,一击得中,得意得尾巴险些翘上天去。当即见好就收,痞兮兮道:“口舌之争,实属无益,说罢,植王爷带了多少黄金来赎人?”
曹植醉醺醺地伸出一只手掌,阿斗登时眼就直了。
“踢场蹴鞠如何?子建押五万两黄金,小兄弟取子丹来押,你若输了,黄金拿去,子丹我带走;你若赢了,曹子丹黄金都留下,这便作罢……以鞠会友,听天意,尽人力。”
阿斗瞠目结舌想了许久,全然不懂为何曹植会以这种方式来赎回曹真,幸好他还记得诸葛亮先前吩咐,欣然道:“曹真可是不止五万两黄金。”
曹植答道:“非是买卖,而是赌局,你还想要什么?”
阿斗道:“长安以东直至武关……”
曹植懒洋洋道:“你们不是已派兵去占了么?”旋不再多言,起身离去。
阿斗想了又想,才觉得先前实是小觑了这建安才子,曹植不简单。
阿斗道:“规矩我定!”
曹植朗声笑道:“行!”头也不回地离了永乐宫金殿,吕布看了阿斗一眼,跟着走了。
过了许久,被冷风一吹,曹植酒醒了七分,抖了抖长袍,袍上尽是冷汗,打了个喷嚏,才心有余悸地朝吕布道:“子建方才……没太失礼罢。”
吕布侧头端详曹植许久,冷冷道:“你想太多了。”
曹植带了二十余名侍卫,想必均是蹴鞠好手,阿斗隔日照着自己所知的足球赛规则拟了一份规章送去,又顾及双方都是生手,便提出先踢场练习赛的要求。
反正也得把曹真送回去,赵云,姜维等人正乐得玩一场。
又应曹植要求,诸葛亮索性把曹真的软禁令亦解了,让曹真,吕布与曹植三人自去组建蹴鞠队。
蹴鞠起源于春秋战国时期,齐国都城临淄,其时一度盛行无比,曾于秦灭六国后一度沉寂。
至西汉时期民生繁荣,蹴鞠再度兴起,汉朝人视蹴鞠为“治国习武”之道,是军中一项极风行的活动,河内郡望士族,皇宫贵族精擅此道。社会底层更有:“康庄驰逐,穷巷蹴鞠”之说,可见大街小巷,百姓民众均对踢球乐此不疲。
蹴鞠流传数百年,已从对抗性比赛逐渐转化为表演性项目,时近端午,诸葛亮便把这场蹴鞠赛定在端午节当天上午,顺便增添节庆气氛。
当然,在那之前,双方须得熟悉小流氓制定的一堆怪规则,打打练习赛。
参赛双方都是聪明人,强记能力极佳……吕布除外,然而饶是如此,弄懂主办方的一堆莫名其妙规则,也是煞费苦心,脑细胞不知耗了多少。
“你究竟是如何想出这许多花样的?”
赵云疑惑爆棚,阿斗却打趣道:“许多规则被我删了,否则这一时半会,你们更学不来。”
阿斗又道:“踢球就是,待会犯规了我再仔细讲解。”旋以手抛了抛鞠,眼望远处曹植。
曹植低声与身旁一少年交谈着什么,阿斗遥遥认出是紫珏,不知这两人何时认识。
阿斗眉毛一扬,好奇道:“曹子建究竟干嘛要比这蹴鞠,直接拿黄金换回去不好么?”
赵云笑着系上袖口,边道:“这你就不懂了,不这么比一场,以后曹真要如何在大魏抬得起头?”
“拿黄金来赎人,曹真势必颜面无存,败将安能言勇?”
阿斗明白了,笑道:“曹真也踢,这么一来,就是他自救了……”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