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府的第一个目的地便是诸葛亮家,只求把这事儿越早解决了越好,来到孔明家院子外,只见黄月英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朝六七名孩童讲着故事。诸葛亮则坐在门前一张太师椅上,闭着双眼,脚旁立着火炉,春意融融。
满地俱是五颜六色的糖纸,显是黄月英刚给孩童们散了糖。
“猴头出笼了?”诸葛亮眯着眼,笑道,显是早已知道阿斗今日会来。
阿斗知道肯定是诸葛亮朝刘备说了,老爸才会放自己出来玩一天,便笑着上前道:“公嗣给先生,师母拜年,谢先生为公嗣求情。”说着给诸葛亮,黄月英磕了头,诸葛亮方从怀中取出红封,笑道:“公嗣颇有为师昔时风范,须得勤学苦修,不可懈怠,来日必能成就经天纬地之业。”
这话一听,阿斗全身骨头都酥了,只觉两脚不沾地,飘然上天去。正接了那封儿,诸葛亮又道:“作首诗来为师听听?”
阿斗嘴角抽搐,只得老着脸皮,再去抄前人/后人诗句,苦思冥想许久,道:“有灯无月不娱人,有月无灯……不算春。”
诸葛亮扑哧一笑,道:“跟庞军师学的?”
阿斗窘得无以复加,黄月英却道:“别理会他,蛮好的,接着说。”
阿斗想不起来了,只得胡诌道:“灯映春来春似黛,月照人来,人压……人挤人。”
这打油诗般的收尾足把黄月英笑得够呛,忙挥手让他快滚。
离了诸葛亮家,阿斗终于松了口气,直奔赵云住处。
“师父!”阿斗伸手一推,赵云家门便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人亦没有,连护卫都走了个干净,想是都被放出去逛灯市了。
赵云家没钱可偷,纵有,也没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行窃,阿斗等了许久,知赵子龙一时半会回不来了,只得失望离去。
成都城内已是人山人海,街上挂满彩灯。
见街上男女成双,形态亲昵,阿斗叹了口气,除非有天意做主,否则今天是寻不着赵云了。
上元节•;情味中年别
古言“少不入川”,益州富饶无比,人民生活安逸,川中女子更是性格开朗,容貌惊艳。平生受中原礼教拘束极少,一到上元节,便都出了门,任是怀春少女还是新嫁妇,俱手挽情郎,于那绰约灯影下徘徊。
又有欢声笑语,和着街旁戏曲传来,成都城内花灯万盏,众妍竞芳,灯市跨越东西长街,老君观上更是香火弥漫。
人潮如水,热恋中的男女均涌向城西老君观,为太上道德天尊点上香火,祈今生好事成双成对,比翼齐飞。
阿斗混在人群里走着,四处张望,只牵挂赵云,然而男子极多,一目看去,又哪能辨得出是谁?左看右看,只见路上都是一对对,心中忽觉说不出的落寞,挤到路旁,掏钱买了块麻糖,掂在手里抛了抛。
“怎么?”阿斗转身,却见身旁一男孩在那发呆。
那男孩约摸十三四岁大小,肩上扛着一根竹竿,竹竿上缝着直布旗,却是一柄张罗算命生意的招幡。
上元节神棍满街,都趁热闹出来看手相脸相,拉着满街情侣,讲几句好话骗钱。想是哪家骗子带的学徒偷溜出来买糖吃。
男孩矮了刘禅一头,匝吧着嘴,看了看阿斗,又看看他手中麻糖,笑道:“哥,给我也买块吧。”
阿斗闷道:“给你了。”随手把糖朝那男孩手中一塞,便随步跟着人群走了。
“倾世……元囊……”
男孩笑声从背后依稀传来,阿斗听在耳里,只以为是算命的说疯话,茫然走向老君观。听耳旁情人调笑声不绝,又有温言柔语,止不住地钻进耳中来,忍了又忍,终究觉得鼻内发酸。
老君殿上跪满善男信女,俱是手持香火,阿斗怔怔看了片刻,只觉老君容貌甚是慈蔼,目中又有怜悯之色投向自己。
阿斗小声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旋取过香烛,恭敬拜了,喃喃道:“老君可怜可怜我吧,孤苦伶仃的。”把香插上铜炉内,见道观一侧摆着募钱的木匣,便伸手入怀掏钱,走了过去。
“今天是上元节,让我见见师父,钱给你了啊。”阿斗掏出过年收的几个红封儿,倒了点银锭出来,便塞进香火匣里。想了想,索性把全部红封里的钱都掏了出来,只余哑侍给的那个大铜板,道:“我就留一文钱买点小玩意,没了。”
一股脑儿把钱都扔进去后,阿斗惆怅站了片刻,嘴角微抽,又道:“老君,你该不会是连我这一文钱也想要罢。”
正要把铜板塞进去时,肩上倏然被人一拍,铜钱脱了手,骨碌碌滚进匣子里,阿斗吓得大叫,转过身去,见到赵云。
“真的有用!”阿斗狂喜大叫道:“师父!”
“做什么傻事。”赵云微笑道:“我以为你还被关在府里,正想去看看你……”
阿斗忽记起那枚铜钱,道:“最后的不算!”旋伸手进箱去掏。
赵云忙阻道:“别胡闹!”
“哑巴给我的铜钱……”
“快走!都看着你呢!”
赵云拉着阿斗要走,阿斗那手却卡在募捐箱的洞里,周围香客哭笑不得看着这一幕,议论纷纷,直折腾了好一阵,刘禅才胜利了,取出一个铜板。
赵云颜面尽失,挟着小徒弟逃之夭夭,一世英名,付诸流水。
两人并肩出了观,走在街上,头顶悬着琳琅满目的花灯,阿斗只觉心情大好,此刻美景良辰,方有了欣赏的兴致。
阿斗笑着问道:“师父去老君观里祈愿?”
赵云随口解释道:“本在猜灯谜,街角遇到个算命的小先生,指了观里让我去拜,说有命中注定的……有人在那处等我。”
阿斗听了前半句,“啊”了一声,便没去想那后半句,问道:“小先生?长啥样?”
赵云形容了一番,阿斗微愕,正是先前那扛着招幡的小男孩,还好给他买了糖吃,这世道高人可真不少。
阿斗拿着铜钱对灯光端详片刻,翻过来道:“好像不是我那枚……”
赵云哭笑不得道:“收好,想要什么,师父给你买就是。”
这承诺不亚于情侣之间的六字箴言“这是卡,随便刷”,直听得阿斗心花怒放,想买东西的人往往不计较价值多少,却爱听此类应允,唯为那一点满足感而已。
阿斗本没想买的物事,这时却来了兴头,随眼瞥去,见一人扛着麻杆,上插无数五颜六色风车,在春夜风里转得缭乱,心中一动,仿佛朦胧想起一件事来,却又说不真切,遂笑道:“师父给我买个风车罢。”
赵云笑道:“还记得从前那事呢。”旋截住那人,买了个风车来,递到阿斗手里,又买了包糖炒栗子,二人沿街缓缓走着。赵云只占了靠街一旁,有意护着阿斗,免得人来人往挤了小徒弟。
阿斗好奇问道:“啥事?不记得了。”
两人寻河边一处干净地坐了,眼望无数浮灯沿河水缓缓飘向下游,映得黯夜水面如繁星点点,银河浩瀚。
赵云笑道:“既真忘了,何以要买风车?”
赵云似是沉浸在回忆中,又道:“你三岁那年,师父上元节去逛灯市,也给你买了个风车回来,你喜欢得很,搬张小板凳,坐门口看了一晚上。”
阿斗失笑道:“有这么傻?”
赵云笑着点头道:“我看你傻乎乎的,没想那许多,有事便走了,后来你睡着了,被侍婢抱回房去。”
“夜里雪一下,把风车冻住,大风一来,吹得只剩根光秃秃的竹篾。”
阿斗听了大笑,赵云莞尔道:“隔天早上一起来,见风车没了,你便大哭,直哭了许久,当真不记得?”
阿斗摇头道:“好像记得,又记不清楚,后来呢?”
赵云答道:“后来年年我都记着这茬,逛灯市得给你带个风车,想让你放在房里,可又不转,只得鼓着腮帮子吹一晚上,真是遭麻烦事……”
阿斗笑得捧腹,赵云又唏嘘道:“到前几年,你便说不是小孩儿了,不要这玩意,师父才没再买。”
阿斗忍不住问:“还有啥糗事儿,师父再给我说说?”
隐隐约约,他对这具身躯空白的记忆很是好奇,曾与赵云有多少交集,像是一个没有尽头的隧道,末端又有一点光在吸引自己不断探索。
真正的阿斗,是否也像现在的自己这样迷恋赵云?还是只把他当成父亲一个普通的臣子,不屑一顾?
赵云想了想,择几件趣事细细说来。
无非就是赵云给阿斗堆了个雪人,雪人化了,大哭。学走路摔跤了,大哭。在府里被狗追了,大哭……总之只要是他的事,便无一不是与哭有关,最后都在赵云的怀抱中入睡告终。
阿斗微笑看着赵云,有点诧异,他竟是对自己这么在意,远远超出了一名武将对小主公的关怀,且对从前的那些鸡零狗碎的小事,记得如此清楚。
“那只布老虎,你还记得不?你每天抱着它,睡觉被拿走了便会……”赵云说到此处,忽然沉默了。
阿斗知道他想起了甘夫人,心中难受,忙笑着岔道:“看来我有老爸的真传么?”
赵云被逗乐了,笑道:“你刚出世那会,水镜先生抱过你,是这么说来着,嗯……”赵云学着一副老学究的口气,正经道:“颇像其父,颇像其父!”
阿斗与赵云同时大笑,不约而同地想到,那时刘备被司马徽讽刺爱哭,脸色定是与茄子无异。
河面上浮火已逝,长街中花灯被纷纷摘走,人散市声收,渐入冷清之境。
“夜深了。”赵云拉着阿斗起身,道:“回去歇下吧。”
阿斗微有点失望,道:“这就走了?”
赵云看着阿斗清澈双眼,笑了笑,答道:“来日方长,过完一年又是一年,何必感伤?”
那话一语双关,仿佛在告诉他什么,然而此时阿斗却全然不懂,有什么东西正挤满了他的内心,是一种酸楚与冲动,又似乎是迷路后的恐惧。
阿斗忽道:“师父,阿斗喜欢你。”
赵云啼笑皆非,点头答道:“师父也很喜欢你,本事没学好的徒弟,往往最得师父宠爱。”说着为这狗屁不通的逻辑笑了笑。又道:“也不知伯约是否会怪师父与军师偏心……”
阿斗不顾一切地打断道:“不是那种喜欢,是……师父,是月英师娘对先生的那种喜欢,是我娘对我爹的喜欢。”
他昏了头,接着道:“是师父,对我娘的那种喜欢。”
说完这句,阿斗下意识地觉得不妥,心头难过无比,自己又一次伤害了赵云。
他剧烈喘息,把涌到鼻间的酸楚艰难地忍了回去,等候一个迟早要来的审判。
锦囊妙计
上元节的灯火仿佛筹备了整整半个正月,只为了在这游灯时节昙花一现地绽放,元夜一过,灯笼便被收了回去,干净且彻底,不留丝毫痕迹。
那转瞬而过的欢娱尽数消失,一如阿斗在这寥落子夜的心情。
行人三三两两从他们身旁经过,并好奇打量这面对面站着的二人,那眼神中充满好奇,以及对他们身份,关系的揣测,是父子?师徒?公子与他忠厚的,执着的侍卫?抑或是另有其他?
阿斗只觉嗓子干灼,几次想转头离去,却终究迈不出第一步,只得等候赵云的回答。
许久后,赵云道:“阿斗,你知道荆州江畔,渔家养的鹅不?”
阿斗茫然摇头,赵云微笑道:“雏鹅于蛋壳中破出时,第一眼见到之物,必将把它当成父母,于是便认了个死理,譬如第一眼所见是人,终日便跟在人身后,所见是块红布,亦会日夜守在布旁。”
阿斗明白了,赵云想说的是雏鸟情结,他无力反驳,只得任由赵子龙仿佛遥远的声音传入耳内。
赵云又道:“师父不是草木,很承你的情,但……”
说到此处,赵云踌躇不语,似在思索该如何对阿斗说,方能令他稍稍好过。阿斗看在眼中,忽对自己生出说不出的厌烦与疲倦,答道:“我知道了,不用说了。”
他只想转身逃离赵云的面前,却被赵云一把拽住手臂,沉声道:“公嗣!”
他认真看着刘禅双眼,道:“公嗣,你不过是未分清这依恋之情,倾慕之心,你终是要娶妻生子的,师父此生唯一的期望,就是能有朝一日,亲眼看着你当个快活的小皇帝,坐在龙椅上。”
“为此事,师父纵是粉身碎骨,亦不会有丝毫怨言。”
“之后呢?”阿斗道。
“之后。”赵云沉声答道:“你让师父去哪,师父便去哪。我可为你镇守边疆,战死沙场,统领禁军……你用沉戟给你的那一文钱,便可买到师父的命,”
“然而现下,你若仍把我当作师父,便不得再想此事。”
“终有一日,你会长大,会想明白,到那时候,师父已经老了,你亦会有你的家。”赵云微笑着摸了摸阿斗的头,道:“在你想明白之前,师父决不会离开你身边。”
阿斗道:“师父,你喜欢我娘么?”
赵云点了点头,不再瞒他,答道:“你已长大了,看到你,我便想起倩儿。”
阿斗明白了,他喃喃道:“我不过是棵枇杷树。”
赵云不解道:“何来此言?”
阿斗摇了摇头,道:“师父,马超小师父叮嘱我,来向你磕个头。”旋即拜了下去,把额头碰在砖石地上,一阵生痛,再起身时,赵云却不伸手来扶,目光中露出一丝自己所熟悉的温柔神色。
“我回去了,师父早点睡。”那是上元节过去之前,阿斗对赵云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走过冷清长街,街上漆黑而空无一人,不用回头也知道,他的保护神正默默站在远处,目送着自己走向那未知且阴暗的归宿。
他转过街角,选了一僻静处蹲下,想认真地哭一会,忽听赵云喊道:“阿斗!”脚步声起,子龙大步追了上来。
阿斗却起身就跑,在疾喘中跑回了家。
明亮且温暖的房间,与窗外无边无际的寒冷黑暗,形成了鲜明对比,就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哑侍依旧是独自一人,坐在案前,不知捣鼓着什么小玩意,阿斗在门口站了片刻,与哑侍对视一眼,哑侍又漠然低头,聚精会神地贴着什么。
阿斗忽然觉得自己早就该回来的,不,也许上元节这夜,本就不该出去。
他端起哑侍手旁的杯子,喝了几口热水,旋即走进内间,扑倒在床上,酝酿一会,呜了起来。呜了一会,哑侍正如他意料中的没有半点反应。
阿斗又大嚷几声。转身一滚,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双眼望着天花板。
“我去逛灯市了,哑巴。”阿斗喃喃道,他忽有点愧疚,上元节顾着自己,却把哑侍给忘了,早知道该叫上他。
接着,他把今夜的事一五一十地朝哑侍说了,说着说着,又道:“兴许师父说得没错……我只是仰慕他。”
这个理由连自己亦骗不过,阿斗心里难过得很,叹了口气道:“但我天天想着他,一刻也不想离开他,看到他就很高兴,看不到他就很难过,他在荆州,我在成都,我天天念着,今天好不容易敢说了,结果、结果……这不是喜欢又是什么……承认吧,你这个废柴,你被发好人卡了。”
“他只是把我当成他和我妈之间的一个纪念,看到我,就想起我妈……”阿斗突然想到一件令人心里发毛的事,背脊涌起凉意。
正要细想时,哑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