竖日辰时,李克用再次率兵攻城。
不到半个时辰,城楼上的邢军忽然全部退了下去,随后,城楼上出现了一个人。
他只穿着单薄的普通衣袍,手上没有持任何武器,静静站立在那里,久久望着城下的李克用。
李克用挥手停止了将士们的攻击,驱马靠近城楼,定睛一看,正是他那曾经的十三义子,李存孝。
过往的一幕幕都浮现在李克用眼前,令他顿时悲愤交加,即拿起弓箭举向城楼上的李存孝。对准脑袋凝神发箭之际,李克用忽然看到李存孝脸上有什么闪了一闪,他的手不禁一抖,羽箭便向李存孝的脑袋直射而去。
只见城楼上的李存孝身形未动分毫,只是缓缓闭上了眼,俨然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就在众人屏息之际,利箭险险擦过了李存孝的脸,上面顿时出现一道血口。
李克用大惊地看着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的李存孝,手中的弓箭再难举起。就在这时,李存孝终于开口说话。
“父王,存孝当初若没有遇到您,若没有您的悉心栽培,又怎会位至将相。存孝一直对您心存感恩,生怕对您没有尽到自己所有的忠孝。难道儿会愿意舍弃父子的关系,而去投靠仇敌?”
李存孝的声音越来越沙哑,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缓喉咙的哽咽,却让眼泪迅猛涌出。
“这一切,都源于李存信刻意的诬陷,将我逼至不忠不义,自始自终,儿都不曾主动叛离过您。存孝自知有罪,难逃一死,只希望能与父王再说几句话,尽自己最后一点忠孝。”
李克用又怎会不清楚李存孝的本性,他曾是自己最为欣赏的手下,若没有李存孝,他李克用又何尝会成为晋王,在失去李存孝的那两年时间里,他始终蹉叹难以释怀。李克用红着眼眶叹了口气,招来手下,命立即带后方的太妃来此。
自李克用出兵前往邢州,重新回到李克用身边的刘绿娆也执意跟着过来。
半年前,天界发现白深篡改了李存孝及李克用的命运,触犯了天条,被削了仙籍,失去万年修为,最后不知被带去了何处。没有了白深的庇护,身为太妃的刘绿娆只得回到李克用身边,所幸她已从白深手里习得一些奇术,令李克用对自己不举,方保住了清白。
可不举却令李克用性情变得更加暴躁,对刘绿娆也不再和颜悦色,攻打李存孝一事,不论刘绿娆在旁怎么劝解,都无法说动半毫了。
后来刘绿娆想了个办法,为李克用寻了个能助他拉拢朝廷的官家女子为侧室,更令他重振雄风,李克用才恢复往日对她的敬重,允许她随同出征。
去往邢州的路上,刘绿娆都试图劝导李克用不要急于杀死李存孝,至少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可惜李克用受王镕,李存信的煽动,已坚信李存孝与朱温的通叛,不可能让他轻易放过李存孝了。
而在这个时候李克用让刘绿娆进城调和,他心底深处,只怕也是想要原谅李存孝的吧?刘绿娆这样天真的想,万万没想到,李克用只是利用她,诱使李存孝今早投降。
刘绿娆从琉璃坡营寨来到邢州城,李克用便号令城下的晋军后退三十丈,远远看着刘绿娆在几名士兵的护卫下进了邢州城。
当刘绿娆一入城门,便看到城楼梯口处站立着一个熟悉身影。只见那人身形枯瘦,面容憔悴蜡黄,泛红的双眼黯淡无光,几乎寻不见往日的孤傲锐气。
见到这样的李存孝,刘绿娆心中酸楚难当,快步走过去:“存孝!”
李存孝向她躬身行礼:“儿存孝,拜见太妃。”
刘绿娆扶起他,又将他细看了一下,眼眶逐渐潮湿:“是不是杜堇不在这?”
李存孝浓直的睫毛缓缓盖了下来:“已被无桑带走数月了。”
刘绿娆大吃一惊:“他不是一直惧怕你吗?为何能……”
“他现在很强,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李存孝的声音很淡,像是在说他人之事一般:“他联合了李存信、赵王,以堇儿作为胁迫,制造我叛变之事。他似乎,并不是只要我的命,那么简单。”
李存孝将所有来龙去脉道出后,刘绿娆忽然想起白深临走前,向她叮嘱的一句话:让李存孝回到李克用身边。恍然大悟!
“无桑是想让你和你父王决裂!让你父王与你为敌!”刘绿娆骇然惊叫,双手紧紧抓住始终颓靡不振的李存孝:“存孝!你不能让他如愿!”
李存孝望着刘绿娆,道:“我知道,可堇儿在他手上。我听堇儿说过,他一直意图让她重生。但是那天我看到她,几乎像是就要死去……”他的声音透出一丝颤抖:“之前我不想让无桑带走堇儿,但是,自从看到堇儿那副模样,她在不在我身边,我已不在意。他若能好好待她,让她活在这世上,即便他是要我死,我也不在意……”
见李存孝当真要放弃,心中大急:“不!绝不会那么简单!存孝,他绝不会将杜堇怎样的,你万万不可消沉,如此便正中他下怀!他是想借你父王之手杀了你!他要你死,你便绝不能死,明白吗?你若死了,杜堇该如何是好?”
李存孝双眼闪动了一下,很快又黯沉了下去,背转身去道:“我的无能和自私,已害死了许多百姓,让他们替我受了苦,我不能再这样下去。我会无条件投降,让百姓恢复安康之日。而堇儿……无桑定会抹去堇儿的记忆,让她不再记得我,如此,她会过得很好……”
“存孝!!”
刘绿娆喝声打断他,声音满含悲愤:“你比谁都清楚,除了你,杜堇不会跟着任何人!!不管她记不记得你,她也不会选择无桑!!”她绕到李存孝面前,看到一双早已盈满泪泽的眼,茫茫然张着,不知望着何处。第一次见他如此无助悲痛的模样,顿时明白他心里也在忍受着旁人无法体会的哀痛,心如刀割,陪着他潺然落泪。
“不要灰心啊存孝,你父王不会对你赶尽杀绝,你走后这么久,他都从未笑过,你仍是他极看重的人。你只要你听太妃的话,认真给你父王解释认错,努力得回他的信任,然后我们再一起找办法救回杜堇,好吗?”
李存孝跟着刘绿娆走出了邢州城,几十丈外的李克用见他们出现,即驱马奔来,刚勒马停下,李存孝便跪倒在地,向李克用深深磕头请罪,将所有内幕一一述出。
李克用虽知其中一二,但见到李存孝将自己说得似毫无过错般,忍不住又起愤恨之心,大声呵斥他。
“你去找皇上要节度使之位事,朱温不是在旁帮你说话吗?陪同朱温巡察三州,这也是李存信逼你干的吗?!事实摆在眼前,妄想我李克用轻饶你这个白眼狼!!”
李克用没有再听李存孝说下去,命人将李存孝扣押下,收了兵,带回了晋阳。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乃们觉得已经大虐,以为我就要让男主恢复之前的神勇无敌,那样,你们就想错了。。。我不喜欢那种超级强大无敌的完美男主,我喜欢有血有肉,会迷茫会落泪的男人。
第79章 走入万劫不复
当得知李克用没有杀李存孝;李存信惊慌不安地去找无桑,无桑却笑着说一切均在他意料之中,让李存信不得妄动;一切听他安排。
回到晋阳;李克用不顾刘绿娆的哀求,将李存孝关进了牢。
这夜;李克用在营内与诸将赌博饮酒,他心情极差,喝得酩酊大醉;一听到有人提李存孝就暴怒狂骂,似将李存孝杀死都难平他心头之愤。
这一切都看进了营帐内一同饮酒的李存信眼中,他知道此是最好时机,起身向李克用走去。
“父王;您不必为此叛贼劳心动怒,人证物证俱在,根本抵赖不掉!他就是一条养不熟的狗,仗着您平日对他的宠信,嚣张妄为,根本不怕您会将他刑办!”
此时的李克用已醉得看不清是谁在耳旁煽风点火,只觉得这几句话让他心头的怒火更甚,大声怒骂道:“他算什么狗屁!我李克用难道少了他就无法打胜仗了?!”
“可不是!他太不将父王您放在眼里了!三哥早说过要严谨军纪,谋反是重罪之重,绝不能被这种恶劣之徒败坏了风气,定要杀一儆百,也让将士们清楚,通谋叛变会有何下场!”
李存信一个带头,帐内对李存孝心存不满的将士们都七嘴八舌地附和起来,喊着要严厉惩戒李存孝以树军威。
见此,身为晋王李克用,又怎能当做听不到,想到自己最器重的儿子竟背叛投敌,这两年一直缠绕心头的怨恨悲愤又猛烈窜上来,当即拍案而起,大喝道。
“好!本王现就宣判!处逆贼李存孝车裂之刑!于三日后绑至闹市行刑!!”
众人一听,骇然大惊!不约而同地面面相觑噤了声,连带李存信都深深呆愣住,一时之间大家都不知作何回应,不敢断定李克用所言是真是假。毕竟车裂是极刑,不是像砍头那样可随便拿来开玩笑。
这时,刚狂吼完的李克用忽然身形一歪,倒到了地上,竟是昏睡了过去。
营帐内瞬间哗然,均在高声谈论李克用刚下的判令。
李存信见此,赶紧站起来大呼:“诸位弟兄,请听我四太保说两句!”喧哗声逐消敛了下去,他接着道:“不管大王是否是酒后妄言,为了树立军威,身为将士的我们都必须提醒大王。明日,我四太保将第一个站出来说话,有哪位兄弟愿与我一同前去?”
话音刚落,就有几个李存信的幕僚站起高声附和,不过一刻钟,竟全营帐的人都呼叫着愿出面声援刑处李存孝。
李存信大喜,没有料到事情进行的是如此顺利。
正昏睡中的李克用,也无法想象,自己已掉入了怎样的一个漩涡中。
而在阴暗腐臭的牢狱中,正抚捏着一根残玉簪的李存孝更丝毫不知,前方正等着他的,是怎样的一个万劫不复。
次日一早,李存信就带着几个同为义子的太保,以及一帮长年征战,在军中地位极高的将军,浩浩荡荡地去找李克用。
李克用果然记不清自己曾说过要将李存孝车裂的话,但在诸将左一句存孝罪证确凿,右一句严肃军纪之下,李克用竟稀里糊涂地在众将面前郑重下令,判处李存孝车裂之刑,三日后行刑。
此令一下,即在营内引起轰然震荡,直震至整个晋阳城,更迅速传到了汴州朱温,和昭宗皇帝的耳中,几乎无人敢相信这个事实。
其实李克用根本是佯装下令,并不想杀他,希望诸将为他求情,就此顺势免了他的罪。谁知诸将都妒忌他,恨不得他早死。唯一一个有话语权的三太保李存勖此时却在千里之外出战,根本远水救不了近火。而往日那些曾拥护李存孝的将士,因李克用平日的喜怒无常,害怕求情不成,反而将自己的性命搭上,竟没一个地位较高的将军敢出来为李存孝求情。
只有刘绿娆在得知后哭得死去活来,痛骂李克用昏庸无知,后又哀求李克用找人顶替李存孝,放他一条生路。
李克用心里亦十分焦急不安,但碍于面子不肯收回命令,思虑了一天后,李克用终于答应了刘绿娆的请求。
三更时分,李克用带四名将士入了地牢,遣走看守的士兵后,他来到了李存孝所在的牢房。
当李存孝知道李克用下的死令,他顿然明了了一切,在牢内癫狂大笑,这一切,必定也是无桑所设计的结果。想到自己这一死,起码能让无桑救回杜堇,心里顿感一片轻松,再没有其他的念想。
所以,当李克用出现在牢外,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神色不再是那日的愤恨,而是悲痛惋惜,他心里并没有出现任何侥幸。他了解李克用,既然已下了死令,就算心中后悔,也绝不会将话收回。
李存孝看着李克用,这个男人是他的父亲,因为有他,自己不必再被人取笑是个石像之儿,他的怪力也不再遭到他人的惧怕嗤笑,成为受人敬仰的大将军。他就是自己的再世之父,即使明日,他就要将自己五马分尸。
李存孝眼含热泪,向李克用露出释然的笑容。
“父王不必惋惜,今日我所拥有,都是您给予的,存孝这条命本就属父王,父王要儿五马分尸,儿不会责怪父王半句。”牢里的烛光昏暗,却将他的眼眸照得清澈见底:“只是,我还是有一点私心……希望父王在存孝行刑后,勿看存孝分解的肢体,我只想让您记着,儿为您披挂上阵的英姿。”
站在牢外的李克用,眼眶当即涌出火辣辣的浊泪,打开牢门,冲进去一把提起李存孝,嘶声怒吼。
“本王什么都不想记着,别让我再看见你!不管是你这个人还是你分解的肢体,通通休想在晋阳停留半刻!给我有多远滚多远!!”说完便将李存孝往牢外狠狠一推。
就在李存孝惊疑地望向李克用时,旁边一位跟着李克用进来的将士迅速脱下了自己的戎装,惨白着一张脸将戎装递给了李存孝。李存孝认出这个将士,是从前多次跟随他出征的下属,顿然明白李克用来此的用意,眼泪再也制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对背对着自己的李克用哑声喊:“父王……”
“少说废话!你太妃还在外面等着你!”李克用厉声打断他,粗嘎不清的嗓音出卖了他的心情。
李存孝不再踌躇,脱下囚服换上戎装,然后李克用让其他三名将士围着他走出地牢。出了地牢向后面一个营帐走去,便看到了在那里等候的刘绿娆。
李克用正要转身离去,便听到后面传来的失声叫唤:“父王!来世,存孝仍要做您的儿!”随即,是三下重重的磕头声。
李克用没有转过身再看他一眼,因为缠绕了他两年之久的郁气,在这一刻,终于消失了。他叹了口气,迈步离开了。
“存孝,快跟我来。”
扮成士兵的刘绿娆带着李存孝迅速出了军营,各骑一马往另一个营寨而去。
见她带自己去的营寨是李存信的,李存孝心猛然一缩,急问道:“堇儿在那里?”
刘绿娆保持着奔驰的速度,隔着远远对李存孝坚定地点了点头,大声道:“原来无桑带着她一直跟随在李存信的军队中,我花费了很多心思才得到这个消息。为了让我们带走杜堇,你父王已将李存信和他的部下留在了自己营中,而无桑则听说从今晨离开至今未回。”
李存孝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颤声问道:“她还好吗?”
刘绿娆神色严峻:“据探说,两个月都未曾醒过。”
李存孝一听,连连狠抽马鞭,疾冲向不远处的营地。
来到李存信的营寨,下了马刘绿娆便对守卫亮出李克用的令牌,然后和李存孝疾步走进去,很快从里面迎来一个将士。将士和刘绿娆李存孝互点了下头,便带着他们来到一处营帐,那名将士凝重道:“无桑仍未回来,不过里面那个女人似乎有些……”
李存孝不等他说完,立即先冲入了营帐,直奔向躺着一个人的床榻:“堇儿!”
这时的刘绿娆亦激动地手脚乱颤,一入营帐,便闻到一股浓重地让人反胃的兽类气味,但哪还管这么多,飞身扑到榻上看那个阔别了半年之久的人。可当她一看见那人的模样,当即惊骇地倒抽了一口气。
那人确是杜堇,仍是那张脸那副身子,可是往日白皙的肤色,如今却乌黑地骇人,就连她的指甲都在发黑,极之诡异,几乎到了可怕的地步!
李存孝亦被杜堇的异样吓住,颤抖地摇了摇她的肩,捧起脸急声呼唤。
“堇儿!敬思来了!你……”
李存孝猛然噤住声,因为他触摸到的,是一张冰冷僵硬的脸。那是一种彻底的冷,如死一般,无可逆转的冷。
第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