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爱 作者:樊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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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爱 作者:樊欢-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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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是这个时候回来的。她的身上挂着夜雨寒冷的气息。她没有问女儿是否吃过晚饭,只是疲倦地瘫坐在沙发上,脸上一片潮湿,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苏林拿来一条毛巾递到她手上。 
  
  母亲胡乱摸擦了一下眼眸,额前亮堂起来。可立即又黯淡下去,泪水像决堤的洪水重新迸出。母亲这一次的哭,类似一种清晰的喊。哭泣里带着内容,它诉说着父亲的善良,真诚,忠厚……内容对现实具备反抗的作用,母亲的哭诉和叫嚣的姿态一如好人被冤枉般的决绝。这哀伤满天满地的拾不起挥不散。 
  
  苏林当然没有明白母亲这一夜如此决绝的原因。因为她不知道远在省城父亲的治疗情况一次比一次恶化,癌细胞已经由肺部转移至脑颅,并迅速扩散。亲人朋友封锁了这个骇人绝望的消息。父亲逐渐不支的体力无法对抗最低程度的放疗。他说他要回家,回家看自己的妻子和女儿,他受不了了,死也要死在家人身边…… 
  
  苏林依然遵守对神灵的承诺:她为父亲祈求。每日前往灵玄峰的寺庙烧一柱香,双手合十,三跪三起。   
  一个月后的夜里,父亲被接回来。这天是大寒。   
  父亲看到在门口迎接自己的亲人,欣喜雀跃。他穿着走时候的那件大衣,戴了一顶帽子。是那种时尚的休闲羊毛帽。下车的父亲直奔向妻子和女儿,没有让人搀扶,步态很稳健。苏林是高兴的,是兴奋的,没有半点伤感。母亲在之前就告诉她,见到父亲无论如何也不能流泪,如果她哭了,父亲的病就会更重。 
  
  他想蹲下来去抱自己的女儿进家门,却发现自己没有力气。他叹了叹气,牵着她的手继续走。   
  当天晚上父亲显得很精神,一扫治疗期间的萎靡。但亲人朋友都只坐了一会就各自散了。大家隐藏着父亲不会知道的秘密。   
  父亲服下一大堆药后休息,苏林看见他剃光的头,右后脑的边缘有一处猩红干瘪的肉。这是做放疗时化开的一处小切口。她突然呼吸急促,起伏的胸口犹如被石块填没的窒息。  
 
  晚上,天空下起了一场雪。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苏林感觉雪的寒冷越过窗子,渗延到自己的心里。   
  二十九日的大年除夕。一大群人陪伴父亲过春节,父亲喝了一小杯酒。笑容干净的像个顽皮的孩子。苏林依偎在父亲身边看电视里的联欢晚会,一遍一遍抚摩他干燥的手心。她觉得特别温暖。 
  
  第六章   
  这份发生在最后时刻的温暖来之不易,父亲一如一个健健康康的人在祥和团聚的气息里欢喜言笑,没有一丝病痛的痕迹。这是苏林愿意看到的,是她在寺庙里祈求了无数次想得到的画面。 
  
  但是,苏林越是过早地收到了这份温暖,她就越担心。她害怕这温暖是有限的,用完了也就没有了。苏林小心翼翼地揣着不安,不断地叩问自己:一切不好的都结束了吗?   
  在春节期间,父亲出现自发病以来少有的好气色。他坚持每天按时吃药,坚持锻炼,心情保持开朗,饮食和睡眠都正常有序。一切的迹象表明父亲已经完全康复了。春寒料峭,父亲穿着短袖在马路上晨跑,朋友见着他,都不再提他的病,他笑嘻嘻地和朋友们招呼。 
  
  真的都结束了,都好起来了。母亲在神灵面前虔诚地叩谢。   
  正月里,苏林和母亲走在前往灵玄峰的山路上。身边尽是荡漾着新土的芬芳,开在山壁上的枝枝叶叶玲珑剔透。在临近寺门,苏林看见了第一次把她带进庵子里的尼姑,母亲和她都作了一个揖,进了庙门。庙里的老师太一看见苏林就笑意盈盈奔来,显然是记得她的。 
        
  〃你家的女儿真是懂事!我还没见过这么懂事的孩子!〃师太看母亲的目光里有一种慈悲的倾羡。   
  母亲和师太在一起聊及去年苏林每日傍晚来山庙为父亲祈求平安的事,语气里都倾泻着一股感动。母亲听后,眼泪涟涟,她并不知道苏林所做的这一切。   
  苏林点了香,跪在正中央的蒲团上,毕恭毕敬地朝拜。一尊尊佛像威严善良地耸立在眼前,他们都是苏林当初许过愿的菩萨神灵们,他们是不致使自己跌入绝望里的救命稻草,他们用宽宏,仁慈,善良包容化解人世间的贫苦灾难,普渡众生。 
  
  她相信,父亲是他们救活的。苏林把头埋得很深,双手匍地。敬畏之情让一旁说话的母亲和师太愕然。   
  就这样,苏林和母亲重新回到以前的生活中来。   
  母亲为了让家人彻底放心,陪同父亲再去了一趟医院检查。CT片上的显示依然如故,父亲肺部的肿瘤却有缩小。而父亲头部的病灶,母亲并没有检查。她不想让他产生什么坏想法。 
  
  父亲对病情检查结果开朗对待。他觉得自己的生命能撑到现在已经算是福气,是妻子和女儿用虔诚的信奉换来的,不管自己的病还能不能完全医治好,他对现在的状态很知足。他幽默地对亲朋好友说,他的命现在已经不属于自己,属于老天。 
  
  苏林不知道真实的检查结果。她像以往一样可以去安心读书。看到父亲在身边,是健康的,能和她说话聊天,已是巨大的幸福。   
  母亲依旧是忐忑的,但这忐忑里多了许许多多的安慰。她能看见丈夫目前的〃健康〃,知道女儿的孝顺,其乐融融地日复一日。丈夫像没有患过病一样的丈夫,女儿却是长大了的女儿。她非常感恩。她觉得生活待她是公平的。一家人在这场突来的劫难终于获得了难得的休憩。 
  
  然而,风平浪静的生活持续了几个月,依然被粉碎。   
  已是炎炎七月初,空气里弥漫躁热的气流。卧房里父亲躺在床上,消瘦憔悴。空调开着,却仍觉着有不断聚拢的热量消融这张疲倦的脸。零星的话语从他止不住咳嗽的缝隙蹦出来。母亲斜坐在床头一边为他轻轻抚背,一边凑近他的嘴唇边倾听那些断续而模糊的话语。 
  
  周围的人对父亲病情的反复也是非常惊诧,他们无法想象到这场灾难的卷土重来,他们还只停留在父亲从大病恢复过来重获新生的印象里。什么都来不及回神。等大家仔细思考和准备应对时,他已经奄奄一息。 
  
  一切可以让人感觉美好的东西似只存在于瞬间,来的快,也去的快。美好的东西过于迅疾,一旦损毁,便永远不在。   
  真正致使父亲再次沦陷于病魔的原因是他停止了服药。母亲后来是这样回忆的。   
  五月份,父亲重新回到了工作的岗位上,对工作充满了久违的热情。他像以前一样骑着自行车上班和回家,在单位里批阅文件,开会,也偶尔下乡出差。在同事眼里他根本就不像得过一场大病且曾经差点经历死亡的人,他健健康康谈笑风生。当后来他的同事回顾那短暂的几个月发生的一切时都怀疑不止。 
  
  就因为这样,一天夜里,父亲对妻子说,他不想再吃药了。一个健康的人吃药总是晦气的。母亲对他突然的举动表示阻止。即使现在父亲身体有很大的改观,不能不说是吃药的疗效。当然,她知道丈夫的脾气,他虽然不会拿自己的身体来开玩笑,但他非常忌讳在他健康完好的状态下有一些不吉利的因素纠缠。经历了这么多事,科学药物和虔诚信佛相比而言,父亲更愿诚信后者。 
  
  母亲显然不想扫父亲的兴,可是她又不得不担忧起来。因为藏匿在父亲身体里的肿瘤依然存在,没有消失,但是身体外观的健康却出乎意料的好。毕竟哪一个起最终的作用,她也辨不清楚。那晚父亲说了很多搪塞她的话。母亲觉得一句也应答不上来。或许她也不愿意过分反驳。父亲说的条理清晰,句句都是道理的话。一个人的身体最清楚的是自己,最不清楚的也是自己。生死的掌握权一半以上是被自己牢牢抓住的。 
       
  〃那就试试吧。〃母亲由阻止变成了妥协。   
  一个人在苦尽甘来的时候,最容易被眼前得来的安逸屈服。母亲就是这样,面对丈夫在命运之神面前如蒙大赦,此时她最想获得一场休憩。因此她非常疲倦地说服了自己,失神出错。 
  
  一切不可知的后果在父亲的身体里诡秘进行,待到出现端倪却晚了。它已经把身体所有的祸端暴露在每个人的视线,如同故意而恶劣的惩罚。当父亲再去服用那些被他抛弃的药时,已没有任何作用。 
  
  七月的鬼节无声来临,一些人家都在张罗供奉祖宗的仪式。鞭炮声,马路上的汽鸣,小孩的厮闹变成一串串细小的音符漂浮在父亲的耳畔。   
  他已无力进食,消瘦得惊人,只有头愈来愈大。经常性的昏睡一两天,一醒来就是疼痛,全身如被蚂蚁啃咬,需要从医院开出的杜冷丁来止痛。尿禁便秘,有时又没有控制地拉撒在身上,以及喷射状的呕吐不止。 
  
  他以迅猛的速度开始逼近死亡线。   
  当医生用最严肃而无奈的口吻告诉家人,癌细胞扩进他的骨髓时,家人只能对他放弃。他的死成了命定的结局,无力回天。奇迹只是苏林在日夜哭泣睡梦里的奢侈事情。   
  在死亡前最后一个晚上,父亲做了长时间的弥留。母亲一直守在身边。   
  他看着她,神情清醒而亢奋。光秃的头后长出几根青黑的头发,眉毛依旧舒展自然,他的目光里跳跃着逃生的希望,嘴巴微微移动,但始终不能说话。母亲看得出他在费劲地张嘴,面部肌肉牵扯动移。她用蘸湿的棉棒反复涂抹父亲干裂的嘴唇。 
  
  〃你想告诉我什么?〃母亲把他拥在怀里,托着他的头,像抱婴儿的姿势。   
  父亲的眼神百感交集,传递对母亲诉说的话语,他不时地眨巴着,以此表示话语的停顿。然后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吞咽了一口痰,继续用目光说话。     
  一直持续到凌晨近四点的时候,父亲突然感觉累了,他用力把肿胀的头往母亲手上推了推,示意要躺在枕头上睡觉。她把他放下来,刚一转身又被他死死地拉住手,母亲回过头看他。父亲的嘴唇熹微地开启,两边的酒窝一沉,露出一个笑来。母亲惊呆了。用一只手反握住父亲的手,连连点头,说:〃我什么都知道了,你放心,一切都放心……〃父亲滚圆的眼珠子沉下去,安然入睡。 
  
  次日傍晚六点十七分,父亲悄然逝世离去。外面的天还是明晃晃的,阴历七月的天总是黑得晚。马路上急速的车辆扬起大片的路灰,赤脚的小孩追逐着互相嬉笑,有人在外面鸣放鞭炮,正在〃迎请〃自家的列祖列宗…… 
  
  这天下午,大舅没有让苏林去上学。这天是星期五,班里竞选这一学期的优秀班干部。明天学校统一组织去县博物馆参观。   
  父亲自昨天晚上闭上眼睛后再也没有睁开过,但他依然没有最终断气。周围团团围绕着他的亲朋好友,他们叫着父亲的名字,一片哀伤。   
  苏林被大人们推到父亲的床沿。她一时感到特别害怕,丧失了说话的能力,行为呆滞,只是内心很焦急。周围的人都在哭。她想哭,用哭来表示一点什么,可是她越急就越哭不出来。有人把她的手摁放在父亲的手上,她感觉他手上渐渐消退的热量。她不停地喘气,呼吸声被周围的闹嚣淹没。眼前父亲的胸腔一起一伏,像是大海涨潮。她不知道此时的父亲已经不能说话,只看见他的眼泪顺着眼角划落下来。有人说,父亲还清醒得很,他在听我们说话和哭泣…… 
  
  苏林不敢相信父亲死亡就是以这样的面容肆无忌惮地冲向她了。   
  忽然,有一个歇斯底里的声音从簇拥的人群背后传来。是母亲。她好像中了煞,鼻梁上一块绯红,又像是正汩汩渗出的血印。人们给母亲让出了路,她趴在床沿大肆叫嚣着父亲的名字,泪水鼻涕如决堤的洪水决然入侵。 
  
  苏林的手被母亲死死抓着,她望着眼前如陌生人般的母亲。〃你爸爸就要死了!你爸爸就要死了呀……〃〃你怎么不哭呀!怎么不哭!〃她重复着。   
  苏林被母亲的眼神吓住翻然醒悟一般,一股强大的悲痛抵在了嗓子眼,泪水哗得牵落了瘦小的脸庞。这时,周围的人也哭了。而且哭声很大,似乎是她们母女哭泣的陪衬。洇染的悲戚直至父亲咽气。 
第七章         
  一个古怪的声音如歌调唱起,苏林身边的人急忙拉着苏林跪在地上,有人在她头上随手扎了一绢雪白的纱,摁着她的头叩首。然后几个上了年纪的男子纷纷走到床前,为父亲解衣擦拭身体,并换上了崭新的寿衣。 
  
  苏林焦急地看着一群人把弄着父亲迅速僵硬冰冷的的身体。这是她第一看见男子的裸体,他干瘦得如同木乃伊,皮肤寡白。有人又把系在苏林腰上的围巾取下来,扎在了父亲身上。她被人拉起走到外面迎接棺木。只见一个暗红色硕大的长方形棺材从一辆东风汽车卸下,撞入她的视野。她的眼睛里迅速挤满了这片暗红的世界。 
  
  再次看到父亲时,他已经安静地躺在这个硕大的红色箱子里。疲倦的母亲被人扶走了,苏林一个人呆在父亲棺木的大厅。一切出奇的静。有人在屋檐下打通宵扑克。   
  似乎只用了几分钟大厅就被布置成了灵堂,挂满了黑白两色的纱幔,最前台放置一张八仙桌,上面摆放了父亲的照片和一张修长的灵牌,点着长香,供奉着瓜果。苏林蹲在桌旁一边撕着纸钱一边投入炎热的火盆。有扑火的蛾虫在周围萦绕,一把腾起的火焰吐来将它们吃进火盆,燃烧成灰烬。 
  
  她呆滞地撕烧纸钱,眼睛盯着桌子后面深红的长棺材。她一点都不害怕,甚至非常想再看一眼躺在里面的父亲。她想看他在箱子里的表情。棺材没有上钉,但是盖住了。只有父亲头的部位没有合上。苏林个子矮,攀不到。她找来一个小板凳登上去,恰好高出棺木一个头。 
  
  父亲的头被遮住了。是一条艳丽的红丝绸巾,上面绣着粗大的牡丹,红色和粉色。花吐着颀长的蕊,旁边吸引着张大翅膀的蝴蝶。这样一幅生机勃勃的图画怎么能和死人关联在一起。苏林不懂。 
  
  盖布上有一团鲜红的血迹,散发着浓稠的腥味。苏林记得,刚才局面混乱的时候,一个老头站在了父亲的身体上,旁边的人在往里倒干石灰。这一口血是被老头的脚踩出来的。苏林高举过头顶的手费力地挠动覆在父亲脸上的布,一点点往下揭开。然后,她看见他。 
  
  父亲化了很重的妆:描了浓黑的眉宇,涂了殷红的唇,扑着厚厚的脂粉。干干净净的像个小孩。她轻轻地触摸残留在他嘴角边的血迹,想把它擦干净,却又不敢用力,生怕曲折他的表情。他还是这样安静而慈祥的面庞。她触到他的额头,额头上的皱纹一条一条的,清清楚楚,冷却突起。是这样的硬,如同苦楚的印证,无法抚平。 
  
  他已经变得冰冷。七月里的冷,冷得可以融化她手心的温度。苏林把手抽回来,反复揉擦在衣服上,一滴不被人发现的泪落在父亲的脸上。   
  一周后,鬼节结束。家人把父亲送到了一座大山的泥坑里。   
  亲戚们帮助处理后事各自散了。大舅为母亲请了一个保姆,料理一些家庭琐事和安慰母亲。学校给苏林延长了休假。那段日子,她整日与母亲相对而坐,见证了她日渐枯槁的容颜。自父亲离去,母亲老得很快,但她此后再也没在苏林面前哭过,即使有泪也极力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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