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爱 作者:樊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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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爱 作者:樊欢-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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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县城后,父亲忽然进入一段忙碌的工作期,经常下乡出差。根本腾不出时间去做身体检查。他是从不抽烟和喝酒的人,身体坚持锻炼,饮食习惯也好,还常把〃米饭就是土人参〃的话挂在嘴边对挑食的苏林当道理讲。他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大毛病,母亲的话虽然常在睡觉的那一刻引起注意,但睡过去之后便什么都忘了。 
  
  十一月份,父亲即将过五十一岁生日的前一天,家里的小狗死了。这是父亲单位的同事见苏林喜欢小动物送给她的。小狗跟着他们一家有一年多的时间了。苏林一家对它的照料很细心,小狗也很讨人喜欢。狗死的时候肚里还怀有小狗仔。 
  
  是在那天早晨,苏林去读书的时候,狗在横过马路的时候被一辆桑塔纳轿车滚过车轮下。肇事司机直接逃逸了。当时母亲在屋门口听见邻居喊才知道自家的狗被碾死。据母亲后来形容,当时小狗的脑壳被压碎了,皮毛覆盖着从脑里流出的东西,眼珠子依然溜圆溜圆,挂着长长的一屡血痕,一摊洒在马上的血好几天都没有被雨水和灰尘清灭。 
  
  苏林哭了好长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也没有理父亲。因为平常小狗的早晚大小便都是由父亲领着出门的。父亲经常和苏林是同一时间起床的。而这一天父亲并没有早起。或许他认为第二天是自己的生日,在家也得劳累一天,不如今天起个晚床。而小狗尿急,自己偷跑出去才出的事。 
  
  后来,父亲安慰悲伤的苏林,说,可能是小狗是替自己挡了一条命,否则出事的可能会是父亲。苏林不知道迷信里的有生死替换道理,但她很懂事地接受了父亲的安慰。因为她知道,亲人比什么都重要。 
  
  苏林父亲过完五十一岁生日的第二周,他的右手在晚间有偶尔发作的疼,隐隐的,有时是瞬间的麻痹,一切不会太惹起注意的身体健康的细节。父亲对母亲说,自己的骨质增生的毛病可能发作了。 
  
  直至有一天,被父亲紧紧握住的一本书,掉在了地上,他去拾捡,半天用不上力气,手臂如同断了。               
  第五章   
  苏林父亲从确认自己患病的那天开始便在瞬间苍老了。整个家族里流露着哀伤。这似乎预示着一个殒命的开始:从沉重到沉重。只是结局的哀伤父亲自己没有看到。   
  苏林读书时候学校规定星期六上午还要上课。真正休假只有周六下午和周日整天的时间。通常苏林喜欢在周六上完最后一节课留在教室把作业做完才回家。她赶作业有像男孩那般拼命玩耍的热情。她只想早点写完做自己想做的事。 
  
  当时,小学初中学生群体里最流行听随声听。她自然不例外,把笨重的机子别在外袋,沉甸甸的书包里装着四五盒卡带。这被视为时髦,家里有钱的象征。苏林闲暇时候摆弄新潮的玩意被朋友艳羡。 
  
  这周星期六的上午最后一堂课结束,苏林没有一如往常留下来写作业。母亲昨晚告诉她,让她今天下课早些回家,赶单位同事一家的喜酒。苏林满当当的兴奋:自己又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自然而骄傲地炫耀自己有随声听了。兴奋使她加快脚步回到家。 
  
  家里的门是敞开的,似乎父母都已经换上去喝喜酒的衣服在屋内等她了。她像每天一回到家的高兴心情一样,未进大厅没有看见父母时先叫了一声爸,再叫了一声妈。然后簇拥在他们面前。今天的这两声呼喊里似乎更带有一种亲昵。 
  
  〃爸爸,妈妈!〃这是苏林叫的第二次,然而并没有人回答。   
  〃爸爸,妈妈〃苏林接连又喊了几次,是站在楼梯口冲楼上喊的,像是催促还没有下楼的父母。她知道今天是一家人都要去喝的喜酒,邀请的主人家是母亲的好朋友,也是从小的到大最疼她的文阿姨。这样要好的朋友家,只有全家人都去道贺才能表现出最诚挚的礼节。 
  
  苏林靠在客厅的沙发上,拿出耳机听随声听,她懒洋洋沉醉在流行歌曲里。父母依然没有下楼,听完两首歌,她摁掉播放键又开启。   
  〃爸爸,妈妈,爸爸,妈妈〃她继续喊着,声音里有拼命催促的抗议。   
  母亲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地出现在她面前,苏林马上拔了耳机,像上课做小动作突然被老师捉住一样的惊惶。母亲的脸湿漉赤白的,像刚洗过一样,头发油腻,嘴唇赤红。这幅模样让苏林感觉印象里整洁的母亲非常陌生。 
  
  〃妈妈〃苏林缓缓挺起身来,不假思索。   
  母亲一直不说话,眼神怔怔地抓住苏林不放,仿佛她之前做了什么重大坏事突然被发现揭发一样。   
  〃妈妈,你怎么了?〃苏林站起来靠近母亲,她伸出手去拉她的衣服,这才发现母亲还没有换去喝喜酒要穿的新衣服。   
  苏林的手触碰到母亲的手,一阵凉意。她为她担心起来,慢慢地将她扶至沙发旁坐好,双手在她脸上抚摸着,湿漉漉的泪还没干。   
  〃林儿,你爸爸今天去医院拿CT检查结果,发现肺部长了一个肿瘤,医生说,可能是晚期的癌……〃母亲诉说的时候用了一种最哀切最无望的语调,说话和重新开始的哭泣同时迸发出来,声音像被砍断了,说不出一句清晰的话来。 
  
  苏林半天没有醒悟。因为她弄不明白什么是CT,什么是肿瘤,什么是癌,还有晚期。但是她知道了获得这些词语和消息的是两个重要的来源:一个是医院,一个是母亲此刻最近距离的伤心痛哭。她以浅显的理解能力读懂了母亲这一刻完整无误的绝望,伤心立即侵占到苏林的心里。 
  
  〃那怎么办呢?怎么办?〃苏林并不知道此刻怎么办,她只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在一个非常严重而无奈的事情面前哭泣成了最好解答问题的理由。她对母亲又是对自己的发问成为眼前突然泪水夺眶而出的最好理由。 
  
  母亲像被女儿的话刺激了一样,伏起悲恸的脸,抬头望着她追寻答案的眼神,双鬓的肌肉抽动起来。她不知道怎么办,患上这样的恶病能怎么办?得这种病如同提前得到死亡的通知。她的哭泣比之前愈加汹涌。         
  显然苏林的哭是盖过母亲的。她还是小女孩,哭是女孩的天性,而幼小的苏林更能把这种天赐发挥到极至。母亲说出那些话并没有思考过眼前站的是一个小孩,是自己的女儿,她才八岁,她的理解能力和承受程度到底有多少。刚和她的对话俨然是成人式的倾诉。母亲被突如其来的灾祸冲昏了,她来不及考虑到前因后果。当她意识过来时,苏林已经是个泪人了。 
  
  〃你去看看你爸爸,他在楼上,你去看看他。〃母亲止退了自己欲哭的愿望,替苏林擦拭眼泪。   
  很多年后,苏林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一天她与母亲的相拥相泣。这份感觉一如最亲密的人在遭遇一场真实的人事变故前的坚持拒绝与极力挽救的挣扎和痛苦。她们在灾难最终来袭之前结成一种类似革命同盟的情谊去为这场变故做最后的努力。即使枉然成空。 
  
  爸爸!爸爸!这一刻,苏林脑海里跳动的这个最亲切的称呼如此沉钝。它身上像带了病毒的重量载着父亲的躯体在一点一点沉坠。   
  去往父亲的这二十节阶梯如此漫长,行进的过程犹如征服。她将以幼小的面孔、承受力,爱,去面对身患绝症的父亲。她猜测着父亲会用怎样的目光看她,说什么话,做什么动作,她该如何一一回应。她觉得自己像上了锁的犯人得不到自由与释然,却还要使劲拖着这份沉重去安慰另一个比自己更不幸的人。 
  
  门是开着的,没有半点掩遮。如同父亲的病确诊无误,真相得到确认。他坐在窗前的书桌上,背对着门。她看见他穿大衣的身影。   
  〃爸爸,爸爸。〃苏林一只手缓缓搭落在父亲的肩上。语气平缓自然,生怕有一丝伤害他。   
  她看见他头发上有一根小杂物,轻轻顺着发间把它拾拣下去。   
  父亲点点头,朝他看过来。她看见他的脸。   
  他的脸色蜡黄,眼睛里有晶莹的液体在盈盈滚动,边角绕着纤细的血丝,嘴唇干裂,坚硬的胡渣布满了下颌。他的鼻子开始颤颤耸动,随时可以跌落坍塌的伤感。   
  他看她的眼神近乎残忍而无望,似乎一切已经得到肯定,无法更改。他们的目光在沉滞的空气里变得荒凉。她看见了他突然老去了,脸庞上深深苍老的印痕。苏林觉得自己依然没有从刚才到现在短暂的十几分钟内弄清楚一切发生的事情。它如此急速,她完全是被逼迫到一个境地强制接受。 
  
  〃爸爸最不放心的就是你!我生你这么晚……〃父亲哭了。这似乎是一段无法挽救绝望的遗言,藏匿在他眼框里的泪珠破碎地滚落下来,眼泪像刀子割着他的脸,苍老在迅速蔓延。 
  
  苏林顿悟:他是她的父亲,一个身患重病即将死去的人。   
  父亲的救治工作在家人和他单位的获知下迅速行动了。很快他被送往省城的肿瘤医院。   
  他被送往省城的那一天是单位派的车,前往的有单位工会领导,苏林的伯父,大舅,以及父亲的几位好朋友。母亲没有让苏林去,去了帮不上什么忙,反而还会添乱,人小毕竟还是不懂事,一哭一闹更不利于父亲治疗。这是父亲争取求生希望的关键时期。 
  
  父亲在省城医院治疗的境况完全是通过电话了解到的。单位给父亲安排了一个单独病房,派了专门的护士照顾。但家人不放心,伯父和大舅都轮流看护,父亲一到肿瘤医院就做了复诊,医生进一步查出父亲肺癌的准确位置和癌细胞已经扩散到的范围。重新规定了服用的药物和饮食。 
  
  病房里除规定的休息时间外,父亲的身边总是围满了人。他们中间有亲戚,朋友,同事,以及从县城里赶来探望的一些单位的领导。鲜花,水果,滋补药品热热闹闹地排满了桌子,放不完的都堆放在地板。人们握住父亲的手安慰他好好养病。父亲只是点头表示感谢,却什么也没说。或者他要说的实在太多了。不知从何开始这一番无尽头的诉说:说自己的不幸,说朋友的热忱,说自己的一些遗憾…… 
  
  外界的关爱仿佛使父亲察觉到自己的临危境地。强烈的关心爱护压抑着他的食欲,睡眠,心情。他不知道自己还可以活多久,自己不断猜疑日益蔓延的病情。他变得不爱吃东西,失眠,经常一个人对着窗台傻楞楞的,半天支不出一个声来。天边时常变幻的颜色让他觉得伤感。他给妻子打电话不知道说什么,他问苏林的学习怎么样,认真听着话筒里的每句话,自己无声地流眼泪。放疗是第二周开始的。         
  正式做放疗的第一天,父亲早晨依然没有吃什么东西。他勉强喝了几口玉米粥,还被咳嗽呛出来。每天成碗成碗的中药和西药使他丧失味觉,他自己喝一口水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在喝浓烈刺鼻的中药。他把水含在嘴中良久,半天不敢下咽。 
  
  通常一天半小时的放疗治疗,父亲从放疗科室出来由护士搀回病房。放疗带来可怕的连锁反应:呕吐,头晕,厌食,昏睡。他的身体完全被摧毁。   
  父亲在睡梦里仿佛还置身在放疗科室里不曾出来。四周放射性光素在眼前穿射而过,从他头部的一个小切口泻入。他感觉头在顶着千斤般重量接受烤炙,周围的热量可以将自己燃烧殆尽。光素杀死体内的癌细胞同时也在杀死正常的细胞。这种治疗就是用毁灭换取解救,但解救的过程中又不断营造新的毁灭。 
  
  母亲自父亲进放疗室的第一天就面对南方朝拜,那里有父亲的母亲,还有大慈大悲的观世音。母亲亲近佛缘是从这一刻深化起来的。默默地祈祷中,她讲述父亲对神灵的敬畏与谦卑,希冀用这份虔诚感动天地世界,拯救丈夫此刻的苦痛和灾祸。 
  
  苏林望着日夜朝拜的母亲,日益疲惫和苍老。她开始觉得自己应该为父亲做实际的事情。这实际不是她端坐在学校安心读书,取得优异成绩取悦父母之类。她知道这些不会对父亲的病情转化有任何些微的帮助。她需要一种能让自己内心良知获得安宁平静的行为,以解脱自己无知的罪责。她相信母亲日夜祈祷可以产生的无可预知的奇迹,天地神灵普渡众生。 
  
  苏林就读的学校的后面有一个叫灵玄峰的寺庙。从教学楼的阳台上可以看见它藏落在山树之间,隐隐约约的面容有几分柔和和神秘。冬季漫山飘零着萎黄的落叶,前去的香客稀稀疏疏,一片寂寥清冷。她用力凝视,疲倦的眼睛里冒出丝丝湿气。一只在迁徙队伍落单的燕子,清脆的叫声划破晴空。她抬头仰望追随它滑翔的影子,一直跟踪到灵玄峰上消失了。她像突然受到点化一样,沉顿的眼睛里生出一丝希冀。 
  
  傍晚放学苏林去了灵玄峰寺庙。冬日的天黑得早,夜影如跟随在苏林身后的脚步,从头顶盖了过去。她走在幽静的小道上,死死拽紧胸前佩挂的钥匙。旁边走着几个收地摊的商人用一种怪异的眼光看着苏林:这个小姑娘这么晚了上山做什么? 
  
  苏林仗着意识里神灵对她的保佑,自身的虔诚,以及对父亲的挚爱,战战兢兢地上了灵玄峰的庵子里。   
  一位穿灰色袈裟的尼姑在石阶上清扫落叶。苏林看了她一眼,又绕过她,这个女人的左下颌处有一块突出的胎印,比脸部周围的皮肤深沉而醒目。   
  〃小施主,你去庙里?〃   
  苏林猝不及防地回了头,眼睛里紧张而恐惧。天还在阴下去,似乎会下一场雨。   
  〃我找菩萨!〃苏林脱口而出。这是她最真实的目的。   
  〃找菩萨做什么?〃   
  〃我爸爸得了重病,快要死了!〃苏林觉得快抑制不了自己的委屈了,泪水在诉说的逼迫下倾泻而出。   
  尼姑感觉是自己把孩子吓哭了,赶紧放下扫帚,几步走到她面前,从袈裟袍里掏出一块揉得发黄的手帕给苏林擦拭。   
  苏林依然控制不住自己哭泣的欲望,停止不了委屈的宣泄。她觉得自己现在到了菩萨面前什么都可以说了,菩萨完全可以帮助她医治好父亲,到了这里什么都可以解决,她可以不用像在家里和在学校一样担惊受怕了。 
  
  尼姑牵着小苏林进了庙堂,马上禀报了寺庙里的老师太。她给苏林端了一碗水,她一咕噜就喝了。年长的师太迈着蹒跚的步子出来,看见还在抽噎不止的苏林,连喊阿弥佗佛。她走到大雄宝殿的正中央,点了三根香,敲了三声紫金钵,嘴里念着什么。钵声悠扬地飞绕在殿前内外。 
  
  这漫长悠缓的声音像听到了苏林的衷心的祈求似的,盘旋一阵就流逝不见了。她大概觉得它该是飞去了父亲的病床上。   
  苏林在寺庙吃了一些斋点后尼姑送她下山了,一直送到马路上。天彻底黑下来。街面上人家的电视里传来新闻联播的声音。                  
  苏林回到家,门是紧闭着的,这说明母亲还没有回家。邻居的孙阿姨转告她她母亲去县卫生局了,让她到对面的餐馆里端一碗粉条吃。她递给苏林五元钱。   
  她没有去吃粉条,开了门,在日光灯下写作业。开始有声音扑打在窗玻璃。下雨了。不大不小。苏林踮起脚尖看着了这场冬夜的雨,街道上的人迅速撤离消失,留下空荡荡的马路,飞驰的汽车倏忽而过,两边溅起浊重的污泥。 
  
  母亲是这个时候回来的。她的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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