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梦里老是抱着他。还是在他刚生下来很小的时候。仿佛把之前所有欠缺的拥抱都给追补回来了。〃
〃是。都追还回来了。你会满足。〃
〃苏林,弟弟比我幸运,他注定不会再受到情感的欠缺和成长路上的阴影。这样亦是好的!我会满足。〃
八月,天气炎热。沈阳的病情一下子也升温起来。
不知从哪个夜晚开始,沈阳的身体出现皮疹,全身瘙痒。他的情绪又一下子波动起来。他一边抓狂着身体,一边揪起头发不停地问自己是不是快死了。陈一晨无法按捺得住他伤害自己。夜晚苏林打电话让叙建过来,将沈阳送往医院。
沈阳始终不愿。即使是死他亦要在家中。医院对他来说已是一个屠宰自尊与人格的杀场。几经疲惫,他无力再抵抗,叙建和陈一晨才把他架上车。
当他发现自己处在苍白冰冷的医疗室时,他又几欲疯狂。性情的暴戾,精神的错乱使得沈阳在几日之内迅速苍老。头上的白发似乎看得见的一点一点地在蔓延。脸上的皮肤粗糙暗黄,眼睑肥厚。身上的皮肤在一点点的溃烂,肌肉消瘦得如同一块截面。他还以近乎毁灭的情绪来抵抗日益逼近死亡的真相。即使明白一切只是徒劳。
苏林无法忍受一个人以这种耗尽人体生命能量直至枯竭的方式迎接死亡。看到沈阳的自我折磨,她不停地祈祷,为何世间的一些贫困,灾祸,不公或苦楚要以这样极其残忍的形式渐渐摧毁人的肉体与意志。索求一个平稳安乐死亡的途径难道成了如此奢侈的事?
通过进一步检查,沈阳带状的疱疹已经引起了头部的炎症。医生解释道,在这个阶段情绪非常容易失控,造成精神紊乱。这亦是爱滋病患者致死的一个常见原因。
依旧每天会有专门的医务人员进入特别病房为沈阳进行输液和换药。但在苏林眼里一切都只是形式了。只是她还未准备好怎么面对他突然死亡的那一天。
苏林把苹果削成薄薄的丝片,放在床头桌的小盘子里,让沈阳想吃就有。她抚摩着他的头,静静地凝望着他。
(尾声)
〃告诉我,沈阳,我还可以怎样安慰你?〃
〃我不知道了!〃
〃可你一直都在安慰我呀,我们是彼此的镜子,你应该知道的。〃
〃真的不知道了!〃
〃沈阳,若还给你一次选择,你最希望得到什么?〃
〃我希望有自己的孩子!〃他笑。
沈阳告诉苏林,昨天夜里他依然梦到自己的弟弟。那是一个从未发生过的画面:
沈阳问泓愿不愿意跟他去一个好地方玩。泓欣喜答应。于是他背着母亲和继父,独自带着四岁大的弟弟乘车去了一趟乡下。那是埋葬父亲的地方,亦是父亲出生的地方。
深秋时节,山涧飘零着大片落叶,鸟虫飞舞。弟弟跟着沈阳亦步亦趋地走到一块坟地面前。他对弟弟说,这是爸爸。泓指着一堆黄泥说,哥哥这是泥巴,你的爸爸在家里,我们的爸爸在家里。沈阳摸着他的头说,好弟弟,你的爸爸不是我的爸爸。泓更好奇了,捧着肚子哈哈笑。他觉得哥哥在和他玩捉迷藏一样的游戏。毕竟有谁会把自己的爸爸认错呢?然而,沈阳跪倒在地上,一边哭泣一边叫着父亲。泓看到哥哥伤心,自己也跟着哭泣起来。他说,自己一辈子都要和爸爸哥哥在一起……
沈阳倾诉的泪水溢满枕头的边角。苏林替他擦拭着眼泪亦强忍住不落泪,她不想在这个时候加重他思想情绪上的负担。
〃苏林,我可否请求你一件事?〃
〃你说!〃
〃如果我哪天突然死去。请你转告我的家人让他们把我带回我父亲的身边,好吗?〃
〃你不会死的。我不允许你死去。沈阳你要听话,好好活着!〃
〃我听话。一定听你的话,好好地活。但也请你答应我。苏林,答应我!〃
苏林紧握沈阳的手,缓缓靠近自己的脸。他还能感受她的诚挚与温暖,在下一个季节即将来临的时候。
第三十七章(尾声)
然而,沈阳并没有答应我,答应我好好活下去。或者说,他已经没有能力再来答应我。他的离去成为一种无可奈何的终局。死除了是他肉体上的解脱,更多的是他精神上的彻底解放。我们之间交付的权利与所得始终不能对等。我说过他给予的慰籍远胜于我。而我注定是要亏欠他的。
很多年后,每当我再次想起沈阳的死,始终惊惧动容。那一幕的印象犹如图钉生生打进眼睛,故意让我把这份疼痛永久保留。他离开的时候依然是不安分的,但死亡只是稍纵即逝的事情,痛过这一瞬便可以万世麻木。当时,他竭尽全力地说过一段话。他说的很慢,力气很轻,声音却依旧清晰。那段话像是一段格言,此刻却成了沈阳临终的誓词。它一字一句充沛着颠覆的力量和深邃的感染气息。后来我知道,那段话出自法国的思想家米歇尔。福柯:
当性爱被看作通向真理的途径时,走在这条爱情之路的前面的人,即真正地倾恋于真理的人,最能帮助一个人,防止他堕落于各种低级的享乐中。通晓爱情的人也会成为精通真理的人,他的任务就是教导被爱者战胜自己,变得〃比本身更坚强〃。
我已无法猜度沈阳为何选择这段话作为自己惜别世间最后尘封的遗言。从此,它像一个无法破译的谜根植在我内心。
沈阳的后事按几个朋友事先商量的计划安排的秘密而妥当。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的死一直无人知晓。而那些熟知他的人或许以为他旅行或者移民了。
接到通知的曹际言从台湾回大陆见了他最后一眼。沈阳看他的目光是感激和不舍的。毕竟这是他惟一一段交付并且承担过的情感。而曹际言即使有愧对和悔恨亦是无从更改。他把沈阳经营的通讯公司做了投标转卖,所得的财产以公司的名义贻赠给了沈阳父母。
母亲和继父是在沈阳死后才赶来的。这是沈阳的要求。他不愿在自己死去的时候依然让人窥得羞耻和懦弱。但我没有想到,沈阳的弟弟泓亦会跟来。他长得很像他的母亲,清瘦而白皙,因此亦与沈阳有几分相似的细节。比如沉郁的眼睛,修长的手指。仿佛是他生命的另一种延续。想来之前的喜与悲一切都是与他哥哥命途里注定的缘分。
父母在得知他死的真相亦不敢做大肆宣扬,觉得这是辱没宗族的事情。所以他们当即在C城就将沈阳的遗体焚化,变成骨灰。我把沈阳生前交代的关于安葬地点的愿望告诉了他的父母。他们表示答应接受。
我与叙建去车站送他们,看到他们为即将离开陌生C城的满心欢喜而感到悲悯,看到沈阳的骨灰坛被搁置在座椅下而感到苦痛。但一切已不是能与我相关的事情了。只是坐在窗前的泓依然看着月台上的我,眼神无限滞留。
我虔诚地发出祷愿:如果可以,但愿他能代沈阳重活一次。
沈阳死后,陈一晨去了南方,与一位有名的社会学教授做关于爱滋病预防的宣传工作。我们之间的联系自沈阳的离去而彻底结束。
而我,出版了关于父亲的传记体小说《葬爱》。叙建是这本书的责任编辑。
九月份,也是旧历的七月半,叙建陪我回了一趟家乡。在家族的祭祀上,我在火盆里燃烧了写给父亲的书。书伴着风哗啦啦一页页地翻阅,很快燃烧透尽。父亲在另一个世界读得很快。那些父亲生平的旧事这一刻在火光的耀射下也异常清晰。这时,我似才顿悟,人若没有回忆,是多么遗憾而卑微的事情。
母亲对叙建很满意,一直催促我们结婚。叙建知道我内心仍有无法平息的心结,一切为我考虑,顺其自然。只是我却弄不清楚那块隐藏的心结究竟是什么。
气温不知从哪一天晚上突然转冷,人们在熟睡中迎来了这个城市凉爽的秋天。我彻夜难眠,身边的叙建在酣甜的呓语中将我的手握紧。看着他幸福稚嫩的睡容,我无限满足。我像抚摸孩子一般抚摸他灰白的鬓角和温暖的眼眸。或许这就是我苦尽甘来后的收获,是上天恩赐给我的好报,注定我将与这个世间难得洁净温暖的男子相守此生。
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人生像是在瞬间将一辈子都过完了。我的音容愈来愈老,心在忽然之间起了许许多多的皱纹,无法抚平。想起早登极乐的父亲,可能在解脱苦痛之后已经重新年轻而快乐了。或许这样想亦是可以对自己安慰而平然的事情。但不知为何,每当想起他,我的记忆却越来越模糊,他的面容与姿态在我的眼睛里似乎变得稀小而难以找寻。
我知道,对于父亲,心里自始只有亏欠和悔意,这会是一直跟随我终生的罪责,无从更变和救赎。我惟一的偿还只是怀揣在内心里的想念。然而,我们彼此之间的想念又是什么可以联结。我的付出他是否可以得到呢?
是夜。我又独自安坐在阳台的竹藤椅上。望着脚下迅速生长的繁华与喧腾,一片心灰意冷。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发现自己渐渐厌倦了城市,而分外想念家乡亲切朴素的气息。似乎记忆中那些漫山漫树的花朵和至亲至爱的人才是我最终值得追逐和陶醉的乐土,一切甘愿而珍重。
所以,我经常能感觉自己在暗夜里见到你们。你们轻轻走过我的身旁,眼神平静而知足。仿佛我们从未失去过彼此。只是在亲人朋友赐予的永恒的温暖里,我却看到自己的年龄飞转,人生倏忽老去。
然而,我仍想说一声:我爱你们,一如你们这样地爱我。
2006年9月3日初稿
2007年1月18日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