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警察带着他们母子来到探监室。房间里昏暗,大白天亮着灯。绿漆的围墙上湿漉漉地冒出许多水珠。一道螺旋相交的铁丝网将里面和外边的人分成两端。母亲和沈阳坐在后排的椅子上等待警察传讯。
一会儿,父亲由一个穿警服的人员带到。父亲穿着松垮的编号监狱制服。他有些生涩地看着窗外的妻子和孩子。母亲坐到了铁丝窗前,一个劲地询问父亲在里面的情况:是否还好?有没有人打他?吃得怎么样?……
任凭妻子问,父亲并不做声,只是配合性地点头或者摇头。母亲知道他的冤枉与委屈,却终究无力对抗不公平的现实。她只能用泪水弥补自己做妻子的无用和无奈。沈阳望见父亲却有些惧怕。他不愿相信里面那个面容僵硬目光冷淡的男人是深爱他的父亲,而他亦早已丧失见到儿子的那股兴奋,转而是坚韧的冷漠。他们没逗留多久就离开了。是父亲提出要进去的。母亲让孩子再叫一次爸爸,沈阳瞬间却因着急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发现自己愈来愈害怕里面那个熟悉的父亲了。后来,母亲的每次探监便不带上沈阳。她偏激地认为这孩子太没良心,让他叫自己的父亲一声都如此艰难。
在监狱中服刑的父亲并没有因为想到家庭的责任与牵挂而坚强。即使他曾接受过部队坚韧的锻炼。事实上他那钢铁般意志在被人冤枉的那一刻已顷然崩溃瓦解,他无法安命妥协于自己冤屈的十五年监禁。所以他更容易堕入一种颓败绝望的寂静之中。直到郁郁死去。
当然,父亲的死依然没有得到原谅与同情。他的死是无辜而徒劳的。留给沈阳的不止是童年时期的一曲失望,更是岁月成长累积的伤害。
我的失望自此开始,注定漫漫无边。沈阳说。
父亲的死同时更加印证了贪污一说。一些街坊邻居不让自己的孩子接触沈阳,也不与他母亲说话。外界无形之中形成一股强大的阵营将他们母子封杀。
在学校,沈阳周围的同学朋友陆续知道他家的消息。他们对他的孤立与歧视比以前更甚。沈阳一切小心翼翼,不容自己出差错。
一次期中考试,沈阳在考试途中笔芯恰好没有水墨。他想找谁借,但又不敢左顾右盼。旁边的一位女同学看到他的窘境,掏出笔来示意让他接。起初他不愿,可考试时间分秒必争。他只好伸手出去。不料被老师发现误为舞弊行为,当场收缴了沈阳的试卷。当时那女孩并无为他辩解之意,只顾自己埋头做题。考试完毕,女孩找到老师要求把事情澄清,没想到老师只是冷冷地回了一句:他考不考都一样!沈阳顿时只觉心灰意冷,恍恍惚惚上完其余的课孤单回家。放学时候,女孩向沈阳道歉。可沈阳怎么看她都觉得她是与老师串通好一起欺负自己的,恶言相加终于气走了女孩。他突然有种报仇得逞的快感。
升至初中,沈阳在一所乡镇学校继续读书。没人知道他的过去。他觉得自己可以得到一片新的安宁,或者与陌生的人重新成为朋友。可是乡下的孩子似乎并没有接受他这个来自县城的同学,他们对他自始有种天然的防御心理。他们在私地下达成同盟,有意与他保持距离。很多农村人都固执地认为吃国家粮的城里人是一贯的骄傲自满,看不起乡下人。
沈阳在乡下读书远离母亲感到孤单。无意间,他认识了在中学附近开摩托出租的一些〃社会上的人〃。彼此年纪相差不大。几次交谈下来,大家便成了〃好朋友〃。他们带沈阳去镇上的饭店吃夜宵,教他打牌,进电游室玩游戏,一起看黄色录象。
沈阳感到自己在一点点地沉堕,可他并没有让自己回头。他觉得自己回不去了。一切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继续生存下去。因为他想走的路早就被封死,而他亦没有能力将封锁的路途重新洞穿。
十五岁的夏天,沈阳接受了命运给自己一剂最残忍的惩罚。
兄弟捎口信来叫沈阳急忙赶去一个老地方〃聚会〃。他到达约定的地点,看见几个人站在一所破败的土房子外边一直说笑着。没人告诉他究竟是做什么。只见兄弟们一个个进去又出来。待到最后,一个兄弟才对沈阳说,该你了!
沈阳痴蒙地走进房子。稀稀落落的阳光从墙眼里穿透进来。空气里交织着腐烂而腥臭的气息。浅浅的低吟声从竹席床传来。沈阳好奇地走过去,发现一个大约十几岁的女孩全身赤裸地跪卧哭泣。她的脸上有几道牙印,瘦仃仃的身体沾满了伤痕。她看人的目光仿佛欲将世界吞灭。
沈阳瞬间幡然醒悟,画面,哭声,目光……。一切恍若隔世。
急促的呼吸,眼睛像被生生地定上钉子,渗出一条条浓稠的血斑。他把自己的手含在嘴里用劲啃咬,牙齿下磨裂着所有的恨。嘴巴里有血液辛甜的芬芳。他疯了似地丢开一切,与那群〃朋友〃无声告别,离开了那所中学。
母亲把沈阳接回来县城后,为他重新找了高中的学校。她告诉沈阳自己要结婚了。沈阳固执地认为母亲是在制造假象,因为他相信她是至爱父亲的,她不会简单地因为世间情谊的改变而轻易放弃对一个男子的忠贞。
可是沈阳错了。母亲确实因为父亲而疲累倦怠,但她绝对不会为了世事的改变而对颠沛的生活重新作出妥协。毕竟无人可以估量它所需要付出的代价。母亲亦不是坚毅的女子。因此,她还可以自我选择一段新的归宿。这是解脱,对自己,亦是对孩子。
继父是从沿海地区回乡的商人,没有儿女。他的安稳富足有足够的能力和心意善待这个沉默执拗的孩子。
只是沈阳与继父之间的言语甚少。他不是不喜欢这个男子,只是对他存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陌生感。一如洁癖者不能容忍在自己的空间有熹微的灰尘和厌弃的气息。不是一家人为何还要装成一家人的样子。他觉得彼此都是在演戏,只是没有必要刻意去揭穿谁。
同时,沈阳觉得母亲自再婚后愈加让他不适应。她已变成爱慕虚荣的女子。经常在以前欺负过自己的同事和朋友面前显摆,却不管不顾别人在背后辱骂和诋毁她。
对母亲最彻底的失望和厌恶是沈阳看见她与继父做爱。那一刻母亲在他心里的形象全部毁灭。他觉得她很恶心,以后自己有理由加倍地讨厌她。
一年后,母亲为继父生下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取名泓。只是他不再姓沈。沈阳开始感觉这个世界上自己再无亲人。母亲有的是自己重新的家庭,他如同外人。他不需要对任何人再负责任,他只要为自己好好而活着就足够。
青春期的沈阳充满了莽撞和倔强。长时间自我封闭的性格让他对许多事情产生质疑。但他从不倾诉。他觉得这样亦是好的,可以拥有更多的耐心来把握和处理自己的事情。
沈阳曾一边看黄色碟片一边自慰被继父看见,他故意闯进来像抓贼一样调侃他。以至双方激烈地吵闹。这件事情令沈阳非常仇视。他觉得继父是安放在他房间的一架监视器,不知道偷窥了他多少秘密。他开始焦虑寝食难安。最后跑到专治性病的地方,通过看那些病态的图片来寻找自己身体成长的秘密。
那些赤光的男女生殖器像一道道符给沈阳下了咒,让他记住了人丑陋的身体,如此的污浊不堪。他认为想让自己洁净只有把自己囚笼起来,拒绝所有的身体。尤其是女人的身体。人与人的零距离接触成为他必须深刻铭记的禁忌。
因着这道禁忌,他变得很自恋,很胆小,很沉默。
高中时期,沈阳就严厉地拒绝过一个女孩写给他的情书。那位女孩转学来不久。她坐沈阳的后面。沈阳在她的眼里虽然成绩不怎么好,但依然是个英俊大男孩。趁沈阳不在女孩偷偷把情书塞在他的课本书页里。然后悄悄观察沈阳的动静。当她确信沈阳看完后,才假装不经意地都过他的身边,轻轻凑进他表白自己的爱慕之意。
沈阳听到后,像突然急速转动的螺旋桨。一股愤慨夺然迸出。他一点也不顾及那位女生的颜面,当着许多同学的面把情书撕得粉碎。还冷冷地给了她一个轻视的回答:我根本就不喜欢你!班上起哄。女孩颜面扫地,羞愧地冲出教室。一周后她再次转学了。之后,班上许多女生都不愿意和沈阳接触。
第二十九章
没有考上大学,也没继续读书的想法。一下子站在了人生选择的岔路口,前途有些飘渺茫然。高考后的暑假,沈阳去了乡下。他想陪陪父亲。
住在姨娘家。
清晨很早起床,跑步到父亲坟地,清理杂草,喝上一口山涧的泉水,看树叶清风抚动,蚂蚁从脚边有序穿爬而过,阳光渐渐明烈炫耀。
白天帮着姨娘做些小事。姨娘对沈阳很是疼爱,从不让他沾染田地里的重活。他给他们送茶水或者骑着姨父的自行车去赶集的市场为家里添上几件日常用品。乖顺的大黄狗像忠诚的使者一路跟随。傍晚,攀上山冈,看天边的残阳一点点堕落。暗淡将光影覆盖,内心不甚哀伤。直至漆黑又孤独地带着黄狗回家。夜晚,与放学归来的表弟表妹坐在一起吃晚餐。看姨夫神情知足地喝上一杯水酒。听姨娘对孩子们亲切而关爱的絮叨。
沈阳看着这样的画面,心里温暖又惊惧。这样再普通不过的乡村人家,这样再平淡不过的朴素生活,竟与他遥远相隔。追求平凡仿佛是一件需要足够勇气来承担的奢侈事情。
沈阳终究说出了自己的打算,母亲和继父并无反对。事实上他们对他的学习生涯亦失去信心。母亲对他早就疲惫。况且自己又有新的生命等待自己忙累,她没多余的力气去顾及这个早熟的孩子。
继父给了沈阳一笔钱任他在外闯荡。母亲说,技多不压身,学好几门好的技艺不愁在社会上站不脚……。她说这番话的时候犹如对待一个陌生人般的冷淡。好像他只是在她家暂住过的客人,接受馈赠重新起程。沈阳下定决心要离他们远远的。
他转汽车至省城,连坐两夜的火车来到了北方。
北方大城市的繁华与喧闹是沈阳无法想象无从企及的。无数的〃北漂〃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寻找自己的机遇。沈阳知道机遇只在自己手中。他看到招聘单位就去面试,不顾自己的条件是否符合,弄得考官们哄堂大笑。
然而别人眼色里的轻蔑和嘲讽没有让沈阳退却,相反使他更加珍惜这份闯荡的机会。他开始报考参加各种技能培训班:学电脑,学英语,考驾照,发奋进取。他租地下室当卧室,在夜市当临时工端菜刷盘子。周末去大书店看书,恶补自己欠缺的各种知识。当他满怀信心再次找工作时,又被用人单位以文凭和工作经验为理由严辞拒绝。用人单位的苛刻条件和残酷竞争曾使他一度动摇回乡的意念。但一想到那个家已不再属于自己时,他又重新振作精神,吃苦上路。
与曹际言的相识仿佛是天命故意给沈阳安排的一步棋。他走这一步没有预料到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无数未知。但其间历经的所有繁盛和冷淡皆为印证他们之间缘分的起与落。
那日,沈阳于一份报纸上看到一则通讯公司国庆节招聘促销业务员的广告。他带着挑战的思想好奇前往。在接受公司人事部门对人员的书面考核和面试,第一轮沈阳就被列为了不合格。他正欲离开,不慎在公司的卫生间拾得一部高档手机。在踌躇徘徊是否要将遗失物品奉还原主时,对方打来电话许诺:只要还归原物定当面酬谢。想来,沈阳觉得这样也顺当,便按约定在公司大厦的一楼等待失主到来。
当手中的电话再次接通时,沈阳分明看到的失主就是刚刚在通讯公司的主考官。而对方亦认出了沈阳是刚才参加面试的。由于他在口述回答的环节中屡屡出错,这让主考官对他印象深刻。失主兑现诺言,邀请沈阳在临近的一家商务餐馆吃午饭。他把自己的名片递给沈阳,他才知道眼前这位衣着体面绅士儒雅的男子就是自己应聘单位的总经理。一个到大陆经商33岁的台湾籍男子。
一顿饭,曹际言对沈阳吃出好印象来。沈阳说了自己来到这座城市一年多无数次找工作的经历。虽然他在应聘上没有通过,但是曹际言仍可以帮他一把。次日他便以个人的身份招沈阳做了自己临时的司机。
在这座城市得到一份工作实属不易。沈阳感恩不已。而曹际言亦待他不薄。沈阳说,自己能在异地认识一个这么体恤关照下属的好上司是他天大的运气。
曹际言经常带沈阳应酬各种酒会,一起吃饭和玩耍。工作上他们从来都是不露声色的机械化的交际,而私地下却是可以称兄道弟的挚友。而他们之间应该遵循的身份界限渐渐模糊,被一种新的默契关系代替。
这是一个洁净自制的男子,有自己专门工作休闲的领域,遵循大众时尚的生活标准和姿态,亦不放弃偶尔奢华颓靡的享乐方式。经常去俱乐部运动,锻炼完身体后约上自己的健身教练在楼下喝上一杯咖啡。周末按照自制的时间表在会员店的超市购买好一周的食物,喜欢吃一种美国牌子的鱼罐头。对自己的衣物很是讲究,尤其是贴身的睡衣。会购买同一品牌的多种内裤,一周之内会选择不同的款型。但只穿白色和粉色的衬衫。米色或黑色的休闲西裤。皮鞋是圆头的。当天的衣服必须当天洗。一个月雇佣钟点工为房子打扫卫生。
沈阳去过曹际言的家。那是位于城市黄金地段的一套公寓。他的房子布置简洁自然,家具与装饰上的细节突出了主人在生活上的独特品位。自己的黑白裸体艺术照,铜制艺术雕塑,蓝色的日式窗帘,黑白两色的靠垫,阳台和室内放置各种绿色小植物,树叶的清香沁人心脾……,一驻足便有轻松惬意之感。
让人颇不理解的是,这样条件优异的男子却一直独身。沈阳从不过问他的私人问题。一个人坚守某种做法定是有自己可靠的理由,别人的劝慰不能撼动。
他说,每当晚上一个人回到家,面对偌大寂然的房子,总是把房间的每盏灯都打开,把电视机和音响的声音尽量调大。我想把屋子的每个角落都塞满,让空气里到处渗透自己的气味与温度。当我洗完澡湿漉漉地侧躺在那张大双人床上,看见对面空落落的墙,心里无限孤单,害怕自己随时可能被寂静压迫直至死去……
后来,经常性应酬很晚,沈阳送曹际言回家,替他安排妥帖后,自己亦留宿在房子大厅的沙发上。有时候,曹际言晚上会突如其来地咳嗽发烧,沈阳便开车送他去医院急诊。他是那种从小体质薄弱的人,抽屉里经常备满了应急药片。晚上发病若没个人端茶倒水,自己也只能咬牙煎熬等到天亮再打电话叫来秘书帮忙。
沈阳听了心里非常难过。曹际言独自来大陆创业,并没有提及自己身边的任何亲人。回台湾亦是独来独往。只是不知他是否如自己一样,心有暗伤。沈阳感激他的收容和培养,想必一定竭尽全力报答这份相交相融的情感。
知道曹际言的另一重身份是在一次公差途中。
那夜在宾馆两人畅谈至深夜。沈阳如数家珍地倾露了自己成长的过往旧事。在他记忆闪烁的梦魇里,似乎曾在何时划过一幕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