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气息便可以沟通交付秘密般的默契。在别人眼里她们是义结金兰的好姐妹,在她们自己心中双方分别是彼此肚子里知晓一切事情的蛔虫。
小惠认识苏林是在一场始料不及的风波上。她们不约而同地站在了同一个立场上,用一种同仇敌忾的目光从始至终审视了这场风波的发展。
当时校园里盛传一个大三的漂亮女生与学校某位年轻的教授谈恋爱。大家似乎都明白这个女孩谈恋爱的动机:利用自己的姿色作为前途的赌注,为自己争取考研成功的机率和留校工作的保障。
这个女孩不顾自我名誉的诋毁与教授公开恋情,并信誓旦旦地表示要与教授的结婚。学生们冷嘲热讽嗤之以鼻,对于他们的恋情也以讹传讹。学校的一些社团还秘密开展相关话题讨论,关于这个女生的理想与道德的关系。一时间校园里,女生的身影成为大家暗地捕捉的对象,教授也迫于压力在学校到处躲闪。学生们扮演着各种窥探的角色兴趣浓厚地关注这份不洁的情感。并试图扼杀它。
刚听到这个消息时,苏林的寝室在熄灯之后展开辩驳。小惠拍案而起,为那位女生愤愤不平,并置换角色反问其他漂亮女孩,这样的情形发生在自己身上你表现出来的态度又会是如何呢……,她的话给室友们很大惊诧,大伙不可思议地看着小惠表达的坚决立场。
而苏林的心只是狠狠疼了一下。她知道自己的疼处。
第二十四章
高考结束,苏林静静地等待取结果。母亲给苏林一千元钱出去旅行放松。她知道女儿高三这年高度紧张和奋力复习带来的身体劳累和心情疲倦。尤其是从高二下学期某个时候开始,苏林忽然像发了疯一样的钻在书本里。她的行为曾让母亲一度觉得怪异,还担心女儿是否受了什么刺激,带她去医院做过检查。
苏林努力看书的劲头似乎带着一种拼命的占领。她像是在以强行逼迫自己的方式逃避什么事情。母亲多次找女儿谈心,但苏林什么也没说。我这样努力读书将来考取名牌大学为父亲争气不好吗?她反问母亲。母亲无言以对,认可女儿的苦心和孝心。于是在生活上加强了苏林的营养。
女儿没有接受母亲劝慰去旅行的建议,一直等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寄来的那天。苏林以高分被广东的一所重点大学录取。母亲含着泪花地把苏林带到父亲的坟地,将鲜红的通知书摊开放在父亲面前。
此时的苏林并没有任何想哭的欲望。她有种大喜的解脱。这份解脱除了来自对家庭的殷切希望,更有对另外一个人的安然释怀。
母亲召集了家里的亲朋好友和苏林的恩师们热热闹闹地一起吃了顿饭。在酒店的餐桌上,苏林的同学无意提起了许文龙。他曾经也算是苏林的老师,上过她的数学课。为她补课的事情,母亲这时才知晓。
自从许文龙的女儿出事后,他已无心再教书,自动辞职去了以前执教的老家,并把女儿安葬在那里。
苏林打听到许文龙如今身在何处,决定前往探望以示感激。
临行前的晚上,母亲找苏林谈心。苏林告知了自己到许文龙家补课一事。当她说起他幼小女儿的死再次泪水漫溢。她本想向母亲倾诉她与老师的真实关系,但最终仍没说不出口。她觉得自己已经伤害了两个人,已经罪不可赎了。她没有权利再去伤害自己的母亲。青春的无知和任性已经带给了母亲太多的操劳和苍老。她只能继续隐藏这个秘密,永远不能让它水落石出。否则她觉得自己会被剥夺做女儿的资格。
听完苏林的倾诉,母亲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信与不信。她知道女儿在成长路上因为父亲过早离去给她带来的沉重打击和不完整的爱。她能理解女儿的行为。她不怪责她。只是觉得女儿比自己更需要关爱和怜悯。
许文龙的老家座落在城市的西北角,是一个偏僻的小山村。正值依靠开发旅游景点来摆脱贫困。
苏林在他以前任教的学校见到了许文龙。他正在给某班上数学课。教的是高中代数。他以前也教过她这门课程。她透过走廊的玻璃台看见他讲课的神情。他穿着揉皱的白色短衬衫和灰褐色的西装裤,脚上踏着一双拖鞋。他讲课依旧认真而耐心,只是少了以前的英气和活跃。她深深地感觉到他所受的打击。他的意志似乎早在两年前的那一刻就被摧毁了。他现在活着的力气都是仅剩的,统统源于人最初对生命的那点求取。世间阑珊的风尘在他眼里已没有太多怀恋。
下课后,他见到她。起初有点吃惊,生涩地走到她面前,与她相对坐在办公室的会客厅。苏林感到了她们之间真正的距离。无法修复的距离。
他自始把头低着,问候的话都是点到即止。周围过往的同事怀疑这两人是否相识。苏林侧目看着他僵硬的表情,一时也提不起什么话。只能静静地观察他,看到他一说话自己马上迎答上去。他们不约而同地陷入了陌生里。
苏林注意到他的手指一直相交摩挲不停。脚步碎碎地移挪着。他的头发有很重的头油味,发丝里浅浅地隐露着几根短的白头发。她觉得他真正老了。当苏林把自己录取的消息告诉他,他的脸上急速掠过一阵干涩的微笑。这是她惟一能感受到他在为她高兴。但这已足以。
下午,许文龙没课。他向教务处请了假,提前带苏林去了自己的家。
许文龙的家在离学校不远的一处山涧夹坳里。山冈上树木苍翠欲滴,零星地点缀着几处红砖白墙的房屋。顺着一条黄泥小径朝上走,看见他的家。许文龙家的房子与三户人家相连,成凹状,他家在最左边。天井里有一座压井水泵,房屋的正前面种了橘子树和枣树。
有一条大黄狗迎面而来,朝苏林猛吠。许文龙挡在她前面冲狗哼了几声,它低沉下去。他的母亲正坐在屋檐下洗毛豆。看到儿子回来了,她放下手中活,拍干净手向他走来。她的步子不如以前那么稳健。脸上的皱纹稀稀松松的一大片,眼睛突出,是明显哭肿的痕迹。这位老妇人六十岁年纪都还不到,却感觉有八十岁般的衰老。短短一年多的时间,以前熟稔的人们一下子更变了容颜。苏林感叹命运和时间太会捉弄人了。
老母亲不等儿子介绍认出了苏林,面上堆彻出欢喜。她逾过许文龙走到苏林面前,亲切地叫了她一声闺女。苏林瞬间温暖和愧疚齐齐汹涌而来,嗓子眼被搪塞得说不出任何话。老母亲拉着她的手,进了屋子。
许文龙家的大厅没怎么装修,很高的水泥门槛。墙壁只是简单的粉刷了,有的地方还裸露着红砖和干固的沙浆。宽大的木门背后有个小鸡笼。
许文龙的母亲把苏林拉到里屋坐。许文龙呆呆地跟在后面。母亲吆喝他去倒茶,他才傻愣愣地起身。里屋稍微比大厅好些。中间放了一个方型桌子,以前的那台电视机放在窗侧的小桌子上。苏林坐在长条凳上目观着这个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客厅。
说明自己的来意,苏林从包里掏出几样礼物送给老师和他的母亲。其中还有一张装着钱的信封是给许文龙的。开始他怎么也不愿意接受,后来苏林只得塞给他的母亲。双方坚持很久,对方才不好意思地接受下来。母亲立即从信封里拿出一张票子给许文龙,让他去集市买点肉,下午留苏林吃饭。
许文龙走后,他的母亲拉着苏林的手再次提起了当年发生的事。说起她可爱的孙女。她才这么小,命这么不长,真是造孽。她拿出手绢擦拭着泪流满面的脸。她告诉苏林,当时没有找到的肇事司机知道自己撞死人后就直接去了派出所投案自首。交警对现场进行了查证。确定香香是自己碰上货车的,司机属于意外驾车伤人,按照法律赔偿了意外伤人的费用外,还多给了他们母子两一万元的精神安慰费。现在每年孩子的忌日,司机还带着家人到香香坟前祭奠。我们也不怪他了,都是孙女的命薄……。苏林已想不到怎么去安慰眼前这个老人了。最后,苏林希望自己能在走之前去香香的坟地上拜祭一下。
中午吃饭,许文龙的母亲不断地给苏林布菜。而许文龙闷头吃饭不说话,直到她说到想为儿子再说亲时,他才提起头,看着苏林。苏林的心猛颤了一下。
事实上,苏林这次来并不想再与他回顾以前的旧事了。她害怕了。因为她觉得自己若还像以前那样与老师有分毫纠结的话都会遭天谴的。他的女儿时刻在看着他们。香香在生时不知道的事情,死后全部知晓了。
饭后,许文龙带苏林去了香香的墓地。他的母亲又特地做了一道红烧鱼让儿子带去。苏林赶到路口处的一家小商店,称了几斤果冻,准备带到山上去。小孩子都喜欢吃这个。她说。
香香当初是从学校带到乡村下葬的。葬礼举行了一周。木匠师父连夜做成了一副小棺材。许文龙说,香香躺在里面的时候,嘴上是含着笑容的。死时那个没有完全绽放开的笑容不知道什么时候绽开了,像花儿一样甜蜜。化妆师傅给香香化了浓浓的胭脂装,额头上点了一块红,很像布娃娃。香香的外公外婆都来了,惟独她的母亲照旧没有来。香香的外婆哭得撕心裂肺。外公解释女儿去了香港,一时间实在赶不回来,但带来了三万块钱作为自己的补偿。
当时的许文龙已是悲痛到麻木,对外物心如死灰般的绝望。母亲替他收下了这笔钱。过后,他曾打电话给前妻痛骂她。但无论怎么发泄,终究是不能挽回女儿的生命。他责怪前妻其实更多的是在责怪自己,女儿毕竟是跟随在他身边,而且在他身边死去。
很长一段时间,许文龙一厥不振。他不但辞退了学校的职务,也不再找新的工作。成天的睡觉和发呆,母亲经常和他争吵。她去许文龙以前在乡村教过书的中学,请求他的老领导出面说服他重新回到学校。经过领导的多次思想工作劝服和母亲用生命的威胁,许文龙终于重返以前的学校任教。
他的母亲还告诉苏林,现在许文龙虽然比以前好很多,但是不间断地出现情绪不稳定的情况。一时大发雷霆一时泪流满面。他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儿子许文龙了。
走过静静的田野,抄进一条小山冈,徐徐盘旋而上。乡村的山涧美景随苏林位置的不断升高而愈发壮美。肥绿的麦田,青葱的黄杨木,还有高大俊厚的松树樟树。静默的小溪被青山重重阻隔,截成一段段,零碎地流向远方。
许文龙和苏林一前一后,两人手里都揣满了东西。他们一声不吭。蝉鸣的叫声使得周围的寂静有些骇人。许文龙麻利地往山冈上奔走,苏林气喘吁吁地紧跟上。直到快到香香的墓地,他的一切行动才迟缓起来。他放慢了步子,将手背握在后面。苏林察觉到她离孩子的坟地越来越近了。她能感觉到一种梗滞气氛的到来。
〃我们采些花吧,孩子喜欢。〃苏林指着路边树荫下盛开的团簇的花朵。
许文龙回过身来,点点头。
两人采集了一大团野花继续朝香香的墓地前去。香香的坟墓就在黄泥路的旁边。坟墓的后前方树了一块石碑。麻石碑记上写着:
爱女许香之墓
(19962000年)
父许文龙奠
苏林郑重地把花斜放在碑记前,又绕到坟堆,把他母亲做的饭菜一一端出来摆好。点了香烛和纸钱。许文龙却站在她身后一动不动,慢慢地她听见自己身后沉重的哆泣声。那声音像无法连接的珠子无法拼齐的图画。他死死克制的情感只有在这一刻才能宣泄无余。
许文龙悲彻的痛哭声流淌在午后寂静无声的山冈。
苏林离开的时候,许文龙送她。见完女儿后他的心情似乎平复了许多。他嘱咐苏林到了大学好好读书,外边世界复杂,凡事多加小心……。她也请求老师答应好好照顾自己和他的母亲,许诺自己以后还会来看老师。
可是,这份许诺很多年后都没有实现。出于种种原因,苏林极少再次回到家乡。过年的时候,也只是在家和母亲呆上几天便匆忙离去。一次和老朋友见面会上,偶然听到许文龙老师和他母亲离开了这个城市的消息。据说,他们去了四川投靠一个远亲。而且他已经再婚。他们每年只在七月回来一次为女儿香香扫墓。
听到这个消息后,苏林心满意足,她觉得老师的苦境已经熬过,幸福正在开始。
后来,苏林又把自己与许文龙的故事告诉了好朋友小惠。包括自己成长路上所历经的点点滴滴。她确信小惠是可以心灵交汇的朋友。她第一次感觉自己可以与另一个人彻底交换彼此的情感,能够释放关闭已久的抑郁和伤害。
在小惠眼里,苏林是外强中干的女子。她如同逼近幻觉的一束枯蔫的花株,神秘而颓败,却总让人有不肯舍弃的抚慰和疼惜。
与漂亮女大学生公开恋爱的教授终因承受不了压力,他辞职离去。校园里剩下那个孤单的女生独挡局面。流言蜚语像针一样扎进她的心里。教授的走让她的希望成为泡影全部幻灭。她察觉到周围人带着嘲讽的目光看她,躲避她,正面与背后的侮辱她,看她被丢弃的笑话。
她最后选择了轻生。在同学们上课去的时候于寝室过量吞服安眠药,抢救无效死去。学校对家长进行了重金抚慰,对外封锁了消息。只有部分学生和老师们在看待这个问题上开始重新反思。
苏林和小惠曾看到120的医务人员把她从宿舍楼内抬出,白色的被单被风吹起。她那张熟睡苍白的脸,没有任何表情。身边经过以前议论她的同学这一刻都用一种犯错的眼神目送她的离去。那个静静睡在担架上的漂亮女孩似乎死得太急速突然,让周围的人都来不及确信和印证她的死亡。他们似乎都还在等待一处戏剧大高潮的到来。却没想到,女孩用猝死般的热烈让所有的蔑视和嘲讽止步,淹没了所有的流言。带着洁净与绚目的美丽永远告别了这个不值得留恋的世界。
第二十五章
经过生日的那个晚上,苏林觉得自己的人生蒙上了一层羞辱。是的,她被沈阳重重地羞辱了一番。不管故意或者无意,都给苏林带来了伤害。她觉得自己已经陷入了一种无爱的恐慌中。
从欠缺情感的童年一路走来,屡屡期盼有一种无言的大爱可以将自己紧紧缠绕包裹。这不是单纯的父爱,不是单纯的母爱,不是单纯所谓的情爱,它是所有爱的集合,完整而丰盛。所散发的温暖热量可以照耀和抚慰成长路上的所有遗缺。
但苏林获取它是如此稀少而艰难。仿佛绝缘。她开始关闭自己。向公司请了病假。和房东打了招呼,发布她外出的消息。不接任何电话。通常在附近的小超市买熟食和速动饺子充饥。白天坐在家里发呆或者睡觉,晚上精神很好。夜晚出门,流连在大街上,看着通明的灯火,直至熹微天明。
苏林渐渐喜欢上黎明破晓前天空显露的那片深邃的墨蓝。如此决裂破碎般的美。她幻想着自己是否可以投射进去被蓝覆盖。最后疲倦与痴迷地坐上城市的第一班公共汽车回家。简单地吃东西,白天躺在床上再次沉实地睡去。
小惠和叙建多次跑到苏林的住所,被房东一次次哄骗回去。苏林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