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然不知道他出于什么原因帮她加到了及格分数,但她确实很需要这个分数回家向母亲交差。事实上,当她听到自己成绩的真相,内心已经羞愧地沉寂下来。但她依然无法克制自己的倔强,与他的对抗一样像不能控制了。所以她只能继续执拗下去。
她强词夺理:〃我又没有让你加,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
苏林把话说完马上后悔了,她没想到自己尽然如此霸道。她带着一种怀疑,废弃了她对他所有的尊敬。
许文龙被彻底激怒了。他倏忽地站起来,把手中的可乐狠狠地砸在了地上:〃你真是不知好歹的女孩!〃
望着他的影子融进墨黑的夜色,苏林拾起地上的可乐,委屈地落下泪。
第十一章
那段时间恰好班上有一位同学正在追求苏林。他写情书传纸条;借口问作业往苏林家里打电话;在食堂为苏林打饭菜;下课紧跟苏林一起回家;追求的行为让周围的女生艳羡不已。但苏林看这个男生就像目前的许文龙对她一样,视而不见。
这个男生叫肖亮亮,家境富足,是独子,长得高大英俊,父母宠爱得无以为继。或许是受富足家庭的影响,肖亮亮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纨绔。他的学习成绩一塌糊涂,但因学校受到他父亲在多项教学资源上的资助,老师不敢在他的学习和表现上多加为难,学校领导对他更是十分照顾。
对于苏林的拒绝肖亮亮觉得自尊心极受伤害。他不明白这个女生除了对他的学习成绩有不满意之外,还有什么可以挑剔。他对别人蛮横霸道对她却温柔体贴,对别的女生冷漠高傲对她却亲近和善。他一再的在苏林面前改正之前的坏毛病树立了一个全新的肖亮亮形象,但依然引不起她对自己的注意。肖亮亮的某个铁杆哥们开始嘲笑他:作为男子汉,在女人面前这么做太没有骨气了,尤其是在苏林面前……这话还没有被说完,肖亮亮一挥胳膊把他狠揍了一顿。他自己也解释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做。为一个总讨不了她欢心的女生把自己多年的兄弟得罪了值得吗?
这件事传到苏林耳朵里更是让班上的那些女生对肖亮亮爱恨交织。她们像煎锅上生开的油用闲言碎语对苏林的〃残忍〃发起了孤立和攻击。就连苏林仅有的一两个玩伴都严厉声讨她,她们表示实在看不下去,要与她保持交往距离。
〃这都是因为你们喜欢肖亮亮,我又不喜欢!〃苏林下课对着背后议论的女生大声言辞。
〃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后来肖亮亮找苏林摊牌。
〃没有为什么不喜欢!〃苏林坚决地说。
〃总得有个理由!〃
〃你想让我说什么?〃
〃说你为什么不喜欢我的理由?〃
〃你年龄比我小!〃
〃这不是理由!〃
〃这就是理由!〃
〃我才比你小一岁多一点。〃
〃一天都不行!〃
〃可是我们还是同一个班呢!〃
〃这是你读书启蒙早!〃
〃那不是我的错!〃
〃所以,你应该去选择留级,反正你年轻!〃
〃你为什么一定要我比你大?!〃
苏林沉思了片刻,不知道应不应该把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告诉眼前这个穷追不舍的男生。她知道他对他的好,她是感动过,可是感动不能等于用和他交往进交换来报答。她就是要让他死心一点。
〃因为你比我小我就没有包容感依赖感安全感!〃
〃我都可以给你!〃
〃你给不了!〃
〃我给的了!〃
〃你比我小你就是给不了!〃
……
肖亮亮落寞地离开了傍晚空旷的操场。尽管他认为那些理由只不过是苏林为拒绝他而找的借口,但他确实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自己的年龄改过来。他开始失望,他觉得苏林是个为了甩脱他而可以随便找理由敷衍他的女孩。她太看不起他,这使他的自尊心重新点燃。这样一个让他在兄弟朋友面前抬不起头的女孩实在不值得他追求。他终于可以趾高气扬地销毁这段不光彩的恋爱历史了。
苏林依然站在操场良久,木然地看着天边的昏黄一点一点地淹没在黑沉沉的雾霭里。脑海里由刚才的汹涌沸腾变得寂静沉实。她觉得自己果断地掐掉这段清涩的恋爱是对的:肖亮亮深受家庭的溺爱,本身就还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他如何满足自己因缺失而渴望求取的包容呢。他太不成熟,他容易脆弱,如果失去这个富足的背景他就会像折断了羽翼一样迷失方向;他非常孤单,眼前所有簇拥在他周围的朋友只是如海市蜃楼般的虚景紧紧地缠绕在他的家庭之上,并非真实,一旦损毁,他便无处依傍。
苏林像心理医生一样分析了肖亮亮的成长的中不具备的营养。她发现自己的情感在真正长大。
在苏林拒绝肖亮亮之后,他在另一个班又找了新的女生做自己的女朋友。而且大张旗鼓地让别人知道是他甩掉了苏林她不适合他。对此苏林不反辩什么。他们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一直到高中毕业,肖亮亮随他父亲到沿海做生意。
一晃很多天,苏林再没有得到许文龙的注意,她平常的故意迟到,上课破坏纪律,在他眼里一切都不起作用了。他不再去特意提醒她,也不当众出她的洋相。苏林惯用的小计谋全部失去了作用。她达不到报复惩罚他的作用了。
一些爱管闲事的女同学发现在苏林和数学老师之间存在异常的关系:苏林刻意地放肆,老师无声地放任。于是有人问苏林为何与数学老师怎么闹得这么僵,是不是喜欢他……苏林一听,脸色大变,指着同学严肃地说:你少造谣!
许文龙似乎就是要用自己对苏林的不重视来瓦解她继续抵抗的意念,他要惩罚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他要让他知道,他照样可以不把她当一回事。
这天,苏林从食堂吃完饭上楼,恰巧遇见许文龙。他和其他同事走在一起,有说有笑。苏林的眼睛里是他们几人急速飘近的影子,她鼓足勇气朝他们走去。许文龙走在另两个老师中间,他手上夹着厚厚的教学资料,是苏林以前在图书馆看到他的样子。
苏林故意将步伐控制得比他们慢,让自己有足够的时间与他们擦身而过。她可以利用这一刹那看清楚近日里他对她不管不顾的那张脸。她准备用一种挑拨的,愤怒的,仇视的目光去审视他的脸。她要让她传达的目光告诉他:你为什么不理我?!
他们终于走进她。一步一步地靠近。
〃老师好!〃苏林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心口跳出来。她快速地把目光投射在旁边的人影身上。
〃你好……你好。〃另外两个老师先后回应了苏林,只有他许文龙没有回答。他照旧面色淡然地从她身边划过,像一阵还没有感受到吹拂在皮肤上的风,立刻消失了。他没有偏头看向这个离他咫尺的女孩。她的目光破碎在自己的幻觉里。
苏林的数学成绩在期中考试上一落千丈。她拿到从学习委员那里分发下来的试卷,上面是老师用鲜艳的红笔批改的分数:48分。苏林检查核对试卷,发现没有任何改错可以加分的地方,解析题的分数也是吃得很紧。这个成绩使苏林在这门科目上的倒数第五名。她知道,许文龙不会像上次那样故意让自己及格了。
苏林在感叹自己分数的同时,更担心期中考试过后即将召开的家长会。她再也没法和母亲交代:曾以优异的成绩考取省重点高中,读了一个学期半,成绩竟然退步到如此田地,母亲如何还能指望她升大学,读重点本科,考研究生。她又如何对得起自己死去的父亲。不!她绝对不能让母亲知道。她害怕母亲用接近死亡一般无奈的眼神盯着她看,她的余光里尽是父亲遗像里的满目沧桑。
许文龙从讲台上下来,要求每位同学检查自己的试卷,看是否有核错分数的。他顺着举手的同学从课桌边一排排地走过来,左手拿着一个记分本,右手握着一支红钢笔。苏林的左前排有一个同学举了手,自己位置的后面有一个同学举手。
他一定会路过自己的座位的,他一定会停留下来看到自己。苏林暗想。
当许文龙已走到苏林左前排的那位同学时,苏林的心莫名的紧张,课桌下面的腿抖动不停,即使她把腿用力地贴在凳边上,依然可以感受到不受控制的震动。她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像加错分的同学一样举手,把他引过来。她觉得这样让他走到自己身边的可能性会大一些,他会像被命令了似的不得不走到她面前替她核实试卷分数,他会和她面对面地彼此看着,用无声的眼神交流化解那天晚上的误会。
许文龙核对完了前排那位同学的试卷,侧着身子,右手用红笔唰唰的在试卷上画了几下,然后在记分册上重新把分数改正过来。他后退着转过身,抬头看到了前面举手的同学。苏林在他视线的右边,他的目光同样可以看到她。
他徐徐地踱步向后面走来。苏林把手举得更笔直了。她把手肘平稳地按踏在桌面,手臂垂直,五个手指紧紧并拢,尖利粉红的指甲像俊秀的山峰决然耸立。她十分满意自己的这双手,修长,清瘦,灵动。这举动似乎是一种自信的宣告:老师的确给他算错了分数。
教室里很安静,同学们都在看自己的试卷,更正错误,把错题重新抄在本子上。窗外上体育课的班级正在打篮球,运球的步伐声,呐喊声,进球的欢呼声一同随风清澈地吹进了屋子里。许文龙轻然跃过了苏林的身旁,没有作半秒钟的停留。苏林余光里看见他的身影迅疾而过。他手里的记分册伴着自己行走的步子有节奏地甩动。这似乎是一道坚硬的语气,他冰冷地告诉她:你的分数根本没有算错,不用举手核实!
许文龙径直从苏林身边走过让后面举手的同学都觉得奇怪:他为什么不到苏林那里?是不是他没有看见?他不可能没有看见她把手举得这么明显。
苏林慢慢地把手放下来,她的腿停止了抖动,她的心跳恢复了平静。她听见他在后面给同学合计分数的声音,交叉在桌上的十指用力扣紧。
她觉得自己仿佛当众被他羞辱了一番,所有人的眼睛都朝自己这里看。他又像最开始那样对自己熟视无睹,他自私,傲慢,偏见。她真想站起来一走了之,让全班同学都惊讶,刺激一下他,不给他留一点颜面。
可是苏林又知道,即使她这样做,他也不会管她了。他不会像第一次那样当场揪住她。他不会在乎她是否给他台阶下。就算他当场拦住她,他只会用铁青的脸面把她训斥一顿,他会告诉班主任怎么惩罚这么一个不守课堂纪律的学生,一切都中规中矩他不会原谅她!
他不会原谅她了。他将任由她走出去,统统都没有让苏林达到目的。她现在成为被动者,她对他的报复被他的冷漠瓦解了。
下课苏林趁许文龙还在给同学讲解考试题,把一张小纸片夹在了他的教材里。然后绕过同学装作若无其事地离开。没有人知道苏林纸条里写了什么。她究竟要做什么?
苏林没有把自己期中考试数学的真实成绩告诉母亲。她说了一个母亲一直期待的分数,并且把开家长会的事隐瞒下来。母亲固然是高兴的,把喜讯立即告诉父亲。她在丈夫的遗像前,点亮三支香,焚了纸钱,嘴里喃喃念叨着一些保佑之类的话。
〃林儿,你也赶紧给你爸上柱香!〃母亲眉开眼笑地说。
苏林听了母亲的吩咐,接过递来的一束香,躬下身,蹲在地上,凑进燃烧的纸钱火盆。香凛冽燃亮,她怔怔地望着装裹在黑镜框里那张熟悉的脸:父亲用一种安详平和的目光俯望着她,像一道不可违背忤逆的意志。她战战兢兢的,一个激灵从脚底升起。
对于学校召开家长会的事,苏林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她的脑海被许文龙和那张悄悄藏匿的纸条塞满。他会看见吗?千万别丢了!他看见了会怎么样?苏林在内心一遍遍问自己。
星期六上午的家长会。苏林装坐若无其事的从家里去往学校。学校周围已是围得水泄不通。附近的一些乡民在沿学校入口处,摆满了各类摊子,比之前任何一天都热闹。都是借着今天学校召开的家长会兜售生意。学校的正门打出了〃热烈欢迎家长来访〃的横幅字样。进进出出的车辆行人,传达室的老头带着考勤的红袖章挥手嘶喊,拼命地维持交通秩序。看着一辆辆驶进校门的豪华轿车,苏林还真不敢相信:这里学生的家庭条件如此优越,似乎这座城市里所有的贵族子弟都聚集到了一起。
突然接连三辆清一色的奔驰轿车缓缓驶来。走在最前面的一辆的司机摇开车窗玻璃与传达室的老头说了几句什么。传达室的老头立刻从屋内叫了自己的老婆,两人为这三辆即将挺进学校的轿车开路,他们一边哄赶两边的小摊,一边对着车内的人点头哈腰。
轿车一步挪一步。第二辆车的前排副座开了窗,徐徐下降的茶色玻璃下露出一张熟悉的脸肖亮亮。他摆出一副十分不耐烦的表情,眼神里充盈着一如既往的傲慢和霸气。苏林赶紧回头。正对身边一位煎油条的妇女,油条噼里啪啦的下锅声,熏得她一身油烟味。直到肖亮亮一家的车进去好远了,她才回转头,内心吐了一口气。肖亮亮家果然好大的富豪架子。这哪是开家长会,完全就是学生家长之间的一场攀比会。
苏林迟迟不进学校门,她自己也摸不清楚心里是怎么想的。她绝不可能打电话要母亲前来参加这个让她丢脸的会议,但她又担心星期一老师会找她问话,然后直接家访。这些都是苏林无法应对的。她一边绞尽脑汁地想办法,一边茫然地往回家的方向走。身边擦身而过许多陌生的面孔:有的学生兴高采烈地牵着父母的手;有的父母脸色铁青,一路过来训斥不停,跟在身边的学生低头不语;有的学生和家长十分奇怪地挨隔着一截距离,家长的神情委委琐琐的,学生却大摇大摆地引着路。苏林像忽然明白了一样,快步走到一个拉板车的男人面前。
星期一的晚上照旧是数学晚自习。身边安静得只剩笔摩擦纸张的声响,挂在窗外朦胧的月亮预示着明天是个雨天。苏林坐在座位上百无聊赖,她迫切地想见到许文龙。她像是盼着一份答案,而问题早就抛离出去了。
许文龙是七点一刻的样子走进教室的。他在门口跺了两下脚,像是弹掉灰尘似的,然后进门。大家被他跺脚的声音惊起,看着他走上讲台,把教案放在桌上,转身在黑板上迅速写下几道数学题。写完就出去了,这个晚上没有再到教室来。
苏林觉得自己好象又一次上当受骗了,尤其是对他写了纸条之后。他对她的惩罚似乎是没完的。他不认同她的妥协。他故意将她摁死在一个难堪的境地。对于他们之间的战争,他对苏林的缴械投降仍不满意,似乎一定要杀之而后快。
她忽然站起,凳子被猛得一退,响倒在地。全班同学不约而同地望着苏林离开座位。她的脸上翻腾一股无法抑制的愤怒,眉宇间紧锁着倔强。她像是在声讨,在抗议,她知道她要做什么。
苏林离开教室,踩着寂静无人的走廊,朝那间灯火崭亮的楼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