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凰闻言,登时懊恼道:“就是,我都忘了,晚上没有蝴蝶的呀。”
两人沿着青石板路并肩向城外走着,林殊瞅瞅霓凰手里的芍药花,眼珠一转,道:“呐,霓凰,反正你这芍药花也没用了,就送给我吧?”
霓凰看看手里的芍药,再看看林殊,撇嘴道:“不给你。”
林殊道:“干嘛不给我?穆王府里那么多芍药花,你送我一支又不打紧。”
霓凰转着手里的芍药,哼道:“你要这么喜欢芍药花,找冉玉郡主送你去。”
完蛋!忘了还有过这么一茬子事儿!
林殊登时满脸黑线,赔着笑赶上去,道:“上次那回事你也看见了,她自己非要送过来的,不过我不是也当众拒绝她了嘛。而且从那之后我真的再也没有跟她说过话!”
霓凰忍不住笑弯了嘴角,不过嘴上仍道:“奇怪,谁问你这些了。”
林殊扯扯她的袖子,道:“那你不生气啦?”
“我本来就没生气!我干嘛生气?”
林殊狡黠一笑,道:“既然你不生气,那这花就送我啦!”说着趁霓凰不防,噌地从她手里夺来了那支芍药花。
霓凰佯怒着直跺脚,道:“林殊哥哥大坏蛋,我没有答应送你啊!你还给我啦!”
林殊嬉笑着跑在前面,霓凰遂也撒腿追了过去。
很快,一盏茶功夫过去了。霓凰向身后的槭树林里张望时,却是树影摇曳,不见来人。
少女喊了几声林殊和萧景琰的名字,却也没有回应。
她不禁有些郁闷地坐在原地,边挠着身上的蚊子包,边恨恨想着:说要出来玩,结果把人家一个人晾在这里!还被蚊子咬得满身包!气死人了!——再等一盏茶时间,如果他们再不来的话我就一个人回去了,而且再也不要理林殊哥哥和靖王哥哥了!
树林里传来几声猫头鹰的啼叫,夏夜熏风阵阵,撩起渡头上灯笼的光影摇曳。
如此颇有意境的画面,霓凰却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周围太安静了,不知为何这条河附近连青蛙的啼鸣都没有,倒是能听到风拂过芦苇荡的细碎声响。
身后传来一阵悉悉簌簌的响动,霓凰警觉地往树林里看去,唤了两声林殊的名字,依然无人应答。
此刻,霓凰恁是女孩子里胆子大的,也有些害怕了。
红衣少女站起身子,手指半捏成拳,循着林殊之前消失的方向踏进了树林里。
方才在渡头上有灯光照耀,她只觉得树林里漆黑可怖,但真的置身进来了又觉得树林里没有那么黑。
今夜天朗风清,霓凰穿过头上的枝桠望去,天幕上的星子闪烁透亮,仿佛要从槭树叶的间隙里直直坠下来。
她心想着,好漂亮的星空!一面心中的恐惧感也消除了不少。
断定了林殊与萧景琰必定是躲在树林里跟她玩捉迷藏,镇定下来的霓凰决定,要悄悄过去找到他们,然后在背后吓他们一跳!
这么想着,她遂睁大眼睛放轻脚步向林中探去。
走了不过十来丈远,霓凰陡然看到右前方有一丝亮光,她快步走近,不由“咦?”了一声。
只见面前的一棵小槭树的树枝上挂了一个小口袋,里面散发着柔和的荧黄色的光芒。
霓凰摘下那布口袋,放在眼前仔细瞧了瞧,惊讶道:“萤火虫?”
红衣少女四下望望,看不见有人,然而却在不远处看到了另一团柔和荧光。
心知此举必定是林殊和萧景琰所为,霓凰遂咯咯一笑,欢快地一路拾着萤火小布袋,一边向林子里走去。
摘下第五个萤火布袋后,霓凰来到了一小片林中开阔地。在这满是槭树的洛林里,这一小片天地却遍植月兮枝,月白摇曳,仿若天上点点星光。
少女敛裾走过去,刚试探地喊了一声:“林殊哥哥?”就看到点点流萤从对面和侧面的树林里飞出来。
萤火团团,悠悠地飞到她身边,霓凰咯咯笑着,伸手去扑那只飞的最慢的,却被它拐个弯儿逃掉了,少女遂顺势侧身再去扑停在月兮枝上的另一只。
林殊放完了捕来的萤火虫,轻手轻脚潜到不远处萧景琰那里,道:“景琰,都放掉了吗?”
萧景琰遂抖抖空了的大布袋示意。
林殊点点头要走出去时,看到霓凰正立在开阔地当中,低着头去解手臂上挂着的萤火小布袋。
她解开一袋,便托在手上放走一袋。
流萤点点,绕着她纷飞打旋儿。她伸出手去,有两只萤火虫便停在她手上,似乎对她很是眷恋。
霓凰开心极了,抛掉了手里的小袋子,大笑着旋转起来。
夜幕星子在她头顶,月兮枝在她脚下,满天流萤随着她红衣上的海棠花翻飞。
她是如此快乐,如此平安。
胸腔中百般情绪齐齐上涌,林殊一瞬间便痴了,嗓子竟也有些哽咽住。
在辕州城的生死一线间,于她,他曾觉得那么遗憾。
这遗憾是如此陌生,又是那么突如其来,以至于自那之后的许多个夜晚,他竟辗转难以成眠。此生若再也不能见到她,他自然会遗憾,可更遗憾的是,再也不能在她生气时逗她欢笑,在落雪时为她挡去风雪,甚至于,在叶落时为她拂去肩头残红。
这一点一件,于旁人而言甚是细微,不足挂齿,于他而言,却是粉骨碎身都不能放手的牵绊。
是啊,若是此生再不能陪伴着她,佑她快乐,护她平安,那该是多么遗憾。
遗憾到哪怕只是一个假想都令他汗毛直立,后怕不已。
她是他的小女孩,他是她的林殊哥哥。
他要陪伴着她,他应该陪伴着她,让她无忧无虑,让她撒娇耍赖,让她成为于他而言最温暖的那份责任,长长久久,久久长长,直到年少的他所能想象到的永恒的尽头。
这边萧景琰看林殊半晌没动静,拿胳膊肘推他一下,道:“看傻了?还不快过去。”
林殊声音有些哑,半晌道:“景琰,我想我——”
萧景琰瞅瞅他,一头雾水,道:“说什么?”
林殊深吸一口气,明朗一笑,没再说话,拨开树枝向霓凰跑了过去。
☆、箜篌谣(下)
晚饭时分,林燮从宫中回到林府。
侍女捧来了家居常服,晋阳长公主遂服侍着林燮更衣。
看着丈夫眉心微攒,晋阳长公主边为他扣着扣子,边道:“今天怎么了,宫里议事不顺利吗?”
晋阳长公主本就出身宫闱,心思又尤为玲珑透彻,朝堂之事林燮素来也不瞒她,此刻遂道:“今议事的时候,皇上和祁王殿下又争执起来了。”
晋阳长公主微微一挑眉,道:“所为何事?”
林燮道:“还是为了辕州叛乱一事。”
晋阳长公主挥手遣两个侍女下去,道:“这事不都了了,为什么还能吵起来?”
林燮沉吟着,道:“辕州的事情之所以会闹到举城叛乱的地步,悬镜司脱不了干系。若非夏江的人在辕州监视监听,私刑冤杀了那样多百姓,民情也不会一下子沸腾到那种地步。你知道的,祁王殿下一向不赞同悬镜司所行之事,借此机会便仍想向皇上力谏裁撤悬镜司,是以争了起来。”
晋阳长公主为林燮披上苍色蜀锦外衣,轻轻掸着褶痕,道:“皇兄从来信任夏江,况且说白了,夏江在辕州所行之事也是有皇兄首肯的,皇兄自然不肯说自己错了。”
闻妻子一言道破了今日皇家父子争吵的核心,林燮看着晋阳长公主,竟笑了,道:“也就你,能这么轻松地说 ‘皇上错了’。”
晋阳长公主也笑了,道:“之前还在宫里做姑娘的时候,这些话撒着娇还能说出来,如今我也只敢在背后说说罢了。”
整理好了林燮的衣服,晋阳长公主遂坐在一旁的椅子里,道:“皇兄一直是个心思细腻,脸皮又薄的人,如今做了皇上,自然更是把脸面看的格外重了。依我说,除非让皇兄从心底放弃对悬镜司的信任,不然,景禹这一步棋怕是永远走不通。”
林燮坐在她一旁,隔桌相对,道:“这些都是后话了。我只是觉得这一两年里,皇上跟祁王总是因为各种政见起争执,虽说祁王一片赤心昭昭,但这样下去也怕对父子感情有所影响。我这么想着,也觉得该劝劝祁王,有些话不必非直着脾气跟皇上抬杠,但又觉得不知如何劝出口,”说着想起什么,不由笑道:“今天庭议结束之后出来,我跟御史中丞颜又年一道走着,聊起来庭议上的事时,他说前两日刚跟祁王殿下提过此事,但祁王似乎浑然未放在心上,反倒对颜又年有些不悦,道: ‘身为御史台掌簿,就应以身作则,监察百官肃正纲纪,怎么反倒对逢迎上意这样的事上了心?’一席话说得颜又年哑口无言,今天还当笑话讲给我听。”
晋阳长公主给林燮和自己斟了两杯茶,也笑道:“倒像是景禹会说的话,”说着看看林燮,道:“既然相公不方便说,可是要让我跟宸妃娘娘提上一句?她的话想必景禹是驳不了的。”说着抿嘴笑起来。
林燮略略思忖片刻,道:“罢了。祁王殿下行事一向磊落,朝堂之事从来不在皇上面前藏半点私,这么多年皇上也了解赞赏祁王这一点。他们父子之间自然有默契,我们外人也许只是瞎操心。”
晋阳长公主笑道:“皇兄有时看上去性子冷淡了些,但其实是最疼孩子的。相公怕是不知道,当年宸妃生了景禹之后身子弱奶水不足,可景禹偏偏除了他亲娘的奶,别个的一口都不吃,每天饿的哇哇直哭。那时我还在宫里,每天过去探望,那把皇兄心疼的呀,每天抱着那小娃娃不知如何是好——我当时还小,稀奇地跟莅阳说,这境况下皇兄要是自己有奶,也早就给这小娃娃吃了!”说着扑哧笑出来。
林燮也是笑,摇头望着爱妻,道:“你还好意思说,一个做姑娘的,口里就这样没遮拦了。”
晋阳长公主道:“对了,那云南王穆深可是已经进京了?”
林燮呷了一口茶,道:“是,昨日就到了。”
晋阳长公主道:“相公,小殊这两日一直在追着问,他提的那桩事我们觉得如何。”
林燮放下茶盏,道:“溱潆,你觉得如何?”
晋阳长公主一笑,道:“我倒是很喜欢穆家那小郡主,家世自不必说,小殊那像混世魔王般的性子,霓凰竟也辖制得住他,倒是难得。只是——”
林燮笑望着她,道:“只是什么?”
晋阳长公主嘴角的笑意微敛,道:“只是不知道皇兄会怎么想,穆家又会怎么想。”
林燮望望窗外逐渐暗下来的天光,半晌,道:“穆深是个聪明又谨慎的人,一直对我也是不冷不热,说是客气,也是疏远。不过想想他们穆家几代人靠着马背上的真功夫打下来的今日地位,他纵然谨慎些,也不无道理。也正因如此,他定不愿把女儿嫁到京城里来,那日小年夜宴上你也看到了,他连那霓凰小郡主的一点好都不想让这京城里的人知道。”
晋阳长公主抚着自己袖口精致的牡丹花纹,点头道:“穆深在金陵城中这样谨慎,自然是怕得了皇兄的忌惮。说到这个我还很是奇怪,虽说皇兄是因为皇祖母喜欢霓凰才会下旨让她多在京里留一段时间,但让一个尚未及笄的外姓郡主这样独身留在京里却是于例不合,皇兄真的没有其他打算吗?说来我也是不信。只不过等了这大半年下来,皇兄那里真的没有动静,倒让我疑惑了。”
林燮站起来踱了两步,而后似是叹了口气,复又坐下,道:“这两年总觉得皇上的心思愈发深沉了,他的许多想法我也已经猜不透了。虽说不该如此,但是每每想起年少时候,一个眼神就能知晓对方心思的时候,我总是——”说着又是一叹。
晋阳长公主慢慢站起身,长长衣摆拖曳着来到他身边。她执起林燮的手,柔声道:“相公莫要如此。旧日的情谊自然不会更改,只是皇兄身在其位,自然会忧虑诸多事务,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林燮拍拍她的手,示意她放心,复又道:“穆家小郡主的婚事,皇上第一放心的当属将她许配给皇族,但既然他迟迟拿不定主意,也许是怕穆家的实力会成为哪个皇子上位的跳板,到最后因夺嫡而内斗,一发不可收拾。第二放心的就该是皇室旁支,如此一来,小殊既然喜欢那穆家郡主,要结这门亲倒也未尝不可。只不过那穆深担忧的也不错,他守南境,我守北境,走的太近都怕惹猜疑,更何况是结亲家,所以这门亲,我们林家求不得。”
晋阳长公主也是聪明人,闻言,略略一想,遂道:“相公说的对,这门亲事的确求不得。但若是宫里赐婚的话,那林家奉旨迎婚,就该另当别论了。”
林燮点头,道:“小殊的性格骄纵又直率,从小到大他要的东西,哪样不是折了手也要弄来?太皇太后如此宠爱小殊,他的婚事不可能不得到她老人家的应允。既是如此,这事儿我们两人说了都做不得数。”
晋阳长公主闻言,登时笑起来,道:“我说小殊平日里那么多鬼点子都是跟谁学的,看来是从他爹那里遗传来的!”
林燮朗声一笑,少年心性起,拱手道:“夫人谬赞了。”
晋阳长公主笑道:“那我明日就掂对着跟小殊说,这个媳妇要想娶过门,还得他自己进宫去讨!”
林燮道:“倒也不忙跟小殊说,你哪天进宫去先知会月瑶一声才是正经。”
一提林乐瑶,晋阳长公主顿了半晌,方才点头道:“知道。”
林燮自然察觉,道:“怎么,月瑶近来有什么事吗?”
晋阳长公主坐回椅子里,斟酌着慢慢道:“并没什么。只是,只是近来她也很是关切小殊和那穆家郡主,前天进宫时她忽然同我说:看着穆家小姑娘那无忧无虑的模样,总让她忆起自己的少女时光。”
林燮陡然有些静默,半晌一语不发。
晋阳长公主自觉多言,忙道:“你看我,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说着起身,道:“相公忙了一天一定饿了,我这就去让厨房传饭吧。”
林燮道:“不妨事的,溱潆。”顿了顿,又道:“都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祁王也都这么大了,她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呢。”
日暮西斜,天地间的燥热渐退,落日金辉从窗格子里轻巧地铺进来。
晋阳长公主慢慢坐回去,轻声道:“也并非是看不开吧。只是都到了这个年纪,难免会去回想以往,想象着如果能在哪一个岔路口走了相反的方向,如今的人生究竟会有怎样的不同。现实已然如此,她必然懂得,如今触景伤情,她大概只是,太遗憾了。”
林燮负手站起身,道:“二十多年了,这么多年里她和言弟没有说过一句话,同场出现的时候都少有。月瑶是我的亲妹妹,言弟是我如手足般的兄弟,他们的遗憾我何尝不懂,就连我自己在回想往事时也会遗憾,想着若我当年不惜一切为月瑶拒了这门亲事的话,结果会是怎样?”
晋阳长公主的心一跳,她站起身走到林燮身旁,紧紧扣住了他的手,半嗔道:“刚才说了有什么看不开的,怎么自己倒钻起牛角尖来了?”
林燮回握住她的手,轻声一叹。
晋阳长公主轻轻偎依着林燮,头靠在他宽阔的肩膀,轻声道:“人生在世,人力所为终有极限。不过没事的,长容哥,你看至少现在,我们可以保护我们的孩子远离这样的遗憾,这不已经很好了么?”
林燮眼角有些潮湿,点点头,紧紧揽住了妻子的肩头。
☆、西江月(上)
开文二十八年夏兰月甲子,寿安宫传出太皇太后懿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