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犹记得猎场那日,他筹谋了数日之后终于一举博得了她的注意,当时的霓凰面对着他的注视时那样大方明亮的眼神。而如今是怎么了?
林殊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却又万万放不下,因此难免有苦恼寡言的时候,倒是惹得萧景琰以为他中邪改脾气了。
这厢银袍少年与红衣少女各自心有千千结着,那厢梁帝夸奖完了自家的武战实力后,也不忘捎带上远道而来的客人。只听梁帝道:“去年夏天南楚同南境军有些摩擦,朕本还担心情况会愈发严重,没想到穆王府很快就平息了此事。事后朕曾听说,这次事情圆满解决,霓凰竟也是功臣。”
太皇太后一向喜爱霓凰大方知礼,此时闻言,兴趣盎然道:“真有此事?”
被梁帝点到名,霓凰遂垂目坐直了身子。
穆深起身揖礼,道:“此事不假。不过也只是凑巧而已,并不值得一提。”
太皇太后笑道:“穆王爷如何能这样说?我老太婆活了这样一大把年纪,不是没有见过无巧不成书,只是那能为巧炊的却没有一个是拙妇。”
穆深也笑起来,遂道:“太皇太后谬赞小女了。此事说来也简单,正如陛下所言,去年南楚军队与南境军有些剑拔弩张之态,霓凰旁听了几次我与诸将的会议,留心了一些我们不曾注意的情报细节,却歪打正着地解决了去年的边境危机。”
穆深为人向来周全谨慎,也将自己的一双儿女护得非常之紧。只是今日他这讳莫如深的举动却让在场之人觉得谦逊太过,仿佛他生怕别人知道了自己女儿的好。
太皇太后自然觉察他的意思,一笑置之,梁帝遂也作罢。底下一众等着听传奇故事的宾客也不无失望的转开了眼。
不过,偏有一个不长眼色的人朗声笑着开了口,道:“霓凰妹妹,你是怎么歪打正着的?仔细说给我听听可好。”
霓凰心一跳,抬眼去看那人,林殊端坐在桌案后面,笑意晏晏地瞅着她。
萧景琰也侧过头去看隔壁桌的林殊,不知他要做什么。
那边皇后言氏早看出梁帝和太皇太后都不满意穆深的对答,此刻林殊开了这个口,她便顺水推舟道:“正是。方才皇祖母不提,臣妾也不觉得,如今也是有些好奇了。不知小郡主究竟是用什么样的奇谋让我们大梁免于战火的?”
到了这个份儿上,霓凰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见他轻轻颔首,她遂站起身来,落落大方地向主座行了个礼,朗声道:“回皇后娘娘,霓凰没没有什么奇谋,就像方才父亲说的,霓凰只是注意到了情报里的一些细小地方。南楚太子的太子妃是南楚镇远侯的女儿,那时穆王府接到情报说,怀有身孕的太子妃将要途经边春山回家省亲。边春山是我们与南楚间的一座界山,但却一直是两不管地带,圣上该也知晓,是因为边春山上住着幽鴳人——那幽鴳人自称是上古奇兽鴳猿的后人,盘踞在边春山上,既不肯接受我朝先祖君主的招抚,亦不肯归顺于南楚,但偏偏他们又强壮善战凶狠异常,借着边春山的山势筑防建寨,强行进攻极为不易。所以日子久了我们和南楚都不去理会那幽鴳人了,所幸他们也还安分,并未造成太多的麻烦。”
“霓凰闲暇时喜欢翻阅一些地理志异,正好见到过关于那幽鴳人的记载,他们每隔三年会为奇兽鴳猿举行一次祭祀,届时会以活人为祭品,奉于那鴳猿,期盼它能重现世间,指引幽鴳人福祉所在。那南楚太子妃回乡省亲的时间正好临近幽鴳人三年一度的祭期,霓凰猜想那幽鴳人这时一定在疯狂搜罗活祭祭品,而那南楚太子妃必定难以幸免于难。于是一小队南境军精锐将士就乔装打扮做普通镖师,在那南楚太子妃遇难之时救了她,并将她送回了南楚驻边军营之中。如此一来,南楚皇室欠了穆王府一个天大的恩情,便无论如何也没脸在这时候开战了,边境之祸也遂得解。”
在场之人皆是一片恍然大悟的神情,有的忍不住砸着嘴称赞。
林殊再次朗声笑道:“霓凰妹妹果然好计谋,真可谓四两拨千斤。”
今夜夜宴在场之人或为皇亲国戚,或为达官显贵,却都多少识得林家小殊素日里目无下尘的骄傲心性。今日这穆家郡主只讲了一个故事,就从他的口中赢得了这般的溢美之辞,在场之人均觉得神奇。而更神奇的是,林殊的称赞这样恳切圆满,竟让人觉得带有几分怯意:生怕对方不肯相信他的赞美。
银袍少年这般神奇的举动自然逃不过主座上几位的眼睛,云南王穆深更是已经眯眼看了林殊良久。唯有穆霓凰浑然不觉,飞快地扫了林殊一眼后,她象征性向他福了福身。
太皇太后和蔼笑道:“小殊说的没错,霓凰此计甚是高明,兵不血刃就将一场战火消弭于无形,这实在是我大梁之幸事。年初时我便觉得穆家小郡主活泼懂事,甚是讨人喜欢,今天看她在众人面前毫无惧色,落落大方的模样,果真是虎父无犬女。”
太皇太后的话似是有些触动到言皇后,她不动声色地打量了穆霓凰片刻。
穆深仍是谦让,霓凰再行了个礼也便坐下了。
林殊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也没能真的引起霓凰的注意,登时心情更加晦涩起来,他坐在那里一拍大腿,忍不住叹了口气。
萧景琰侧着身子低声道:“你是有多恨这顿饭?从开场到现在叹了多少声了?”
林殊心里的微妙情结也难以向萧景琰吐露,他遂道:“没事,屋子里有点闷。”
萧景琰却难得有眼色一回,道:“方才穆王爷分明不愿意谈起霓凰退敌之事,你还偏要提起来,何苦来?你等着下次见面吧,穆王爷会有好脸色给你瞧才怪。”
林殊撇撇嘴,道:“穆王爷对我的态度从来都是那样,反正也没好过,我还怕更坏吗?”
两人碎碎念着,没人听到言皇后温婉笑着,说是廉王府的冉玉小郡主准备了节目,要为梁帝和太皇太后贺早年。
乐声以古琴起调,清浅低缓,直到加入应鼓、箫龠和笙磬后方才渐渐生动起来。几串宫商徴羽传入林殊的耳朵,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曲子基调是《凤求凰》,但在乐律上做了诸多增添修改,融入许多打击乐,变得新巧活泼多了,他觉得,倒是很适合跳舞。
正这么想着,抬眼一看,屋子中央可不就是有个人正在随着曲子翩然起舞。
那舞者素白的手里持着一支盛开的腊梅,一身品红色纱绸长裙,袖摆宽大,飘逸妩媚,还有不得不提的面若芙蓉的倾城之色。
林殊定睛一看,讶然道:“冉玉郡主?”
萧景琰扔了一颗小栗子进嘴里,道:“她这跳的什么舞,我都不认得。”
冉玉郡主鬓簪一朵鲜活的堆纱芍药花,眉心一点妩媚的朱砂印记,边舞着,边频频向林殊暗送眼波。
林殊头皮一阵发麻,萧景琰忽然道:“对了,昨天冉玉郡主说她新学了个什么西域舞蹈来着,还说要跳给你看,难不成就是这个?”说完自己又仔细瞧了瞧,自答道:“我看就是这个了。”
林殊瞅着屋子中央舞姿绰约、袅袅婷婷的冉玉郡主,陡然有些不好的预感。
怕再撞上冉玉郡主的视线,林殊垂目恨恨道:“又不是家宴,廉王叔就让他女儿这样在人前跳舞吗?!”
萧景琰一脸无所谓,道:“今天在场的哪个和皇家不是沾亲带故的,有什么区别?”
林殊陡然想起什么,忙偷眼去瞧穆霓凰,见她眸色游离着,似是注视着起舞的冉玉郡主,又像是透过她在思考某个费解的问题。
林殊陡然有些发急,偏又不小心撞上了冉玉郡主羞怯脉脉的视线,他登时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打定主意不能坐以待毙,林殊低声对萧景琰道:“景琰,我出去一下,等会儿回来。”
萧景琰对他突如其来的焦躁不明所以,拉住他道:“怎么了好好的?”
林殊还未来得及解释,就听在场宾客一阵倒吸凉气的喝彩声,他与萧景琰看去时,声声切切的乐律中,冉玉郡主将腊梅遥遥持于胸前,凝望着盛开的花朵原地旋转着,宽大的衣袖翻飞,仿若嫦娥揽月般飘逸,又似西子捧心般妩媚。
下一个瞬间,冉玉郡主抛掉了手中腊梅,撷下自己鬓间那朵惟妙惟肖的粉紫色堆纱芍药花。
少女旋转着,行云流水般略过几个桌案,径直停在了林殊的桌前。
她微笑着,细细喘着气,双腿交叉福下身去,手持芍药花献到了林殊面前。
霓凰觉得,屋子里一定有一瞬间的静默,就仿佛整个空间里的声音都被某种东西吸走了一般。然后,于这份静默中,她听到了自己心底细微异常的声响,仿若火舌舔过房梁的声音般噼啪着,还带着炙烫的温度,烧的她呼吸困难,难以思考。
在那一刻,她有一种冲动,那就是冲到冉玉郡主面前,夺下她手中的芍药花,再直直摔到她脸上!
这想法令穆霓凰大吃一惊,脸色都有些苍白:她这是怎么了?她甚至都不太认识那冉玉郡主,为什么就想对她做这样过分的事?
霓凰心头登时又涌起一份难言的羞愧和委屈之情,鼻子止不住地酸楚。
然后下一秒,她看到林殊于睽睽众目中站起身来。
他从容斟上一杯酒,面对着冉玉郡主,冰冷客气道:“冉玉郡主今日的舞蹈果真别具特色,林殊自叹不如,自罚一杯。”说毕饮尽了杯中酒。
他这两句话满满的自嘲幽默,或许还带了些辛辣讽刺,有的宾客忍不住笑了,有的却还沉浸在冉玉郡主大胆献花的冲击里,缓不过神儿来。
冉玉郡主最初神色有些茫然,起身后又闻林殊讥诮的话语,登时觉得又气又羞,但是当着诸多宾客的面也不能发作,只能忍下一口气,僵硬地向上座行了个礼,飞快的闪身走进了偏厅。殿上登时起了一片私语之声:先是凤求凰,又是芍药曼舞,看来是有人想做卓文君,不过这司马相如明显不太配合。
廉王的脸色登时有些难堪,言皇后的神色竟也不似方才那般轻松。
梁帝瞅瞅林燮再瞅瞅廉王,觉得自己不宜趟这浑水,做饮酒状缄口不语。
倒是太皇太后,仍是淡淡笑着,夸赞了两句冉玉郡主的舞姿,廉王起身谢礼,这才稍稍平息了底下的风言风语。
穆霓凰看看林殊,复又垂下头,心头止不住的迷惘越织越厚重,让她再也坐不住了。
抿唇想了一瞬,她轻声对身旁的父亲穆深道:“爹,这屋子里有点闷热,女儿想出去透透气。”
穆深定睛看了她一眼,却也没阻拦,道:“去吧,快些回来。”
霓凰便起身垂目,欠着身子从侧门出去了。
这边林殊一直注视着穆霓凰的动静,见她出去了便也悄悄离座跟了出去。
从另一边的侧门出去,林殊沿着回廊七拐八拐地寻着霓凰的踪迹。
今夜雪下的有些大,回廊边上也覆了薄薄一层雪被。
林殊看到时,穆霓凰就立在雪被边缘,身后是贴着福字的立柱,头顶是红色宫灯,而她一身红衣,头戴海棠银钗,对着廊外飘舞的雪花伸出了手。
林殊望着她,一瞬间目光已经痴了。
察觉有人,穆霓凰望过来,见是林殊时,红衣少女眼神厉害地晃了一下,转身就要走。
林殊忙叫她,道:“霓凰等等!”说着快步过去扣住她的手腕,制止她逃走。
霓凰停住了步子,抿紧唇角挣脱开了他的手。
林殊看着她,心中似有千言万语涌上却难以理出头绪来。
他深吸一口气,道:“霓凰,这次回京来你不开心吗?”
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霓凰怔了怔,道:“没有啊,我……我很开心。”
能再见到林殊哥哥和那么多朋友,她很开心。
有飘飞的雪花钻进她的脖颈、粘在她的鬓角,冰凉的让她打了个激灵。
林殊伸手拂掉她头上的雪珠儿,然后举起左手与她的额头齐平,挡在她身侧,少年的宫服袖摆宽大,直垂下来,仿佛一道小门帘,把风雪都挡在了外面。
林殊凝视着她,道:“那是我做错了什么惹你生气了吗?所以你这几天一直在躲我。”
“我没有!我只是……”霓凰咬住嘴唇,顿了顿,道:“林殊哥哥,对不起,都怪我,是我自己太奇怪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好想搞清楚自己到底怎么了,可是怎么都想不明白……”
她看着林殊俊朗的面庞,绞着自己的双手,陡然觉得有些委屈,道:“我没有生你的气,林殊哥哥,我也没有要躲你,其实我很想见你,每时每刻都想见你,也喜欢跟你一起出去玩,可是不知为什么,这次回来我见到你之后又会很慌,像是有小兔子在我心里一直跳来跳去一样,一慌起来我就觉得手脚舌头都不是我的了,总觉得自己在你面前做了很多傻事,然后我就有点怕见到你了……可是,我怕见到你却还是想见你,刚才在殿里也是,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
“林殊哥哥,我觉得我要用一点时间想清楚,我心里真的好乱,我……”霓凰心慌得词穷了,手抵在胸口转身又要走。
她的话音轻巧,但于林殊却仿佛通天彻地的雷声一般贯耳!
他叫住她,声音微微颤抖,道:“我知道,霓凰。”
穆霓凰转身看他,道:“什么?”
林殊努力稳住自己的心神,道:“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向前跨了一步,他道:“方才在殿里,你一定在想,那个冉玉郡主实在是太可恶了,怎么敢在这么多人面前大刺刺地送花给林殊;而那个林殊又是怎么回事,他怎么能眼看着别的小姑娘送花给他还安然坐在那里;你还会想,林殊究竟会接受那朵花吗?他到底是怎么想那个冉玉郡主的呢?他,又究竟是怎么想我的呢?”
心事被他猜中,连她未能想明的纠结点也被他一语道破,穆霓凰登时有些惊惶。
廊外夜幕沉沉,飞雪悄然,回廊那头的宫殿里,丝竹钟磬,依稀入耳。
林殊语气平稳,但耳朵却可疑地红了,他拉过霓凰抵在胸口的双手,紧紧扣住,道:“听好我的话,霓凰,只需要一句话,我保证你再也不会因这些而烦恼了。”
他身上的温暖透过掌心一点点渗入她的血脉,霓凰怔怔地看着他,说不出话。
林殊道:“只要你对我说, ‘从今以后,除了我之外再也不许你跟其他的女孩子玩了,再也不许你看其他女孩子一眼’,就可以了。”
霓凰蹙着眉,似乎在努力思考着什么,也似乎是在衡量林殊话语的可行性。
半晌,她道:“你怎么可能一眼都不看她们,路上遇到了跟你打招呼怎么办呢?”
林殊道:“我可以无视她们。”
霓凰扁着嘴道:“那多奇怪啊,我才不会让你做这么没礼貌的事,”顿了顿,她微微捏紧他的手,垂目道:“那就只能看一眼,就是打招呼的时候,然后你得马上转开眼睛!”
林殊嘴角弯起来,点头。
又半晌,霓凰盯着被他紧握着的双手,脸颊发着烫,方才轻声却郑重道:“林殊哥哥,以后再也不许你跟除了我以外的女孩子玩了,除了打招呼之外也不许你多看她们一眼。”
此语一出口,她竟有些如释重负之感,萦绕心头忽明忽暗的烦扰也仿佛消了大半。
呵住她的双手放在自己胸口,林殊眼角有着柔和的笑意。
他轻声道:“好。”
雪落松枝,发出沉闷的声响,林殊的话语也仿佛就这样如落雪般沉甸甸坠入她的心底。
红色宫灯在雪夜中几不可见地旋转着,燃灯光影摇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