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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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6年第1期- 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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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月后我结束采访,准备出藏。正是年底,赶上了一年一度的老兵退伍,机场无比拥挤。许多航班都去执行送老兵的任务了。加上天气不好,我买的那趟航班被推后到第二天。我很着急,在西藏已经一个月了,儿子还小,又不能通电话。关键是如果走不成的话,还得返回拉萨,而送我到机场的车已经走了。正在我焦虑不安时,我遇见了进来时在机场认识的那位营长。他来送他们部队的老兵。听我说了情况,当机立断,给我换了一张当天航班的头等舱。 
  等飞机时,我看到到处都是流泪的场面,许多老兵毫不掩饰地哇哇哭着。其中有几个女兵,脸庞像藏族姑娘似的黑里透红,她们紧紧抱成一团,鼻涕眼泪互相蹭在对方已经脱去了领章帽徽的军衣上。她们无声地呜咽着,不愿抬起头来。她们在为她们不寻常的青春流泪,在为她们患难与共的姐妹流泪。我相信,她们在西藏从军的三年,所付出和所得到的,将超过以后的三十年。 
  我被离情包围,亦产生了浓浓的不舍之情。我想我对西藏的感情,是从那次开始的,也就是第二次。而第一次,我浑然不觉。 
  一个人和一个地方的感情,与一个人和一个人的感情是相似的,有一见钟情的,也有日久生情的。我对西藏,属于日久生情。 
   
  4.爱西藏的女人 
   
  又回到拉萨。 
  汽车驶入西藏军区大院,觉得非常亲切。士兵依然肃立挺拔。大道依然整洁干净。老柳树依然郁郁葱葱。 
  想起上次进藏,刚进军区大院就吃惊地发现,路边的柳树全被砍了头,只剩下木桩子般的树桩。当时把我急得直嚷嚷,干吗啊,干吗这样啊?干吗砍树啊?没人理我。后来有人跟我解释说,砍了会长得更好。我不信,我真怕它们就此牺牲了。 
  还好,这次一进大院,我看到它们依然活着,木桩上抽出了新的枝条。但老实说,没有原来的好看了。我还是觉得不该砍,该让它自由生长。乱有乱的活力。 
  C大校开会结束来看我们,亲切握手,寒暄,然后让我们试穿他为我们准备的行头:迷彩服,羽绒背心,大衣,棉皮鞋,帽子,等等。穿好后一一让他审看,好像我们是两个刚入伍的新兵。 
  我试穿完毕,开始犯晕了。知道这是正常反应,没在意,只是告诫自己少说话,少激动。但晕的程度依然在增加。回头看Y,她也是小脸发黄,正在高原反应中。 
  中午想好好睡一觉,却没睡着,激动吗?不应该啊。已经是老西藏了。下午坐在那儿继续犯晕,看见电视里的人载歌载舞,很奇怪,想,这些人怎么不怕喘啊?还这么折腾?后来一转念:人家又不在高原,又不缺氧,当然可以唱歌跳舞了。 
  反应开始迟钝了。 
  坐那儿发晕的时候,接到一条短信,是一位青岛朋友发的,邀请我五一长假去青岛玩儿。我立马打起精神给她回复说,我在拉萨呢,我又进藏了。她马上回复道:好羡慕你啊。 
  这也是个爱西藏的女人。我们原来素不相识,她读了我的小说《我在天堂等你》后,无比向往西藏,去年夏天请了假,独自一人背着行囊踏上了进藏的路。路过成都时,经朋友介绍我们见了一面。她告诉我她打算先飞进去,再坐车出来。我跟她说,这要看你进去后的感觉,是否适应,是否喜欢。半个月后她出来了,还是飞出来的,没能实现走陆路的愿望。她很喜欢西藏,可高原反应一直缠绕着她,两条腿都肿了,走路一瘸一拐的。她还是坚持跑了几个地方,以瘸腿的方式,留下了她在西藏的足迹。出来后她告诉我,回青岛后她要好好锻炼身体,以便再次进藏。 
   
  我发现喜欢西藏的女人,都是爱做梦的女人。 
  昨天在电视上看到那位高原生态学家徐凤翔,亦是一位充满梦想的女人,可敬可爱,为了西藏的环境保护和生态研究,她在四十岁以后毅然进藏,在西藏一呆20年。被人们称为森林女神。黄宗英为此写了报告文学《高原小木屋》,轰动一时。如今年届70岁的徐凤翔虽已离开了西藏,但依然在从事西藏的环保工作,在北京集资修建了一个专门宣传西藏环保的小木屋。我在电视上看到她说着一口南方口音的普通话,笑眯眯的,穿着绣花的中式服装,女人味儿十足。我一下就喜欢上了她。我想如果今后有机会,我一定去北京她的小木屋看看。 
  我相信我们很容易沟通,有西藏这座桥梁。 
   
  再说一个爱西藏的女人,诗人马丽华。 
  我到西藏,总爱带着马丽华的诗,薄薄的一本,《我的太阳》。我迄今认为,在西藏读马丽华的诗,是件很美的事,很舒心的事。 
  作为一个作家,我这辈子最遗憾的是第一不会写诗,第二不会写话剧,而这两样都是我最喜欢的。话剧还有可能弥补,诗是肯定不行了。年轻时激情满怀时都写不出来,何况如今? 
  不会写诗却喜欢读诗。早在没去西藏之前,我就读到了马丽华的长诗《我的太阳》,当即被迷住了。我托人向她要了本诗集。可以说,我第一次进藏,稍微明确一点儿的目的,就是想见见马丽华。 
  很巧,与我们一同飞进西藏的兰州军区《西北军事文学》主编贺晓风,就是专程去拉萨给马丽华开作品研讨会的。当时马丽华的长篇纪实散文《藏北游历》刚问世,发表在《西北军事文学》上。 
  拉萨的夏天很爱下夜雨,白天太阳大大的,夜里就淅淅沥沥雨个不停。我们伴着雨声坐在招待所的房间里聊天。有人敲门,马丽华来了,普普通通的一个女人,惟有脸颊上的两团红色,昭示着她的高原身份,还有不太明显的山东口音,表明着她是汉家女儿。她和拉萨的夜雨一起,出现在我面前。 
    贺主编为我们作了介绍。我有些拘谨,向她表达了我对她诗歌的喜爱,和对她本人的敬意。她笑着说谢谢,并拿出新书来签名送给我们。坐了一小会儿,她就走了。那一夜,我便在拉萨的夜雨声里,通读了《藏北游历》。 
  第二天,马丽华的作品研讨会就在西藏军区招待所的会议室召开。印象中没有从内地来什么评论家和作家,都是在西藏在拉萨工作的文化人。大家都非常诚恳非常认真地谈了感受,讨论会开得很实在。就半天。下午,我们应马丽华之邀,去她家做客。 
  在西藏文联的院子里,我们走进一座小楼。马丽华的家就在小楼里。西藏自治区对作家们还是很优待的。 
  那一天,我在马丽华家里见到了很多西藏的文人,见到了马丽华的丈夫老Z,见到了那些与她一起奔赴高原,与她一起为西藏激动,为高原奉献诗情的朋友。其中一位,就来自藏北草原。马丽华曾在诗里这样写到: 
  后来你说,在小小的高原之上 
  还有一片大大的草原 
  我的兄弟!你去草原 
  去了整整五年 
  季风已修改了你的性格面容 
  眼角被刺出了作为草原人的纹章 
  你以盘膝而坐的牧民姿势 
  给我描绘从此属于我的草原 
  …… 
  这样的诗,这样的诗人,这样的诗中人,都是那时的我无比向往和热爱的。我置身他们的中间,感觉如梦一般美妙。 
  马丽华包饺子招待我们,一个很大的盆子已经搅好了肉馅儿,老Z正在和面。收录机开的声音很大,放着热烈的音乐。朋友们说说笑笑的,非常开心。我们喝酒,跳舞,唱歌。交谈中马丽华告诉我,她最喜欢的颜色是大红大绿,她最喜欢听的音乐是大合唱。总之喜欢一切热烈奔放的东西。 
  我当时听了想,这像她。这像我喜欢的诗人。 
  后来应贺主编之约,我写了一篇马丽华的印象记:《你是那无花的草原》。马丽华看了后说,你把我写得太好了。 
  我没法不把她写好。我崇拜她啊。那么勇敢地进藏,为了诗歌,为了爱情,为了梦想。而且她的那些诗,那些写西藏的诗,至今是我最喜欢的。《总是那草原》,《我是太阳》,《五冬六夏》,等等。 
  我是先读了这些诗,还有诗一样的《藏北游历》。然后才去藏北的,所以感受特别不一样。当汽车在漫漫的藏北高地上行驶时,我脑海里不停地浮现出马丽华的诗句,比如《五冬六夏》: 
  穿越季节河,岁月解冻 
  折叠成美而又美的涟漪 
  大草原一年一度青绿 
  羚羊与旱獭的草原 
  鹰笛与牛角胡的草原 
  阳光瀑布千秋万岁的奔泻 
  荒野因我的祝福与爱光彩照人 
  清冽的风款款流过 
  牦牛裙裾与长尾飞扬如帆 
  独行的狼优美地驻足张望 
  一朵杯形紫花兀自低语 
  又拘谨又浪漫叫人怜爱 
  一棵乔木也没有,一蓬灌丛也没有 
  只有在遥遥远远的地方 
  有株可望也不可及的白旗檀 
  如海洋如星空的草原啊 
  如牧歌如情人的草原啊 
  深入并且辽阔 
  并幻想能在最为动人的那刻死去 
  化身为大草原的守护神 
  每当清风悠悠瑞雪纷纷 
  便是我足迹所致 
  ——但为了什么终于不能 
  请马丽华原谅,我在这里这么大段地引她的诗。 
  当然,马丽华最著名的,是那首《我的太阳》。很长,我就不再抄了,只说其中两句我难忘的:从未相许的是我的太阳/永不失约的是我的太阳。谁在太阳面前有这样的自信? 
  每次进藏,我都会抽时间去马丽华那儿,听她聊聊近期的见闻和感想,如果碰巧有朋友来,那就更好了。我喜欢她和朋友在一起谈西藏的那种氛围。 
  有一回我去,刚坐下门就被敲响了,来了两位面色黧黑的男人。马丽华给我介绍说,他们是四川大学的青年学者,刚从阿里考察出来。自三年前起,他们每年都进藏考察,主要是考察阿里方向。每次进来都要呆上大半年。我从他们两人的脸上,完全可以想见他们吃了多少苦。他们和我打过招呼后,很快进入正题,开始讲他们考察的收获。马丽华边听边记,还提出各种问题,显得很入迷。我虽然不大懂,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没想到在我看来荒无人烟的阿里,有这样深厚的文化根基。显然我们的人类祖先早已在那片土地上生息繁衍过了,劳动创造过了。也许那时这片土地还没有崛起为高原,不缺氧也不奇寒;也许那时的阿里有树木有河流,有峡谷有湖泊…… 
  当然,让我感兴趣的是人,是他们三个人。当时是1995年,内地正是经济浪潮席卷每个角落的时候,股票,房地产,下海经商,这些词汇挂在每个人的嘴上,他们却一头扎进遥远的寂寥的阿里,潜心做他们的学问。 
  在拉萨午后的阳光下,我们四个人聊了整整一下午。那真是一个让人享受的下午,一个与世隔绝的下午。离开的时候,天完全黑了,还下起了小雨。马丽华把我送到门口,看我上了一辆三轮车,才挥手告别。我在独自返回的路上,心里充溢着温暖和愉悦。 
  现在马丽华已经离开西藏了,但我进藏仍喜欢带上她的诗,在旅途中读给朋友们听。几乎所有的朋友都喜欢。可惜我不会写。人家说到了北京才知道自己官小,到了广州才知道自己钱少,我是到了西藏才知道自己无才,哪怕心里激情荡漾澎澎湃湃,笔下也无一字诗。所以只能读别人的诗了。 
  能有诗读,也很幸福啊。 
   
  5.出发,从纪念碑下 
   
  早上突然醒来,一看表8点了,吓一跳,赶紧爬起来,慌慌张张地洗漱,慌慌张张地收拾东西。终于出发了。尽管状态不够好,高原反应仍在继续。 
  Y举着摄像机朝着车窗外边拍边解说:今天是4月27日,我们工作组从拉萨出发,前往山南。 
  尽管脑袋有些昏,我还是从窗外掠过的街景中,一眼看见了矗立在街头的川藏公路和青藏公路纪念碑。它挺立在高原的阳光里,挺立在拉萨河的北岸,一如我前几次看到的一模一样。我的心在那一刻又疼了一下。每次都如此,每次我都会在那一瞬间,举行我自己的默哀仪式。 
  也许这座纪念碑立在这里,已经被大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熟悉到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了。所谓熟视无睹,就是这个意思吧。20多年了,恐怕连它自己都习惯了,每天默默地看着身边来来去去的各种车辆,大货车小卧车越野车马车三轮车,车轮滚滚,成千上万次地碾过路面,腾起的灰尘一次次落下,落满肩头……可是我一看到它,依然会心疼、难过,依然会想起牺牲在筑路中,尤其是牺牲在川藏线上的那些烈士们。我总是想,那些在修路中死去的人和活着的人,他们的灵魂一直在注视着这条路吗? 
  纪念碑的碑文,有如下字句: 
  川藏公路东至成都,始建于1950年4月;青藏公路北起西宁,动工于1950年6月。两路全长4360余公里,1954年12月25日同时通车拉萨。 
  世界屋脊,地域辽阔,高寒缺氧,雪山阻隔。川藏、青藏两路,跨怒江,攀横断,渡通天越昆仑,江河湍急,峰岳险峻。十一万藏汉军民筑路员工,含辛茹苦,餐风卧雪,齐心协力,征服重重天险。挖填土石三千多万立方,造桥四百余座。五易寒暑,艰苦卓绝。三千志士英勇捐躯,一代业绩永垂青史。三十年来,国家投以巨资,两路已经改建。青藏公路建成沥青路面。高原公路,亘古奇迹。四海闻名,五洲赞叹。 
  这其中说“三千志士英勇捐躯”,实际上据我所知是不止的,仅川藏公路就有四千之多。我曾在书中写到具体数字,我想再一次把它写下来,即在修筑川藏线的三年时间里,牺牲的官兵为4963人。 
   
  6.无湖的无名湖 
   
  在煎熬中颠簸了近400公里后,我们终于从拉萨经山南经错那,抵达了L。对我来说,“终于”这个词尤为重要。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一路眩晕着呕吐着,完全是在毫无知觉的状态下被拉到L的,怎么翻的山,怎么过的河,一概不知。 
  L是一条沟。海拔比亚东和察隅还要低,就2400米。树木葱郁,空气清新,雨水充足。满山遍野都是绿。高原苔藓,荆棘灌木,针叶林阔叶林,一层层一叠叠的覆盖着同样的西藏的山。对我们这些从海拔5000米的雪山上下来的人说,这里就是天堂。如果换个说法,这里就是氧气瓶。 
    但这里依然是边境线。在这条边境线上,有个著名的边防点,叫无名湖。 
  关于无名湖,我听到过许许多多关于它的故事。新世纪的那个春节,在有几亿人观看的春节联欢晚会上,有位西藏军官就代表无名湖哨所给全国人民拜年。我想之所以把拜年的地点定在那里,就是因为它的重要和艰苦都相当著名吧。 
  我想讲一讲C大校告诉我的无名湖。 
  C大校将无名湖定义为整个一线哨所最艰苦的地方。它的海拔为4460米,我知道海拔一旦上了四千,对人的生存就是一种挑战。但无名湖的艰苦还不在海拔上,而在它与外界几乎隔绝的环境上,在它极其艰险的道路上,在它极其恶劣的气候和自然条件上。 
  C大校去过那里,他非常肯定地告诉我:“你肯定不行。上不去也下不来。”曾经有个女记者,坚决要去,走到一半时受不了了,精神和体力都支撑不住了,后来是战士们把她背上去的。上无名湖没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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