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那样的话,首先遭到毁灭的,就是他们自己的小康生活。迎春般的性格,以及迎春式的“我自己绝不坏,我也不故意纵容坏,但是坏的偏要坏,我也没有办法”的生活哲学,也就在这个中产阶级里获得了存活的空间。
但是,我们今天来读《红楼梦》,来研究迎春这个角色,除了承认这样的生命存在的某种合理性,也确实还需要从其悲剧命运里汲取教训。
4
我对阿婵说,你虽然自比迎春,但是,迎春在出嫁以前,她内心里,没有什么挣扎,而你呢,尽管采取了迎春式的生存方式,内心里却时时泛出苦涩,所以,迎春懦弱而并不忧郁,你呢,却在孤立无援的感觉中,常以自责而痛苦。
阿婵承认,是这样一种情况。
曹雪芹写迎春,以拨动纷乱如麻的算盘象征她的不幸,那就是她始终不能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任凭命运的巨手,随意拨弄她脆弱的生命。第二十二回,大家作灯谜诗,她那首的谜底就是算盘。第三十七回结海棠诗社,她和惜春诗才逊色,自身也没多大的诗兴,众人明知,也就给她和惜春各戴一顶高帽,算是副社长,迎春负责限韵。当时大家要咏白海棠花——不是木本的海棠树的那个海棠,是栽在花盆里的草本海棠花——大家让迎春限韵,她就说:“依我说,也不必随一人出题限韵,竟是拈阄公道。”后来,她果然以拈阄的方式,也就是一切托付给随机性、偶然性,先从书架上随便抽一本书,随手一揭,是一首七律,于是就确定大家写七律;再让一个小丫头随口说一个字,那丫头正倚门而立,说了个“门”,这就选定了“十三元”的韵,再让小丫头从韵牌匣子“十三元”那一屉里,随手抽出四块,是“盆”“魂”“痕”“昏”四块,于是,她的限韵任务,就完成了。
曹雪芹的《红楼梦》,几乎是使用每一个细节,每一次人物的话语,来无休止地象征人物的性格与命运。脂砚斋在批语里多次告诉读者,“草蛇灰线,伏延千里”,是曹雪芹最擅长的技巧。有的当代读者不习惯这一叙述策略,当我指出这一点,并一再举例时,就总是疑惑:是吗?可能吗?那曹雪芹写得累不累啊?您让我这么去读,我累不累啊?您怕累,您可以不这么去读,但是,我越研究,就越相信,那就是曹雪芹呕心沥血所在,也是他慨叹“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的原由。他写下的这个文本不是那种直露的文本,或者是仅仅有些个含蓄之处而已,他就是埋伏下了无数的玄机,要我们去一一破解,深入内里,去进入“解味”的境界。
爱尔兰的那位乔依斯,他的那部《尤利西斯》,据介绍,就是大象征套着小象征,每章一个隐喻,合起来则又是一个大隐喻;句子表面一层意思,内里却又暗含一层甚至数层意思。可惜我不懂英文,只好读中文译本,译本当然大失原味,却也能模模糊糊意会到原作的玄妙,很是佩服。不少的读者都说,看人家乔依斯,还有美国的那个福克纳,嗬,那文本多了不起啊!读起来费力吗?那才叫高级啊!当然高级。但是,为什么一到读我们自己老祖宗的《红楼梦》,却又总觉得未必有那么玄妙,不相信曹雪芹——他在世可比乔依斯、福克纳早太多了——能做到文本里有多重喻意呢?
说到这里,不由得再多岔出去说两句。有的国人,一听《红楼梦》就烦,对有一些人研究红学,很反感。他们的意见,一是“《红楼梦》能当饭吃吗?”觉得社会现实中有那么多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存在,如官员腐败、矿难如麻、下岗失业、欠薪赖账、失学失医……读《红楼梦》、研究《红楼梦》,岂非“吃饱了撑的”?另一个说法,就是“一部《红楼梦》养活了这么些人,实在可笑、可悲!”持这种看法的人,他的心情,我是理解的,但是,我不能同意他们的观点和态度。一个社会应该是一种复合式的存在,在任何时候,都不能要求社会上的每一个人,以同样的方式,投入社会的中心课题。比如苏联在卫国战争时期,许多文学艺术家都参军去前线抗敌,但是斯大林那样一位政治家,现在有不少论著对他批评得很厉害,却在那样的时刻,花很大的资金,把莫斯科电影制片厂搬迁到后方的阿拉木图,而且,也并不让迁去的电影艺术家全拍结合现实的抗敌片,他就批准拨出很大的一笔资金,让著名的电影导演爱森斯坦去拍摄古装文艺片《伊凡雷帝》,你可以批评斯大林这样不对那样不好,但是,他就懂得,一个民族除了最切近的事业,还有延续其文化传统的长远事业,即使是敌人已经打了进来,在全民抗敌的形势下,让爱森斯坦那样的电影艺术家仍去沉浸在古典文化传统里,去自由发挥其艺术想象力,去拍摄并没有隐喻抗击外敌内容的俄罗斯古代宫廷故事,甚至是必不可少的一项安排,因为这实际上也就是向人类宣布,俄罗斯的伟大,不仅在于能够战胜来敌,解决切近的问题,而且,更在于它有久远的传统,以及延续那传统的能力!在中国抗日战争时期,也有类似的例子,国民政府一方面以军队抗击日本,一方面花大力气把故宫博物院的主要藏品,许多的国宝,迁运到后方秘藏,不使日本飞机轰炸掉;又组织几所著名大学,迁往云南,在昆明成立西南联合大学,大学里当然有浓烈抗战的气氛,但该研究的古典文化还要研究,还要传授。如果说,那时候的斯大林和蒋介石,尚且懂得解决社会切近问题时,不能不特别地保持对非直接致用的古典传统和文化事业的尊重与保护,我们今天的人们,难道认识水平,还能落后于他们吗?
2000年我曾应英中文化协会和伦敦大学邀请,到英国伦敦进行了两次关于《红楼梦》的讲座。英国也有它许多的社会问题,社会各阶级各阶层各利益集团之间,也都时时刻刻存在摩擦冲突,在街上会看到示威游行的队伍,在报纸上会看到刚发生的灾难和银行抢劫案,但是,一位英国教授就告诉我,从英国女王到街头流浪汉,从银行总裁到银行劫匪,从流水线上的工人到摇滚明星,在莎士比亚及其戏剧是否伟大这样一个问题上,没有分歧,因为莎士比亚用英语写出的戏剧,是他们所有英国人的骄傲,是他们母语的胜利,对莎士比亚及其戏剧的尊重甚至敬畏,是他们在相互冲突中各方都能达成的共识。在英国,人们对有些剧团没完没了地演莎剧,对层出不穷的研究莎士比亚的论著,对有的人一辈子靠莎士比亚吃饭,不但毫不惊异,绝无讽词,而是觉得那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如果没有莎士比亚,没有对莎士比亚的研究,英国还成其为英国吗?”这是那位伦敦大学教授的原话,他会汉语,用标准的中国普通话说给我听的。
因此,我要再一次说,世界上每个民族,无论它现在处在什么状况中,它的成员,都不能只是去解决最切近的问题,都还应该对支撑其族群生存的文化根基做加固与弘扬的工作。当然,在社会成员中应该有分工,那么,被分派,或者自愿投入对其民族文化传统的研究、承传工作的人士,理应得到理解、尊重与支持。世界上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以其母语结晶出的文学作品为其民族骄傲,把那作家和那代表作当成民族和国家的“名片”,例子真是太多了,除了上面已举出的莎士比亚,那么,随便再举些例子,如印度的迦梨陀娑及其戏剧,阿拉伯世界的《天方夜谭》,意大利的但丁及其《神曲》,西班牙的塞万提斯及其《堂·吉诃德》,法国的巴尔扎克及其《人间喜剧》,德国的歌德及其《浮世德》,俄罗斯的列夫·托尔斯泰及其《战争与和平》,日本的紫式部及其《源氏物语》,朝鲜的《春香传》,丹麦的安徒生及其童话,美国的马克·吐温及其幽默小说,捷克的卡夫卡及其《变形记》……
而我们中国,古典文化里的叙事作品,我以为,能作为民族和国家“名片”的,就是曹雪芹和《红楼梦》。
解决社会的实际问题,是治病;研究《红楼梦》,推广《红楼梦》,则有利于铸造国人的灵魂。
再回到我们原来的话题:《红楼梦》里的迎春。她是一个完全放弃了自主性的懦弱女性。结果,她就被她那昏聩的父亲,等于拿她去抵债,嫁给了孙绍祖,落入了“中山狼”口中。
5
阿婵注意到,我在谈论迎春的时候,说了很刻薄的话,就是说迎春养尊处优,没为社会创造财富,却终日消耗着劳动人民以血汗创造的事物。阿婵对我说,您太苛责了,难道宝玉和黛玉就为社会创造出财富来了吗?人们对他们俩,不都赞美有加吗?
确实,这样来评说大观园里的儿女们,太苛刻了。金陵十二钗们,即使贵为小姐,在那样一个皇权与神权、夫权结合的社会里,她们的性别,就已经决定了她们的“薄命”。大门不许随便出,二门也不许随意迈,像迎春这样的生命,不是她自己选择了那样的生活方式,是那样的生活方式桎梏了她。探春虽然有自主性,也只能保持一种向往:“我但凡是个男人……”她对外部世界的信息,也少得可怜,她发现外边有一些直而不拙、朴而不俗的民间工艺品,就央求宝玉帮她买些来欣赏;她一度代凤姐管理府务,展示出了自己的裁决能力与组织才干,管理工作也是一种增进社会财富的奉献。宝玉和黛玉虽然没有做任何生产物质财富的事情,但是他们“生产”出了新的思想,并通过自己的诗文加以了体现,书里说了,他们的一些诗作被传抄到了府外,向社会上渗透,这也是很有意义的。
对迎春,确实不必那样苛责。她没有为社会生产出东西,物质的精神的都没有,但是,她毕竟也没有直接参与对劳动人民的剥削与压迫,她不能对自己的那样一种生命状态负责,而那样的一种社会制度,具体来说,就是婚姻制度,却应该为她如花美眷的生命的陨落,负全责。
平心而论,光从外在的条件上看,贾赦为迎春选的夫婿,也并不差。那孙绍祖袭着指挥之职,生得相貌魁梧,体格健壮,弓马娴熟,应酬权变,年未满三十,且又家资饶富,并且还将提升官职,他此前又并未有正室,迎春过去并非填房,怎见得就一定是个悲剧?
“竟是拈阄的好”,迎春把命运被动地交付给了偶然性、随机性,万没想到,命运给她抓的阄,竟是一个下下阄!
第五回金陵十二钗册页里,关于她的那一页画着个恶狼追扑她,判词是“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梁”。中山狼是忘恩负义的代名词,那么,究竟孙绍祖怎么对贾赦忘恩负义了?从前八十回里,我们看不明白。有学者指出,现存的八十回,最后一回也并非曹雪芹的手笔,从第八十回最后的交代里,我们可以知道孙绍祖家曾放在贾赦那里五千两银子,贾赦一直没还给孙家,所以孙绍祖对迎春说,你等于是那注银子折变来的。但这样的交代,只能说是贾赦欠银不还拿女儿变相抵债可耻,却不能说明孙绍祖忘恩负义呀!从现在我们得到的信息,只能说孙绍祖是一匹色狼,此人肯定是性欲亢进,欲壑难填,家里的媳妇丫头几乎淫遍,对迎春没有丝毫的人格尊重,完全是皮肤滥淫,“觑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迎春的死因,是孙绍祖的性虐待与性放纵。
迎春是值得怜惜的,是那个时代作为女性,在那种婚姻制度下的牺牲品。
但是,有意思的是,曹雪芹偏写了迎春的大丫头,司棋,是一个性格泼辣,富于进攻性的生命存在。她为了争取大观园内厨房的控制权,使尽了心机。柳嫂子掌握厨房,这不符合她的心意,她让小丫头莲花儿去给柳嫂子出难题,要柳嫂子给她炖一碗嫩嫩的鸡蛋,柳嫂子抱怨了一番,莲花儿回去一学舌,司棋大怒,“伺候迎春饭罢,带了小丫头们走来……便命小丫头们动手,‘凡箱柜所有的蔬菜,只管丢出来喂狗,大家赚不成!’小丫头子们巴不得一声,七手八脚抢上去,一顿乱翻乱掷的……”这时候迎春在缀锦楼里做什么呢?午睡,还是看《太上感应篇》?她哪里知道,在她这懦小姐身边的一群大小丫头,竟是那么强悍,打砸抢抄,全挂子武艺,把平日心理上行为上的压抑,火山喷发般地宣泄了一番。这就说明,即使在大观园那样的世外桃源般的空间里,作为个体生命,仍可以找到张扬生命力的理由与方式。
司棋率众亲征厨房,大搞打砸抢的行为,不值得恭维。但是,在那样一个禁锢森严的空间里,司棋居然就敢把自己青梅竹马的恋人潘又安,通过贿赂看门的将其招进园来,放胆享受情爱,这一行为,确实令人佩服。抄检大观园,事情败露,“凤姐见司棋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惭愧之意”,司棋当然也曾希望迎春对她死保赦下,但迎春哪有那样的能力和魄力?不知司棋被撵出去之后,迎春是否多少有一些思想活动?恐怕她是永远也理解不了司棋。司棋对其情爱与生命的自主虽然仍以悲剧告终,但总算享尝到了一些自由支配感情和行为的甜蜜,这份自主性的甜蜜,却是迎春终其一生,所没有尝到过的。
我对阿婵说,同情迎春,但要以她为戒,那就是不能丧失自己对生命的自主性。
阿婵点头。她对我说,这正是一方面她觉得自己很像迎春,甚至采取了某些迎春式的生活态度与处世方式,一方面又很痛苦,很忧郁,时时发怵,自责自愧,总想从那状态里自拔的根本原因。
我就对阿婵说,我信奉中庸之道。对社会,一定要有责任心,要竭尽微薄的力量,推进它的公平度,但是,最好采取渐进改良的方式,一步步一环环地,通过做实事,来往前拱。对自己也是这样,性格是无法改变的,不要太苛刻地自责自悔自惭自否,自己可能成不了社会改革家,多半还是在随波逐流,但是,在社会的潮流中,自己毕竟还算一票,自己做不到,可以用有形无形的方式,把自己那一票,那体现神圣自主性的一票,投向能够做到改进社会的力量一边。
6
吟菊花诗,这是《红楼梦》第三十八回里的重要情节。在做诗之前,书里有一段描写,非常优美:“林黛玉……自令人掇了一个绣墩倚栏杆坐着,拿着钓竿钓鱼。宝钗手里拿着一枝桂花玩了一回,俯在窗槛上掐了桂蕊掷向水面,引的游鱼浮上来唼喋。……探春和李纨惜春立在垂柳阴中看鸥鹭。迎春又独在花阴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
我对阿婵说,我每当读到这里,读到关于迎春那一句,特别是沉吟那“独在”两字,心中就会涌出一种莫可名状的感慨……
阿婵说,知道,你那《揭秘》第二部里,不就强调了这一句吗?迎春在她生命的那一瞬,总算有了自主选择,她不是随李纨、探春、惜春她们去看鸥鹭,她有自己小小的乐趣,她独在花阴下穿茉莉花!这确实是她那个生命最具有尊严和美感的一段时间,给你的书画插图的画家,根据这一句,画出了非常有韵味的新派绣像图……
独在花阴下穿茉莉花,这可以成为一种生命尊严的象征。大地上应该有公平的社会,有容纳弱势族群和懦弱个体的温暖空间,有更多的怜悯与宽容,有更多的供普通生命选择的可能……
讨论《红楼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