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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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6年第1期-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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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指挥去了。 
  向桂和向文成又说了会子家长里短,就开始把谈话重心偏向取灯。他问取灯来笨花以后生活习惯不习惯,又问她还打算不打算回保定。说取灯肯定睡不惯土炕,他正准备给她买一张钢丝床。取灯说,她一切都习惯,而且越来越习惯,她告诉向桂千万别买钢丝床,说她在保定时就愿意睡硬床。说,保定是家,笨花也是家,她准备常来常往。向桂和侄女说着话,不时拿个小梳子梳自己的背头,梳梳头又去抚弄自己的领带。他的抚弄领带引起了取灯的注意,取灯发现叔叔的领带打得不对劲儿,像是胡乱系在脖子上的,领带的下端还被裤腰带绑住。取灯是个爽快人,她想叔叔既然穿着讲究,就应该讲究到家,可别叫外人看出向家人穿衣不三不四。她决定把自己对穿着的了解告诉叔叔。 
  取灯壮壮胆说:“叔叔,有件事我不知当说不当说,说的不得体也不要怨我,这事只有自家人才告诉自家人哩。” 
  向桂说:“取灯,我虽说没有看着你长大,可也是你的亲叔叔。这向家除了你爹亲,就是你叔叔我亲了,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取灯说:“叔叔,我觉着你的领带系得不对,你解下来我帮你系吧。领带是西装的画龙点睛之处,我们学校有专门学家政的女生,是她们教给我的。” 
  向桂一听说是他的领带的事,也不计较,呵呵笑着就把领带拽了下来,一边对取灯说:“这穿衣服的事还真得学。全兆州城,要不是自己人递说,谁敢提醒你叔叔,嗯?” 
  向文成说:“这倒是。” 
  取灯把向桂的领带在手里挽来挽去的给向桂作着示范,有备也在一旁仔细观看。取灯演示了一会儿,向桂接过来,学着取灯的手势却怎么挽也不成款。有备就在心里说,还不如我哪,我早就看会了。 
  半天没说话的向文成就着取灯说西服,也开始对西服发表个人见解。他说:“穿西服好是好,人显着精神,但最容易着凉,西服护不住胃。为什么日本人发明的胃药多?就因为得胃病的多。为什么日本人得胃病的多?就因为穿西服的多。” 
  向桂说:“什么事叫俺侄子一说,你没个不笑的。从小就是这个脾气,都这么大岁数了也改不了。看你儿子有备就不学你,这孩子的性格和你可不一样。” 
  向文成说:“现在还摸不清大了是个什么脾气。” 
  有备想,什么脾气我也不知道,不过准没有你们那么多话说,我爹,我二爷。 
  向桂的家宴在楼下饭厅举行。向桂把全兆州能搜罗来的山珍海味都搜罗来,海参自不必说,燕窝、鱼翅也有。一家人喝着北方的白酒,南方的老酒。向桂知道家里的女人们不喝白酒,特意让人从石桥镇烧锅买来几瓶黄酒。这黄酒是当地黄米酿成,酸中带甜,全家人都品尝了一番。有备也喝了两口,脚下像踩了棉花。 
  向桂说:“能喝的都喝吧,赶明儿咱家谁要成了教徒,想喝也就没有机会了。” 
  向桂说信教的事,主要是说给向文成听的。他知道侄子处事图新鲜,最近和山牧仁又交往过密,说不定明天也会去受洗。向文成知道向桂话里有话,也自不去领会、反驳。他喝着酒另有心思,他还是想跟向桂谈谈生意上的事。平时他对向家的生意从不计较,由着向桂经营,可他时刻没有忘记他也是裕逢厚的东家之一。眼下向文成和向桂已分成两股,但裕逢厚还是“老伙”的。 
  饭桌上向文成几次想张嘴,却又觉得不是时候。吃完饭,向桂马上提议领全家去参观裕逢厚分号,向文成终归没有找到张嘴的机会。 
  这裕逢厚分号已经不是花坊,它是南街上一个杂货商号。向桂引家人走进裕逢厚的板搭门,向家人便看见迎门货架上的货物陈列有序。布匹最多,还有羊肚手巾、洋袜子。向桂给大家一一介绍着商品。 
  在侧面的另一只货架上,有件东西突然吸引住向文成的视线,这是一盏煤油灯模样的东西。说它像煤油灯,是因为它有一个和煤油灯一样的灯罩,可其他构造又大大有别于煤油灯。煤油灯是个直上直下的玻璃瓶子,瓶子里灌满煤油,瓶口以上有灯口,灯口上扣个玻璃灯罩(向文成爱擦的就是这个罩)。眼前这个东西也有瓶子,也有灯口,也有罩,可灯罩歪在一边,好似扣在一个壶嘴上。向文成从货架上拿下一个,在手里捧着研究起来。 
  向桂发现了向文成的兴趣,走过来说:“稀罕吧?眼下这是个稀罕物件。我让你们参观裕逢厚分号,其实主要是想让你看看这物件。走,咱爷儿俩到里屋吧。”向桂说着,把那物件从向文成手里要过来,领他走进里间柜房,秀芝、取灯和有备留在了外面。 
  向桂和向文成就着一张八仙桌坐下来。向桂把手中那东西又推到向文成眼前说:“这是一盏灯。什么灯?肯定不是煤油灯,煤油灯对咱们已经不新鲜。这是一盏植物油灯。我一说植物油你就明白。兆州人不懂,侄子你懂。植物油,无非是些棉花、大麻、油菜籽榨的油。煤油呢,属矿物。对于咱们兆州来说,植物油主要是指棉花籽油——花籽油。花籽油点灯并不新鲜,可花籽油加个罩子就不一般了。为什么?为了使花籽油充分氧化。花籽油一氧化灯就亮,就不冒烟。你看,你看,天下就是有能人,这能人又是出在日本。灯座上打着字,证明是日本国宫崎株式会社出品。韩先生说宫崎叫宫崎诚一郎,植物油灯就是他发明的。韩先生说,宫崎找机会还要见见我,说他来兆州不方便,约我去天津。文成啊,面对一盏灯,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么多话,都只为了这灯关系着咱家的事,关系着咱裕逢厚的前途。你以为咱裕逢厚卖的就是那几卷子毛布,几捆洋袜子,还有什么卡子、别针、针头线脑?才不是哪。咱要卖灯。”
    “卖灯?”向文成不禁疑惑地看着向桂。 
  向桂说:“卖灯。咱这卖可不是小打小闹的卖,咱要大闹。我准备先直接从宫崎株式会社订他三十万盏。咱不经过中间人,宫崎在天津有办事处。” 
  三十万盏!向文成被惊呆了。他推开眼前的植物油灯,开始冲着房梁微笑。向桂了解侄子这个表情——看似笑,实际那是个信号:他是另有所想。那时的向文成有时笑着看天,有时看房顶,眼光是犹豫的。 
  向桂说:“我知道你的脾气,你是想说你叔叔在云山雾罩吧?” 
  向文成自言自语似的说:“植物油灯,这物件……三十万盏……” 
  向桂说:“咱爷儿俩今天谋划的就是这三十万盏灯。你当你叔叔平白无故地就得出三十万盏这么个天文数字?我在生意场上也算混了一阵子啦,进货数字哪儿来的?我一说你就明白了。以笨花村为例,全村三百六十户,点得起灯的有三百户。点得起煤油灯的也就是三十到五十户,其余二百五十家点花籽油。要是把这二百五十盏老式花籽油灯都叫他换成宫崎株式会社的植物油灯呢,单只笨花就有二百五十盏的销路。你又说了,他们买吗?他们买。他们为什么买?这灯亮,不冒烟,耗油比老式油灯还少。单只一个灯钱哪儿省不出来。再说这五十户点煤油的,就说咱家吧,一灯煤油点三两天。要是换了花籽油点呢,一灯油还是点三两天,可成本少说也能降低一倍。文成,你的脑子比你叔叔好使得多,这账你应该替我算。刚才我才说了一个三百六十户的笨花村,咱兆州有多少村子?二百大几十个吧,咱的生意瞄准的还不是一个兆州,宁晋呢,元氏呢,栾城呢……” 
  单从生意上讲,向桂的一席话无可挑剔。向文成想,叔叔到底没有白在生意场上混,货源和销路不就是买卖人盘算的根本么。如此说来,三十万盏植物油灯倒是不愁销路。当然,叔叔还没有给他亮明其中的利润,不过可以想出那一定是个可观的数字了。但是此时此刻,向文成想的是宫崎这两个字,这个日本意味很深的姓氏,让他想到了其他。 
  向桂见向文成还是只笑不说话,便说:“文成,我知道你会觉得这件事和你平时的主张有违背,抵制日货,你和甘子明带领学生也在县里闹了一阵子。可咱提倡的是点灯省油,莫非这灯里也有毒啊。人家宫崎也没有政治背景。” 
  向桂从植物油灯到底先引出来政治。向文成终于说话了。他说:“叔叔,你知道华北自治①的事吗?你知道咱河北出了个冀东政府吗?” 
  向桂说:“倒是听说了,咱和这有什么关系?” 
  向文成说:“日本人推行华北自治,在冀东搞政权,是继‘九一八’之后的又一个行动。你注意一下,配合华北自治,有多少日本货涌进中国:毛布,玻璃丝袜子……我知道的还有‘蝇必立死’,‘味之素’、‘胃活’……都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不都是随着华北自治进入中国的。” 
  向桂说:“我知道你下边该说侵略了,人家宫崎发明植物油灯也成了侵略?” 
  向文成说:“并非。可你担保日本推行侵略政策,不利用经济渗透?我爹可净给我写信,让我遇事多给你一块儿分析分析。” 
  向文成举出向喜,实际是对向桂的一个警告。哪知向桂并不理会这“警告”,他说:“我知道咱爷儿俩说话投脾气的时候少。不过我买灯、卖灯的主意已定,你就等好吧。家里的院子都得翻盖了,刚才我说到洋泵,现时咱这两院里浇地连洋泵都不趁。” 
  向文成没有再和向桂争论,他已感到制止叔叔卖灯是不容易的。他想现在应该是告别的时候了。向文成和向桂在门市上告别,虽然两人的情绪都有不快,向桂还是要把今天的团聚弄得有始有终。分别时他一定要家人在货架前敞开儿地挑礼物,小妮儿劝秀芝和取灯选了不同花色的毛布,有备挑了一双球鞋。向文成说:“我就拿盏植物油灯吧,回去做做试验。” 
   
  第五章 
   
  32 
   
  向武备从邢台四师回笨花,一百多里走了两天。过去向武备上学来回都坐火车,现在他必须走路。 
  向武备回家要走路,因为他不再是四师的学生,两个月前他成了一名冀南特区的游击队员,一名政治工作者。对于向武备来说,这是一次不折不扣的投笔从戎。 
  现在,只身走在大路上的向武备,已经是冀南游击队指导员的向武备,但是更确切地说,他又是卸了任的指导员向武备。 
  初冬的寒风凛冽,一整天汤水未进的向武备肚里一阵阵鸣叫。但他的脚步不能停止,歇息和吃饭都可能会使他遇到难以预料的麻烦。仅仅两个月的游击队生活,已经把他改变得不再是那个只幻想着当剧作家、世界语学者的文弱学生,毕竟他懂得了革命警惕,懂得了行军、休息以及一个军人应该有的行为举止。初冬的这一天,说向武备是顺着大路走,不如说他是?着漫地走,大路仅仅是个不至于迷失方向的参照。脚下被耕过的土地又暄又软,松软的沙土盖过他的脚面,他走得十分吃力。他走过一块谷茬地,又走过一块收了花柴的花地,眼前是一块白薯地。向武备没有种过地,可他家里有地,虽然初冬的田野被耕得一马平川,向武备还是能认出地的属性。走在一块耕过的白薯地里,他不经意踩在一块遗留下的白薯上。他兴奋地蹲下,拾起这块拳头大的白薯,撩起棉袄大襟擦擦,大口吃起来。他吃着,感觉刚才那一阵阵的饥饿被压了下去。这时他想起了“压饥”这个形容词,这好像是笨花人专有的形容词。 
  向武备走出白薯地,又迈进一块花生地。冀南多沙土,适宜种花生。而花生对于笨花人则永远是珍贵的。向武备一路上在漫地里觅食已经觅出些经验,他立刻又发现了遗忘在地里的零落的花生。他一粒一粒地捡起花生来,一会儿竟捡起一大把。他用手搓掉花生皮上的泥土,剥着花生皮贪婪地吃起来。花生对笨花人来说是稀有的零食,酷爱零食的向武备已经好久没吃过花生了。他算了算,上次吃花生是一个月前的事。那次伏击战,指导员向武备当众出了丑,可向武备也有处理问题出色的时候。一天,李队长提议,要向武备只带一名战士去和土匪谈判。当时的冀南地方武装和土匪并存,双方都在争夺地盘,争夺散落在地主手里的枪支,还争夺针对地主的“分粮斗争”。游击队和土匪之间就不断产生些矛盾,遇到矛盾时就要谈判“让路”的事,有时土匪让路,有时游击队也要让路。遇有谈判不下时,双方就有枪战。但游击队和土匪共同的敌人还是军警。 
  这天李队长突然对向武备说:“有个任务要我们去完成:一股土匪不让路,需要谈判,向指导员,你去吧。” 
  向武备知道,这股不让路的土匪是想插手一起分粮斗争。本来针对这个地主的分粮斗争是游击队计划内的事,并早已向当地群众作了布置。现在土匪要插手走在前边,这就打乱了游击队的计划。李队长说:“眼下我们是既不能让他们走在前面,也不能和他们一起干,否则我们也就变成了土匪。这就需要和他们谈判。怎么谈,就你一个人去,还不能带武器,只带一个助手。谈判地点是双方谈定的。” 
  向武备对这个谈判任务犯了踌躇,也许是上次的伏击战让他对自己失掉了信心。李队长看出了向武备的心思,给他鼓劲说:“现在就看你的了,你是学生,说话有口才;又是指导员,有原则;别人谁也代替不了你。你就大胆去,咱们是红军,他们是绿林。红的对绿的,红的硬绿的就软,你就放心去吧。咱们游击队就是地方红军。” 
  向武备去了,在联络点上他坐着炕沿等绿林。他想,绿林一定是些乍着络腮胡子的彪形大汉。不一会儿,几个绿林一齐涌了进来,但他们没有络腮胡子,只有一副副当地农民模样的冷峻面孔,这使向武备忽然觉得,这种普通面孔原来比那种络腮胡子更吓人。几个人进门后,为首的两个从腰里抽出驳壳枪,把枪往炕桌上一扔,下马威似的对向武备说:“来了个学生娃子呀!”向武备立即回答说:“你说错了,我不是学生,我是游击队代表,我代表的是广大贫苦百姓。”向武备一面说,一面拿眼睛盯着土匪扔在炕桌上的驳壳枪。土匪发现向武备在看枪,就说:“怎么,怕枪吗?”说着拿起驳壳枪,让枪在手里翻了个跟头,接着竟退出了枪里的子弹,并把子弹啪啪扔在桌上,意思是让向武备放下心来。面对少了子弹的两支空枪,向武备仍然有几分紧张:子弹能退出来,就还能顶上。他竭力控制着紧张的心情,还是想着自己应该说的话,他说:“枪倒不怕,因为谈判根本用不着这东西。”土匪说:“嗬,还真有两下子,不愧是游击队。长话短说,说说你们游击队的主张吧。”向武备说:“很简单,这回你们要让路才是。那个村的事是我们早就策划定下的,更改是不可能的。”土匪说:“那就一块儿干。”向武备说:“不行。斗争对象多得很,为什么非要挤在一条道上不可?以前我们也有‘让路’的时候,你们也应该讲讲交情吧。”向武备把话说得斩钉截铁,还故意带出些江湖气,但心里尚是没底。就在这时,那为首的土匪竟然站起来把桌子一拍说了声“好”,然后他又从桌上拿起枪,把子弹压好说:“好,这次我们听你们的,可下一回你们得听我们的。”说完居然还冲向武备作了个揖,又道了声“后会有期”,一个急转身就出了门。让向武备感到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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