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待道“:忙过这一阵,我一定去当面道歉。”
四
杨新亮的家在龙身岭背面的一个小山冲里,属通州县地面;打从生下来他就没有见过父亲。等他稍解人事,娘带他去龙尾坳上坟,他才知道爹的事
大炼钢铁那年,龙尾坳下的河滩上也像变戏法似的竖起座座高炉,以木代煤炼铁。从早到晚,只听到坳上传来“放洪”的巨响。从垭口到坡脚,被洪水般泻下来的木头滚出了一条长三百米、宽五米的光荡荡的“洪道”。洪道上面有一株两抱粗细、披鳞挂甲的古杉,孤独地立在龙尾坳垭口上。传说这是老祖宗培林护龙气时栽下的第一棵树,后人奉之为“神树”。
龙尾坳的树木砍光后,龙身岭上的大片森林眼看又要被送进炉膛。这时,树仙托梦下神旨“;砍树剥鳞龙气遁,血光之灾降凡尘;如若不信问神树,刀斧不进显威灵。”
神树显灵的轶闻沸沸扬扬,炼钢指挥部便现场说法破除迷信。雪亮的斧头从不同角度飞舞,斧头落处,不见木屑飞溅,只听得“咣咣”作响,伐木者虎口震麻,刃口竟缺了一块。斧头不行,又改用大锯,锯齿一进入树里,便被咬住,无法扯动。在场的人无不目瞪口呆。人们诚惶诚恐,无论怎样动员都不肯上龙身岭砍树。
不久,发现有五架用来炼钢的废铁耙不见了;几个月后,公安局终于将案犯杨铁匠抓获,神树显灵之迷也被揭开。
原来,杨铁匠为了阻止砍树,将偷来的铁耙煅打淬火,加工成两尺多长、大拇指粗细的铁楔,乘夜深人静时将九九八十一根铁楔全打进树干里面,不露痕迹,因此才出现了那天的一幕。
此时炼钢运动已接近尾声,龙身岭上的树木得以保全。
杨铁匠却因此获罪,不久便病死。按照死者的遗愿,他被埋在古杉下面、放洪道上头。高高的坟莹上很快长满了青草。杨新亮不明白怎么会知道挖坟的事。
这几天山上整木效率很高,被胡乱砍倒的大树经过削枝、去皮、剥腐、截断,已变成一筒筒规整的圆木。下一步便是排开“对子”,一个个“传肩”,将木头扛到放洪道上滚下河去。昨下午他到下湾,镇里强留他喝了几盅,虽不胜酒力,难拂情面。刚离开桌面,通州县木材公司经理吞吞吐吐向他反映,说龙尾坳垭口上有座坟包横在放洪道正中,堵住了放洪口,影响滚木。
他转身问下湾镇长“:怎怎么办?”
镇长脸上似乎有一种奇怪的表情,许久才回答道:“你说呢?”
“挖挖平它”他舌头发僵。
“可是”
“别别怕不不能拖延”他口齿不清。
镇长扶他到房里,他倒在床上睡着了。
清晨一觉醒来,他恍恍惚惚记起昨天的事情,才想起那是爹的坟墓,便觉心情沉重。他胡乱洗了把脸,就往龙尾坳跑去。
他没想到娘就坐在坟头上
他来不及想娘是怎么知道这消息的,也来不及想娘是怎样从十几里路外的岭背赶到这里的,他就情不自禁喊了一声:“娘—”
娘一动不动。
他又喊了一声。
娘紧闭的眼睛张开了一条缝,一滴浑浊的泪从深陷的眼窝里漫了出来满是皱纹的额头上,一缕白发在晨风中微微拂动。
娘老了!他突然感到一阵深深的悲哀。想到这些年来,他成材了,娘的血汗也榨干了。
他站在她面前,低声说“:娘,垭口上风大,咱们还是下山去吧!”
娘额上的脉管在若隐若现地搏动,脸部的肌肉轻微地颤动、抽搐;良久,她才睁开失神的眼,像不认识似的怔怔地望着他,嘴唇翕张,喉咙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像从深洞里传出来的回音。
“是你叫他们挖的?”
坟包已经挖去了一角,几把锄头铁锹沾满黄土,凌乱地扔在旁边。
杨新亮费力地点了点头。
“你还是我儿子吗?”
“娘—”他颤声叫道。
“报应啊!”娘痛心疾首,双手捶打着胸膛。
按照文明古国的传统风俗,挖祖坟是伤天害理、不可宽恕的罪过,全家全族都会找你拚命。子孙后代挖先人之坟更是大逆不道,必遭千夫所指。木材公司经理见此情景,将杨新亮扯到一旁,建议换个地方另开洪道。
他摇了摇头。这实际上是不可能的。现成的洪道不利用,去开新的洪道,且不说没有合适的地方,就是有,也耽误不起人工。上千名强劳力窝在山上,该造成多大的浪费?
一旦发生意外,将更难以收拾局面。
“娘,我是迫不得已呀!”他蹲在娘的面前,苦苦恳求着:
“你就原谅这一次吧?”
无论他怎么恳求、解释,娘总不应声,凄凄戚戚地哭泣着,那样伤心,那样痛苦。
他不知如何是好,几乎手足无措了。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比娘的眼泪更使他心慌意乱的了。
不知什么时候,未婚妻陈玉蓉来了;合体的玫瑰红衣裙,使她那典型的东方女性的柔和美里更透出几丝灵气。
她惊讶地望着他,又看看娘,泉水样清澈的眸子里露出困惑。早些天她就写信告诉他,轮休日她将到岭背去给母亲做生日,并邀他也回家;可一直未接到回音。今早听说他昨下午就到了下湾,也没到卫生院来看她,她很生气;过一会又原谅了他,打听着上山来寻他,便看到这难堪的一幕。
她很快就知道了原委,也为他担心、着急。
“娘—”陈玉蓉“噗通”一声跪在坟前,充满感情地喊了一声。
娘睁开眼,见是未过门的儿媳,停止了呜咽,伤心地道:
“蓉蓉,我的亲亲女,我前世造了孽”
蓉蓉扯扯杨新亮的衣袖,示意他也跪下,说“:娘,他知错了,他应该同你商量。”
娘用衣袖揩了揩眼角,脸色开始平和,伸出手去拉蓉蓉“:还是你体贴娘,快起来吧!”
蓉蓉跪着不动:“新亮是不对,可他也是没法子呀!要是木头运不出山,闹出大乱子,新亮就会犯错误。你就不为他想想吗?”
犯错误是怎么回事,她自然明白;她怎么能误了儿子前程?又怎么能再让儿子受委屈呢?她心里有点虚,脸色在变化。
“娘,你就原谅新亮这一次吧,求你啦!”
旁边,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她痛楚极了,矛盾极了;她怕背后指指戳戳,怕到阴曹地府跟丈夫辩白不清;又怕儿子因此毁了前程,儿子是她唯一的希望啊!
杨新亮腾地站起来,一把拉起蓉蓉,决绝地说“:娘,我不求你了,我再也不求你了!”
她却本能地拽住儿子的胳膊,凄然说道“;好吧!我答应你。”说罢眼里又涌出泪水,低声对着坟头道“:莫怪孩子呀,他爹,,
那声音好凄切,人听后都感到心里酸酸的。好久好久,蓉蓉才把娘劝住;他又向娘保证不损坏棺木,不丢弃骨殖,娘才平静下来。
铁锹挥动,开始挖坟了,娘又叫止住,叮嘱儿子过后要给爹砌座更大更坚固的青料石墓,要像过去富户人家的坟头那样有气派。
还没容他多想,木材公司经理便一口应承。
“你爹生前受难受罪,死后也不得安宁,复坟后要做三天三夜水陆道场,超度亡灵”
“这”他犹豫着。
“你就答应了吧。”蓉蓉见娘的脸上又起了阴云,就催促道“:这也是娘多年的心愿!”
日头已高悬在龙首峰上,像一盘金;古道上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岭上有人吆起了拉木号子:“嘿嘿唷嘞—嘿嗬唷!”
时间已不容再耽搁了,他心情复杂地瞥了娘一眼“:到时再说吧。”
很快,龙尾坳便响起排山倒海的滚木声,洪水般倾泻下来的木头飘浮在河面上,你推我挤地朝下游流去,像草原上不安分的羊群
五
“哗啦—”
一声巨响,杨新亮睁开了眼,发现自己倒在走廊上。外面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一扇窗玻璃打碎了。天边,已露出熹微的晨光。他明白了:自己晕倒了,他正在发高烧。
昨天,他到上湾乡检查工作,听取汇报后便和乡干部一道去帮贫困户插秧。烈日炎炎,田里水气蒸人,不多久便感到身体不适,坚持插完秧后已晚霞满天。他头昏目眩倒床便睡。深夜起来小便,才走几步,就昏倒在走廊里。
他艰难地朝上挪了挪,身子沉重得像一座山,好像不属于自己。乡政府院子里静悄悄的,人们还在酣睡。他似乎听到走廊传来脚步声。人影越来越近,好像是乡党委副书记老丁。他多么希望这时能有人来扶他一把。忽然旁边有一扇门响了一下,老丁停住了脚,转回身,往那边去了。。老丁是没有看到还是有意避开?
等了一会,还是不见有人来。他用手撑在地上,一步一步挪进了房里;扶着床沿,颤抖着爬上床。好久好久,还在喘气。
他又想起他开枪的事,他犯错误了吗?纪律检查委员会要查处他吗?他沉重地想着心事
不错,那天或许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可在特定情况下他又只能运用铁腕,断然处置。。过后龙秀山代替他送去的四十元医药费被龙家盛摔在地上;他亲自上门赔礼道歉也被拒之门外。他知道龙家盛恨他,到处告他的状;竟震动了省报,来了一位叫许红红的女记者,搜集材料写了内参。当然不仅仅是非法殴打捆绑龙家盛,还有超规模给爹修复坟墓的问题。
一万五千多立方米木材抢运出山后,通州县木材公司给爹复坟,修了一座壮观的坟墓,超过预算近千元,全部摊入成本。等他知道后把钱凑拢交给他们,事情已沸沸扬扬传开了。
地区纪律检查委员会书记带着联合调查组下来后,更是满城风雨。前天调查组找他谈话,他毫不隐瞒地讲出了一切。他不想为自己辨解,如果他的行为损害了党的形象、给党的事业造成损失,他愿承担一切责任。但在未被撤职之前,他仍要履行自己的职责,尽管这很困难;而放弃权力,就意味着自己倒下。记得要他主持全面工作时,地委书记曾意味深长地对他说“:或者稳定了局面,或者碰得头破血流,两种可能都有,你要有思想准备。共产党是打不倒的,除非自己倒下。”现在风暴已经向他扑来了,他只能硬着头皮顶住决不倒下!他不明白的是:一个普普通的龙家盛,几封并不稀罕的告状信,居然震动了报社,震动了上级机关,莫非他后面有大背景?
头,又开始疼痛起来,昏沉沉的,嗓子像要冒火。他想起身倒杯水喝,浑身虚弱无力,眼冒金花。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进了房,脚步声很重。他不由自主地呻唤道;“水水”
一只大手搭在他额上,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烧得好厉害!”
他费力地睁开眼,身穿黄军装的乡武装部长站在床前,眸子里露出关切的目光。他接过茶杯,将水一口气喝干,感激地说“:谢谢你!”
身材魁梧的武装部长仍保留着当年的军人风度,他二话不说就背着杨新亮上卫生院。路上,杨新亮问道:“龙家盛与报社熟吗?”
“八辈子也沾不着。”
“可许记者为什么这样重视他的信?”
“屁!还不是龙秀山、龙家平他们背后做了手脚。”武装部长提醒他道:“你要当心嘞”
杨新亮想起了清晨院子里的那个人影,问道:“老丁今早看到我倒在地上,刚走过来又转回去了,装做没看见;不知为什么?“”到处都传说你犯错误了,他怕惹是非。他这个人哪,人倒不坏,就是没主心骨,龙秀山放个屁,他也不敢说臭。”他明白了。他这次分片到上湾检查农业生产,龙秀山始终不露面,乡党委副书记老丁唯唯诺诺,乡干部都格外谨慎,不敢单独与他交往;原来人们认为他快站不住脚了。
“你别背我了,我自己走。”他对武装部长道。
“为什么?”
“要是我倒下,那你—”
“操,我怕个卵。”
“为什么?”他反问道。
“你怕真的就没天理了?再说,光这点事也不会撤你的职。”
前面山脚下,有一座壮观的庙宇式建筑,杨新亮又问道“:听说修龙氏宗祠花费了八九万,钱的来路不正,你知道点什么吗?”
武装部长摇摇头。
“你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如果你答应我调走—”
“你还是怕了?”
“我怕打蛇不着,反被蛇咬一口。”
“你的要求可以考虑。”
好一阵沉默。只听到呼啸的风声和沉重的脚步声,还有武装部长“咚咚”的心跳声。快到卫生院了,他才低声道:
“听乡林业站的人透露,他们借口山林纠纷滥伐龙身岭的森林,是经龙秀山默许的木材销售指标也是他搞的几个头面人物还得了好处”
“啊!”杨新亮心里一震。
“他们上下勾结得很紧,很难抓到证据”
杨新亮被强烈震动了。
如果不是胸怀坦荡的武装部长亲口告诉他,他甚至不敢相信:在当年流血事件的背后,竟还有这么多不可告人的勾当。而这又决不只是上湾乡的问题、决不只是一个龙姓的问题。在这个山高皇帝远的偏僻小县,续族谱、建宗祠、争坟山之风愈刮愈烈,宗法网络盘根错节,基层政权被其把持,族规代替法律,许多丑恶现象死灰复燃,这是西林不安定的主要因素。要打破这一张张巨网又谈何容易!他将面对一个无形的却又是十分强大的对手。而他又不是本县人,这就注定他要付出更大的代价。他必须比对手更有力量!
他挣扎着从背上下来,在武装部长的搀扶下走进乡卫生院
六
西林县委大院内最令人注目的建筑,要算那座鹤立鸡群的“常委楼”,它是当年龙家平执政时的杰作。
龙家平住在一单元二楼,磨石地面,墙上贴着乳黄色花纹壁纸;客厅里摆设不多,除了彩电和冰箱,沿墙一圈沙发占了三分之一空间,整个环境显得既富丽又典雅,既堂皇又素净。
龙家平见杨新亮不住地打量房间,微笑着问道;“你搬进来了吗?”
“我一个人,没必要住这么宽。”杨新亮回答道“:我已要行政组另外安排离休的老同志去住。”
“唔。”
龙家平慢悠悠地解开一包“金芙蓉”香烟,递给杨新亮一支,点上火,深深地吸了一口,透过乳白色的烟雾望着杨新亮。
对于杨新亮的突然来访,他丝毫不感到惊奇,并自信已猜中几分。宦海生涯养成了他敏锐的判断力;加之他相貌朴拙,待人随和,上级觉得他可靠,下级觉得他可亲,使他在各派政治力量中能周旋自如。长期的机关生活,使他懂得了权力的重要,并善于利用权力来培植自己的势力。他知道人们都有强烈的地方观念和宗族观念,他把这些观念发挥得恰到好处,渐渐地掌握了西林县的党政大权。即使他屈居县人大常委主任,县长和书记还不得不看他的眼色行事;他略施小技,就叫你吃不了还得兜着走。失去权力的滋味是不好受的,他的心境难以平静;但精心编织的权力网仍在左右着西林的形势,他也便得到了某种慰藉。
杨新亮吐出一团烟雾,瞟了一眼龙家平,看到他成竹在胸得意的微笑,不禁有几丝紧张;思索着怎样与他交锋,既能达到目的,又不使矛盾激化。
“龙主任近来身体还好吗?”他小心翼翼地挑开了话头。
“还不错,能吃能睡。”
“你德高望重,想劳动大驾—”
“什么事?我还能派用场?”龙家平故意装糊涂;心里却说:姓杨的,你还嫩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