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川不哭了,可怜巴巴地依偎在母亲怀中,仰着那张留有泪痕的脸望着她。她不明白,川川到路上去干什么?是去望爸爸吗?也许是的。不知为什么,川川不见爸爸想爸爸,像唱歌一样地念叨着爸爸,见了爸爸又怕爸爸,大概是和爸爸在一起的日子太少了。是的,他回来得太少了。就是他在界坡的这些日子里也很少回家。真的是忙于工作,还是他心里没有这个家呢?
灯亮了,电压不足,发出昏黄的光。蓝淑贞吹灭了如豆的油灯,瞧着怀里的川川,问道“:还痛吗?”
川川的大眼睛眨了眨,奶声奶气地说:“不痛了妈妈,你眼睛里有水,你也痛吗?”
“蠢宝,妈不痛”
蓝淑贞的声音哽住了。孩子是不会知道,心里痛也会流泪呀!她的心在痛,痛得那样难受。她是那样爱他,爱得那样深沉,她希望他幸福。但是,他真的能得到幸福吗?他是县长,全县几十万人都盯着他。现在,议论他和高慧的人是那样多,县委周书记都出面干涉了;更有一些人不怀好意,像那个写匿名信的人言可畏,组织上处分更可怕!
作为共过患难的妻子,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倒霉吗?不!还是要劝劝他,用爱去温暖他,让他的心回到这个家来吧!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
开门了,林涛满脸倦容地走了进来。他的心情很不好。
万万没想到,一场山林纠纷的处理竟是这样阻力重重。上面施加压力,下面顽强抵抗;周振武甚至通过别人的嘴扬言“:姓林的搞下去没有好下场!”不仅如此,他们还对他和高慧的关系大作文章,造谣污篾,毁谤中伤他陷入了重围之中,几乎支持不住了。工作上的阻力,他有信心排除;但对那些流言蜚语,却无能为力,找不到躲在暗处的对手。
他好像一只精疲力竭的鹫鹰,需要飞回自己的窝里去,歇息一下,恢复气力,再去搏击长空。他相信妻子的温情和儿子的笑靥会给他增添力量和勇气。
屋内的气氛似乎有点异常。妻子的眼睛里藏着忧伤。
川川的额角上敷着什么?那闪闪的眼睛正怯怯地偷看着他。
川川在妈妈的怀里动弹了几下,溜了下来。他扯着妈妈的衣角,不敢向前。
林涛伸出双手去拥抱儿子,川川似乎有点害怕,躲到妈妈的大腿后面去了。林涛走过去,一把抱住儿子。川川挣扎了几下,安静地偎在爸爸怀里,不动了。
“川川,你头上怎么啦?”林涛抚摸着儿子柔嫩的身子问。
“我去路上看你,跌跤摔的。”川川玩弄着林涛胸前的钮扣“,爸爸,我不痛。”
林涛心里一酸,把儿子的脸蛋紧紧贴在自己的面颊上,抑制不住的泪水,顺着鼻沟流淌着,沾湿了川川的脸蛋。他感到内疚,自己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对这个家庭关心得太少,让孩子受委屈了
蓝淑贞迅速背过身去,在脸上揩着什么。
川川诧异地望着林涛的眸子“:爸爸,你哭了,妈妈也哭了,我不哭。”
林涛急忙擦去泪水“:乖儿子,爸爸不好!”
川川稚气地问道:“阿姨说,爸爸不要我,不要妈妈蓝淑贞脸色骤变,一把抱过儿子,对川川厉声地说“:你乱嚷,看我打你!”
林涛呆住了。他不知道那位阿姨是谁,但他明白川川话中的全部内容。他想不到卑鄙的谣言竟伤了孩子的心灵,禁不住打了个冷战。事情很明显,妻子知道的一定比孩子听到的要多得多。她为什么不问呢?她就是这样一个善良的女性,什么事情都默默地忍受,不吭一声,不能让她再憋在心里,她会憋出病来的。夫妻之间,还是推心置腹地敞开来谈吧。
林涛望着妻子,坦然地说:“淑贞,你一定听到了什么,告诉我吧。”
蓝淑贞沉默不语,避开了丈夫渴望的目光,只是不停地抚摸着儿子。
林涛又诚恳地说:“如果我有什么不对,你尽可以骂我。
要不,你心里难受,我心里也难受!”
蓝淑贞犹豫了一下,终于放下川川,转身从睡房里拿来了那封信,一言不发地交给了林涛。
林涛疑惑地看了看信封,抽出信纸,慢慢地看了下去。
渐渐地,他的脸色变了,变得越来越可怕,信纸在手中索索地抖动着突然,他握紧拳头朝着桌子狠狠地一击“卑鄙!”
“哇”地一声,正在地下玩耍的川川吓哭了,走过去抱住妈妈的大腿,死死不放。
望着孩子惊骇的模样,林涛又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愤怒,慢慢地冷静了。他轻声地对妻子问道“:你相信这些?”
蓝淑贞诚挚地望着丈夫,委婉地说“:我不是怪你,我是怕你犯错误。看在川川的份上,原谅我吧!”
一阵难忍的痛苦向林涛袭来。别人中伤他,有些是不明真象,有些是别有用心。难道自己的妻子也不理解自己?
他抬起头,想对妻子作些解释,发现她的目光是那样真诚和温顺,充满了忧伤和渴望。他的心颤抖了。他想到自己给妻子和川川的温暖太少了。让她相信什么呢?他不愿作解释,解释是无力的,还是用自己的行动来消除她的疑虑吧!
林涛思索了一会儿,对妻子说:“我还是回家来住吧。”
蓝淑贞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说道:“你不怕来来去去难走吗?”
“情况基本摸清了,不必再天天跑路了。”
“林界还没有弄清吧?”
“我不想在林界问题上纠缠不休。”
“那么怎么处理?”
“谁砍树就处理谁!”
“人家砍自己的树呢?”
“只要是乱砍滥伐,就是犯罪!”
蓝淑贞没有吭声,她像想到了什么。屋子里又沉寂了川川在地上滚着一辆木轮车,他有点畏惧爸爸,又想和爸爸亲热。小孩有小孩的心计,他推着木轮车缓缓地向爸爸脚边移去。林涛看着那辆制作简陋的玩具车,心里有些不好受。他蹲下身子,对儿子说“:爸爸给你买辆会跑的汽车,好吗?”
川川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了几下,怯怯地说“:我骑马驮驮”
林涛望了一眼妻子,嘿嘿笑着,欣然伏在地上。川川却迟疑地站着,不敢跨上爸爸的背脊。林涛把背脊伏得更低了,并催促道“:川川,上呀!”
川川终于跨上了“马驮驮”“。马驮驮”在地上转着圈子林涛自豪地笑了。蓝淑贞苦涩地笑了。只有川川的笑是无忧无虑的。
九
“刚才回来吧?”
林涛走进林场办公室,一眼看见高慧坐在那儿,和她哥在谈着什么,高炳生和他打了个招呼,转身出去了。
也许是太疲倦,她的情绪有点消沉,只是轻轻地应了一声。
“材料拿来了吗?”林涛问道。
她把桌上的尼龙网兜往里挪了挪,站了起来:“不忙吧,先坐一会儿。”
林涛擦了擦脸上的热汗“:查档还顺利吧?”
“哦,你托买的玩具车带到了。”说完,她慢吞吞地从网兜里掏出一个纸盒,递给林涛。林涛打开一看,是一辆红漆闪亮的玩具卧车。他高兴地说:“哈,好漂亮!小家伙会乐颠的。”
她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默然地坐着。林涛诧异地望了她一眼“:你累了吧?把材料给我就去休息。”
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自然地笑了笑:“这玩具车是蓝嫂要你买的吧?”
“你怎么老是绕着圈子说话,材料究竟拿来了没有?”
她没有吭声,室内的气氛有点紧张。高慧到林业局查档,是因为山门说他们的砍伐是经过批准的。林涛急于想知道查档结果,而她却迟迟不回答。
“你说呀,究竟是怎么回事?”林涛又急燥地催促着。
“没有查到。”她终于简短地说了句。
“不会吧?!昨天我打电话问过林政股。”
“是是真的。”她吞吞吐吐地说。
“不可能!昨天讲好去拿的。”
说完,林涛恼怒地走过去摇电话。她惊慌地跑上前来,一手压住了话筒。她不敢看林涛,把头扭向一侧。
“你这是干什么?!”林涛喝问了一句。
“你别问了。”
林涛觉得其中必有蹊跷,又压低声音说:“你今天的举动反常,到底是什么原因?告诉我吧。”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好吧。”
俩人又默默地回到了原来的位子,坐下了。好一会儿,她才嗫嚯着说“:我我们别搞了”
林涛惊诧地站了起来“:为什么?”
“我我受不了”
顿时,林涛的心往下一沉,无力地倒在椅子上。。无须她再作解释,林涛已经明白了一切。她是一个倔强而正直的女人,在这场山林纠纷中,她不顾个人得失,主动协助自己工作,帮自己弄清了许多情况。如果没有她,自己也许早已陷入了烂泥塘。为此,自己应该感谢她!但是,她也是一个不幸的女人,为协助自己工作,她已经忍受了许多常人所不能忍受的痛苦。今天,如果不是致命的打击,她是不会动摇的。自己应该理解她,关心她,还是先问清情况再说吧。
“发生了什么事情?能告诉我吗?”
高慧表情复杂,犹豫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在林业局我的宿舍里发现的。”
林涛展开纸一看:这是一幅技巧拙劣的漫画,意思却一目了然。画面上,一个戴“乌纱”的男子,挽着一个妖艳的女人。作者唯恐欣赏者不解其意,还在下面歪歪扭扭注上了标题“:县太爷吊膀子。”
林涛克制住愤怒,鄙夷地说:“他们见缝下蛆,无所不至,我妻子也收到一封匿名信。”
高慧震动了一下,说“:可以给我看吗?”
“有什么好看的。不过,你愿看就看吧。”林涛拉开了公文包,把那封信递给了她。
“是朱福林的笔迹!”他惊讶地说“。想不到这个老实人不老实。”
“他没有这种胆量,一定有人指使。”
“谁?”
高慧露出了愤慨的神色:“说这种人的名字,会脏了自己的嘴!”
林涛明白了。在他们后来的交谈中,高慧终于把自己的过去都告诉了他。他知道,她所指的是谁。
她忧郁地说“:这种人惹不起还躲得起,林涛,我们还是“”
她的话激起了林涛的愤怒:“我偏要较量到底!当然,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全县几百万亩森林。”
林涛望着她痛苦的面孔,平静地说:
“我理解一个独身女人的难处,好吧,你今天就回城里去。”
她缄默不语,神色凄然。难道她真的是考虑个人得失吗?她悔不该匆忙拿来那迭材料,更恨自己为什么在车上才打开看。一切都无法挽救了!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制止呢?
林涛误解了她的意思,诚恳地劝道:
“这是我的心里话,你走吧,我决不埋怨你。材料究竟在哪儿?请告诉我!”
悲伤和痛苦在她的脸上越聚越浓,嗓音也嘶哑了“:林涛,我求求你!不要逼我了。你也不能再搞下去了!”
林涛大惑不解“:这是为什么?”
“这这太残酷”她转过身,用手掩住痛苦
万般的面孔,泪水溢出了指缝。
林涛盯着那鼓鼓囊囊的网兜,似乎有所发现。她正欲去拿,高慧霍地站了起来,一把抓过网兜,紧紧地抱在胸前。
林涛惊呆了。这时,躲在门外的高炳生闯了进来,抖抖索索地哀求着说“:林县长,原谅慧妹吧!她是被逼得没办法,才,,
她失声地哭了。
+
浮云,遮住了半边月亮;月亮在慢慢地游,浮云在轻轻地飘。
夜已深,四周是那样静谧,清冷的光辉透过窗棂,照在木床上,这是林涛一生中最难煞的夜晚,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他想不到,怎么也想不到,那数十分砍伐批件上,竟然都有妻子亲笔签名。他睁大眼睛,想从“蓝淑贞”三个字体上找出别人模仿的痕迹。然而,他失败了!那一笔一划,一撇一捺,都那样熟悉,那样真实。他像一个勇敢的登山者,冷不防掉下了万丈深渊。
失望者总是要寻找希望的,在深渊中重寻找攀登的途径。也许,妻子是在某种特定的情况下,才批准砍伐那成片的森林的。他从林场跌跌撞撞地往家走时,又产生了几分侥幸的心理。
妻子不在家。她把川川托给了守总机的姑娘,到供销社联系收购箭杆竹去了。这位“娘娘书记”总是那么好心,也总是那么忙忙碌碌。供销社突然停止收购箭杆竹,一些存放着箭杆竹还来不及销售的山民,在毫无办法的情况下,只好来找这位“娘娘书记”帮忙。
他在焦急地等待,和川川一起等待。。川在等待妈妈的爱抚,他在等待什么呢?是等待希望?还是等待灾难?
川川拍着手笑了,妈妈回来了!她的面孔兴奋得发红。不言而喻,她又办了一件大好事,山民们又将为这位“娘娘书记”敬上一柱香。也许,她的悲剧就在于此。
终究是渺茫的希望,也终究在渺茫中消失。她理所当然地承认了批件的签字。她的回答是那样轻松,那样自然,丝毫没有感到问题的严重性。当然,她也有她的理由:山门砍的是“自己的树”;又是上面肯定了的典型,难道还会错吗?何况还有向文清的几次电话关照。
可怕的圈套!那条泥鳅滴水不沾、只有含糊的暗示,没有具体的指示,无须承担任何责任。糊涂和忠厚使她铸成了悲剧。而更大的悲剧是她毫无觉察。望着善良的眼睛和温顺的面孔,还有依偎在她怀里的川川,他不忍去指责她,连告诉她的勇气都没有
如水的月光映着妻子的面孔,她睡得那样香甜,那样安谧,嘴角浮着几丝淡淡微笑。是躺在丈夫身边感到满足?
还是作了一个甜美的梦?最幸福的莫过于川川,头枕在妈妈的臂弯里,小脚丫却伸到了爸爸的身体上,一只手还抓着母亲的乳头此情此景,莫非是梦?他摸了摸妻子的脸颊,光洁柔润,一种女人的馨香沁人心脾;他又抚摸着儿子娇嫩的身体,一种父亲的情爱在默默地传递。呵,这一切不是梦,是现实,是美满家庭的现实。可是,这些都会像梦一样地逝去
她是一个糊涂的书记,却是一个贤慧的妻子。在他最痛苦和绝望的时候,她送来了关怀,送来了温暖,也送来了纯真的爱情。她从来没有怨恨,没有责怪,只有无限的情爱和入微的体贴。记得那是在他们生活最艰难的时候,他的工资无端地停发了。繁重的劳动和精神的折磨,使他的体质日渐虚弱。不知她用什么办法抓到了一只竹鸡,用砂罐煨得烂熟。他香甜地吃着,却不见她伸筷子。他夹了一只鸡腿,放在她碗中,她送回鸡腿,说吃不惯这种带腥味的食物。然而,当他美美地享受一餐后,她却背着他喝下了剩余的残汤。他偶然发现了妻子的举动,泪水滚下了他的面颊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妻子!如果人死后能够投胎,下一辈子,他愿意和她再生活在一起。她是个低能的干部,却是个高尚的母亲。川川生下来像只瘦猫,以后又经常害病。
医生说,孩子身体里的抗体缺乏,只有经常输点母体的血才能弥补。她听后,毫不犹豫地伸出了胳膊。他不知她输过多少次血,也不知她在孩子身上倾注了多少母爱。只有现在孩子白胖的身体和她消瘦的面孔,才能衡量这一切。
他离不开妻子,川川离不开妈妈。他们父子都需要她的温暖。川川还小,孩子长大后会报答母恩的,而他作为丈夫,又给予了她什么呢?工作繁忙,他连起码的关怀都做不到。他悔恨自己给她的温暖太少,悔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