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准动!”
一声炸雷似的吼叫,在场坪的上空滚过,人们怔住了,呆呆地望着这位身材瘦长、表情严峻的陌生人。他那浓黑的剑眉下,两道利剑似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了络腮胡子,显示出一股强大的威慑力!
“滚远点!你是哪座庙里跑出来的菩萨?”络腮胡子又恶狠狠地朝林涛逼过来。
“我是县长林涛!”他的声音铿锵,掷地有声,充分显示了权力的威严和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
人们惊诧、怀疑、迷惑和惶恐地望着这位身子单瘦而气度不凡的父母官,在悄悄地议论着。他们只见过县委周书记—那位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德山爷,对林涛这个名字还感到陌生。也许,陌生包含着神秘,人们的怒气有所收敛。不过,络腮胡子并未被吓倒,汹汹气势反而有增无减:
“打死人偿命!这是世世代代的规矩,你县长想包庇不成!”
林涛的声音缓和下来了:“是的,打死人要偿命!但是凶手应该由法律来制裁!你要相信政府,相信我这个县长!”
“相信你?用什么担保?”
“我的家在界坡,蓝淑贞就是我的妻子。”林涛跳下窗台,走近络腮胡子“,我以朋友的身份劝告你:林场的财产是国家的,这种打砸抢行为已触犯了刑法!死了一个还不够,想再赔几个人去坐牢吗?”
络腮胡子的气势有所减弱,不过,仍然愤愤不平地辨解着。林涛却从容不迫,义正词严地进行答对,其中,有关怀,有规劝,也有警告。
瘫在地上的高炳生已遍体鳞伤,在痛苦地呻吟着;案发时受伤的手臂,又渗出了殷红的鲜血。尽管高慧和高炳生的感情不怎么融洽,但手足之情、兄妹之爱,终究还在,她能不痛心吗?她噙着泪水,扶起了气息奄奄的哥哥。这种异常的举动,启发了人们的思维,有人终于认出了这一对兄妹。
当真相传到络腮胡子耳中时,他暴跳如雷,指着林涛骂道“:什么吊县长!原来你们是一伙的!”他又转身朝人群一挥手,叫嚷道“:不要上当!别放跑了凶手!”
群情又激愤起来“,呼”地一声,人们撇开了林涛,朝高慧兄妹俩涌去。事态又迅速恶化
这里不是县委常委会,也不是省计委办公室,林涛不能凭着自己的学识和气势来制服对方。一群失去理智的人,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怎么办?这位县长面临着严峻的考验老耿又在示意了。这时候,不能再开枪,枪声只会火上加油。还犹豫什么呢?趁人们还没有围住高慧兄妹之前,冲上去护住他们想到这儿,他一个箭步蹿了上去,用身体挡住了高慧兄妹,两眼却镇静地注视着涌来的人们:来吧!让你们的拳头也尝试一下县长的躯体,是肉长的还是铁铸的?
人们呆住了。再无理的人:谁又敢动林涛一个指头呢?
他毕竟是一县之长啊!
就在这种僵持中,一位个子中等、颇有气派的年轻人,推着自行车热汗淋漓地跑来了。他把单车往路旁一扔,随手甩掉披在肩上的黄军装,朝人群冲来。不知为什么,人们自动闪开了一条道。他径直走到络腮胡子跟前,低沉地喝道“:你想进班房了?”
络腮胡子像泄了气的皮球,怔怔地望着年轻人,不满地嘟哝了句什么,年轻人没有理睬他,朝人们挥了挥手,大声地呵斥了几声,围攻的人群渐渐散开了。然后,他大步走到林涛面前,几分傲气的脸上顿时变得谦和起来“:林县长,真对不起,让你受惊了!”
林涛不无责怪地说“:周振武,你作为支部书记,在这种时候到那里去了?”
他冷静地说:“昨晚我就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头,给县委打了电话,一早就到公社喊蓝书记去了。”
林涛沉吟了一会,低声问道“:你们蓝书记呢?”
“她随后就到。”周振武恳切地望着林涛说道“:你吩咐吧,现在该怎么办?”
“赶快遣散人群!”
他点了点头,转身朝人群密集的地方走去了。
周振武是同林县小有名气的人物,他的形象曾上过电视屏幕,他有文化,有能力,小小年纪便有办大事的气魄。
一个上千人的山门大队,原来是个年年吃返销粮的穷山窝。
自从这个不到而立之年的“小能人”当上支书之后,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因而,他在山门威信极高,是个说话当当响的人物,当然,这也离不开他叔叔周德山的支持和扶助。
果然,他的劝阻颇有作用,人们逐渐地走了。只有络腮胡子还纠集一伙死者的亲戚,迟迟不肯离去。
当蓝淑贞推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气喘吁吁地走进林场时,人们几乎走完了,只看到一片劫后的惨景。林涛望着这位几个月没有见面的妻子,那疲惫消瘦的面孔使他产生了几分怜爱;但是,这位姗姗来迟的公社书记,又激起他几分愠怒。他埋怨地问道“:这时还来干什么?”
这难道是久别重逢的问候吗?她感到有点委屈,但没有分辨。他怎么知道她的苦衷呢?既要当书记,又要当母亲,上万人的大事要抓,小川川的起居饮食也要管。临走前,川川哭得那样伤心,晶亮的眼睛里,泪水流个不停,这不是撒娇的假嚎,而是真哭啊!从身上掉下来的肉,怎能不心疼呢!
林涛大概觉得自己的指责有点过份,又亲切地问了句:
“川川好吗?”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
高慧走过来了。
望着这位风姿绰约的女性,倏地,蓝淑贞心里翻起一股酸楚的情绪尽管高慧连声向她问好,她仅仅机械地点了点头。
那边,老耿喊他们去察看现场。林涛对妻子说:“川川有人照顾吗?你回去算了吧。”说完,朝高慧努了努嘴,两人并肩走了。
林涛似乎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又补充了一句:“今晚我可能回来。”
望着他俩离去的背影,蓝淑贞那种酸楚的感觉越来越浓了
四
没有月亮,只有惨淡的星光。一条波光粼粼的小河在汩汩地淌着。沿河是一条狭窄的麻石小道,一边是陡峭的河岸,一边是稀稀落落的店铺,这就是界坡唯一的街,人们称其为“半边街”。
麻石小道上,林涛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蹒跚走来。山民闹事已经制止了,但要解决这场纠纷绝非易事。下午,根据他的指示,公安局又来了人。他组织大家清理财物,估计损失,察看案发现场,检验死者尸体,找回林场职工直忙到深夜,他才想起应该回家去看看。
妻子是什么时候走的呢?她的情绪好像有点不对头!
真难为她,又当书记又当妈。川川长高了吧?一定很调皮。
真想她娘儿俩唉,县太爷也是人,也有喜怒哀乐和七情六欲。一县之长,什么都得管,他实在太忙了!
公社到了,到处黑魃魃的,只有那熟悉的窗口还透出桔黄的灯光。他蹑手蹑脚地推开虚掩的房门。
妻子撑着下巴在桌上打盹,细微的声响,使她睁开了眼睛。看来,她是在等着自己。
一股暖流在林涛心中淌过
他对妻子歉疚地笑了笑,问道“:川川睡了吗?”
“刚睡。”她答道。
他走进了里屋。孩子那红嘟嘟的苹果脸上还留着泪痕,细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花。被子被蹬开了,白藕了似的小脚露在外面,手中还紧紧地握着一只纸折的鸟儿。
稚嫩的红唇一阵梦呓般的蠕动,发出咂咂的声响。他俯下了身子,用胡子拉碴的嘴,亲了一下儿子的脸蛋。川川微微动了一下,小猫洗脸似的,在被吻过的地方抹了几下。他的眼角湿润了
他替孩子掖了掖被角,又贪婪地看了几眼,转身回到了外屋。桌上,已摆好热腾腾的饭菜,煎得焦黄的荷包蛋,发出诱人的香味。
“快吃吧!”妻子温情脉脉地望着他,但在那眸子深处,似乎藏着淡淡的忧愁。
“你好像有什么心事?”他举起筷子,又停住了。
她摇了摇头“;吃吧。”
林涛迟疑地看了她一眼,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蓝淑贞看着丈夫吃饭,心里却一阵酸楚。
他知道儿子的心吗?他关心这个家吗?他瘦了。他太忙。他的担子太重,不能分散他的精力。让作妻子的默默地承担吧,不能责怪,也不能埋怨。但是,那些传闻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林涛放下了碗筷,蓝淑贞的思维中断了。她望着丈夫有些泛黑的衬衣领子,问“:洗个澡吗?”
“你也该休息了,我自己来。”
她倒了一杯茶,递给丈夫“:还是我来吧!”
说完,她转身进厨房里去了。不一会,传来了松柴“毕毕剥剥”的燃烧声。林涛朝厨房里望了一眼,火光映红了妻子那张沉思的面孔。这声音,这火光,这神态,唤起了他遥远的记忆。
他俩的相识是偶然的,又像是必然的
“火要空心,人要忠心。”他忘不了她说过的这句话。
火柴快划完了,两腮吹痛了,灶眼里还不见火光,只有滚滚的浓烟伴着刺鼻的气味直往外冒,眼泪鼻涕呛了出来。
他这个路线工作队员什么也不会,对着只见烟雾、不见火光的灶坑,一筹莫展。
她来了,是带着一串笑声来的。
她利索地抽掉了几根柴块,像施了魔法似的,剩下的就自动燃烧起来了。
他感激地望着她。
“火要空心,人要忠心。”她很认真地说,像母亲在教导孩子。
火燃了,她仍不愿离去,坐在灶边,慢慢地添着柴块。
红红的火光映着她,映着她手中抚弄的辫梢,映着她圆圆的脸和脸上的酒窝。
他还从未这样打量过一位陌生的姑娘。想到离别不久的高慧,想到和高慧的种种柔情,他像犯了罪似的,收住了斜视的目光
水提来了。蓝淑贞拢了拢下滑的头发。灯光下,她前额的伤疤跳入了林涛的眼帘,遥远的记忆又翻过了一页他恨那场灾难,但又感谢那场灾难,想不到那场灾难竟成了他俩的媒人。
那场灾难的组织者是高慧的哥哥—高炳生。这位工作队组长怀着虔诚的感情,热衷于修造时髦的大寨田。成片的森林被砍光了,得到的是一层层褐黄色的梯田。一片森林就是一座水库、一座肥料厂啊!还有那稀有树种,更是无价之宝!立志于献身林业的林涛,对此怎能熟视无睹呢?
他挺身而立,理直气壮地与组长对着大干了一场。后果可想而知。
批斗会代替了林业科技讲座被斗者的反驳激怒了一位打手。一阵风声,木棍迎面击来是她,就是她奋不顾身挡住木棍。她捂着额角蹲下了,鲜血从指缝间渗了出来清冷的月光射进了反省室。吼叫了一天的斗士们累了。谁还有心思去管这位自讨苦吃的人呢?冷月凄风,饥肠辘辘,心境悲凉
她来了。她手提竹蓝推门面入。一钵米饭,一碗熏肉,再加一条煎鱼。他望着她那惨淡的微笑和额上染上血迹的纱布,泪水滚下了面额,滴落在碗中。
他担忧地问“:你不怕被人看见吗?”
她自嘲地说“:‘铁姑娘’队长,也算一顶红帽子吧!”
她留下了温暖和希望,悄悄地走了
她怎么又成了自己的妻子呢?是出于感恩吗?
那封信至今还是一个谜。不测风云带来了高慧的一封难解其意的绝情信。他当即回信询问原因,却石沉大海。
多年的感情从此冻结。是因为自己挨过批斗?还是她哥哥从中作梗?也许还有更复杂的原因猜不透。
“水快凉了!”蓝淑贞催促道。
“哦!”林涛从沉思中醒悟过来,边脱衣服边说“,你去睡吧”
“不忙,”蓝淑贞迟疑地说“,我有话话,跟你讲。”
“也好,我也想了解一下山林纠纷的情况。”
“那你快洗吧。”
在哗哗的水声中,蓝淑贞思索着究竟该怎样说才好她想说的话很多,有些是不能说的,有些却必须要说。
结婚后,她才知道林涛和高慧曾热恋过,她为自己当初的冒失感到羞愧。前些日子,一位从县城来的老姐妹,关心地告诉了她一些传闻。她了解林涛。她相信林涛。她对这些表示怀疑。不过,下午林场的那一幕和种种微妙的迹象,又使她感到苦恼和忧伤不管怎样,这些话不能对丈夫说,他正处在漩涡中,当务之急是劝他退出来,那些事情就暂时藏在心里吧!
这场山林纠纷的历史和现实背景十分复杂,她虽不十分清楚,也有所了解。近年来,双方多次发生冲突,几次处理都不了了之。县里每次派来的工作组,总是模棱两可地表表态,作一通什么问题也不能解决的指示,就拍拍屁股走了。是他们糊涂吗?恐怕未必。因为双方的林界根本无法弄清;林界不清,如何处理呢?而对这次山林纠纷的处理,情况更复杂,这位善良的妻子有一种隐约的预感:丈夫可能会卷入这场纠纷中,不能自拔。作为一个基层领导,她应该协助县长工作,作为一个妻子,她又不忍看到丈夫威信扫地,陷于窘境。
林涛能够理解妻子的这一片良苦用心吗?
五
玉女峰是大青山的主峰,小青河像那位传说中仙女的飘带,从玉女峰上飘飘悠悠地落下来,然后绕山穿谷,又折回大青山脚,缓缓东去。
山门,就座落在小青河旁这是一个古老风貌和现代文明并存的寨子。在垂柳依依的河边,一架筒车在“咿咿呀呀”地转着,打上来的水又流入河中。。人们已不再需要这原始的灌溉设施,它却仍然哼着一支古老而永恒的曲子,似乎在诉说自己被遗弃的痛苦。不远的下游,还有一座被废弃的水碾房,它却再也发不出声响,只是默默地蹲着。人们没有毁掉它们,也许是在漫长的岁月里它们曾帮助人类度过了艰难,抑或是想让子孙后代见识一下这些历史的遗迹。
离河岸不远,一幢幢吊脚楼松散地分布着。木皮屋顶长满了青苔,烟熏火燎、风雨浸蚀的板壁已腐朽发黑。现在,它们大都成了堆放肥料和废物的仓库,可怜地淹灭在春笋般拔地而起的红砖楼房中,这些楼房均是近几年修建的,古老的庙宇式风格和现代的盒子式结构掺杂在一起,加上装潢花俏的外观,显得有点不伦不类。令人惊讶的是,在每栋楼房的上空,都竖有一杆电视天线,给这古老的山寨增添了几份现代化的色彩。
在小青河上游有一片开阔地,山门大队就在这里开辟了一个“工业区”。有木材加工厂、集材站、停车场、招待所、电站还有一幢设计新颖、建筑考究的办公楼,被山民们戏称“山门政府”。踏上这块土地,一派繁忙景象就呈现在眼前。圆锯的啸叫声,马达的轰鸣声,汽车的喇叭声,拖拉机的突突声,加上滚滚的浓烟和飞扬的尘土,使人仿佛置身在闹市之中。谁能相信,几年前,这里还是一片荒原呢!谁又能相信,一个贫穷落后的山村,在短短的时间里,办起了如此兴旺发达的事业!
说到山门的飞跃,首先要归功于颇具规模的木材加工厂。这里日夜加工木材,生产各种规格和类别的半成品,从大型建筑材料到小型家具用料,从廉价的包装箱到贵重的乐器用材,在这里都能进行成批加工。这些产品畅销全国各地,供不应求。利润丰厚的加工业,给山门带来了繁荣、富裕和声誉,也给山门人带来了楼房、存款和家庭现代化。
不过,创办和管理这种企业的人,不仅需要才干和胆识,更需要关系和背景。山门大队支部书记周振武就是这样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
这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