枞膏火把在黑黝黝的山影里游,正木父女俩走过一道干溪,快到葛天家时,从吊脚楼里传来琵琶低沉的咏叹:
我不愿意离开你,
树枝草叶牵我衣;
我打赤脚沾黑泥,
故乡是我生身地。
我不愿意离开你,
割不断的情丢不开的意;
琴声里有一种古老的一往情深的东西,娜珠举着火把的手微微颤抖,脚步也慢了下来,似乎踏碎这动情的琴声、歌声。
“嘣”的一声断了弦。正木父女俩走进吊脚
突然,琵琶
楼了,尼葛天母子俩早已在门边恭候“:麻啦。(”来了)
正木眼皮不抬地微微点头“:麻累!(”来啦)
火塘里,块柴燃得正旺,尼葛天打一碗香喷喷热腾腾的油茶,小心翼翼地端到正木手上“;寨佬,葛天是他舅舅叫回来看我的。”
正木啜了口油茶,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几个月了,我身子一直不见好,在阳世上怕没有好久了。让葛天回来,服侍我,好吗?”尼葛天佝偻的身子更弯了。
正木仍然不吭声。
娜珠从背后戳葛天一下,他猛然省悟,扑地便拜:“寨佬,我知道我罪孽深重,就宽恕我这一次吧!”
正木正襟危坐,看也不看葛天一眼,历经沧桑的杉树皮似的脸上毫无表情。他掏出竹鞭制作的短烟杆,葛天便手疾眼快地递上过滤嘴香烟。他把葛天的手一挡,从系在烟杆下的烟袋里撮出烟丝,装上,从火塘里抽一根燃着的柴棍,全神贯注地盯着那黄白色的火苗。一袋烟功夫,火苗变成了红炭,他才将烟丝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大口,又徐徐地吐出一个大烟圈。。不一会,那烟圈便罩在葛天头上,辣辣的旱烟味呛得他直想咳。
娜珠忍不住了“:阿爸,葛天他流浪了两年,在外面受尽了苦楚,惩罚还不够吗?
“住嘴!”
正木磕了磕烟嘴,站起身“:尼葛天,谢过油茶。”
尼葛天惶恐地拦住他:“哪有贵客到家不吃饭就走的?
你要我坏了白寨侗的规矩呀!叫我这块老脸往哪里搁?”
正木犹豫的当儿,尼葛天端出了酒菜。揭天盖碗,酸鱼酸肉酸笋酸豆角冒出热气,醇香扑鼻。正木咽了咽口水,却不肯落座。
娜珠幽幽地瞥了葛天一眼:“再求他也没用,我们‘相搭’(私奔)吧,不信天底下没有留人的地方!”
“你敢!—”正木扬起烟杆“,我打断你的腿!”
尼葛天将他的烟杆夺下:“娜珠是说笑话哩,她怎么舍得阿爸?”半推半就把他按在板凳上。
香甜的糯米酒斟满杯,葛天将它举过头,敬给正木。尼葛天不停地往正木碗里夹菜,殷勤劝酒“:寨佬,你最爱吃我的腌酸菜,今晚上桌的酸肉酸鱼我腌了三年,特意给你留着”
火塘里,柴火哗剥,火舌伸出老长。一种受人尊崇的自得与满足使他那刚性的血不再冰冷。酒过三碗,在火力与酒力的烘烤下,寨佬那杉树皮似的面颊像霜叶泛着潮红。
葛天从里间捧出一个贴着外文商标的铁盒罐头,撬开盖子,一股好闻的香气飘了出来。罐里是一片片切得整整齐齐的暗红色的肉块,葛天夹了块送到寨佬碗里:“这是我在广东打工时带回来的鹿肉罐头,我一直舍不得吃,先请您老尝尝—”
正木眼圈里有些酒气熏蒸的湿润,心里说:这毛头勒汉,差点被我杀了,被逐出家园流浪,还能记挂着我?还不是冲着娜珠!罢,罢!有这几句话也就够了!一张嘴,那块肉便滚进了口中。
“好味道,好味道!”寨佬吃得津津有味。葛天又夹了几块递到他碗里。
尼葛天怯怯地式探“:寨佬,你是大树,葛天是树底下的一棵草,你就让他留下吧—”
正木双手撑着矮桌站起来,一阵阵翻腾上来的酒嗝震得他晃晃荡荡:“尼葛天,老规矩是怎么说的?你忘记了?
老糊涂了?”
尼葛天如梦方醒,瞳孔里放射出希望的光,赶忙去推儿子“:快,快去装香”
牛圈边冒出缕缕青烟时,正木父女俩离开了吊脚楼。
枞膏火把照亮了一个老人沉郁苍老的歌声:
游荡的魂灵迷失了,
白寨的勒汉回不来了;
将你的血洒在祭台上,
招你的魂回到白牛界
耶莱啊依耶
歌声,像一根绵绵不断的丝线,在黑暗的群山中飘绕三
一堵石壁,直立在寨子后面的半崖下。石壁上那像牛血一样暗红的图形,是一头驮着太阳的巨牛。石壁正中,离崖底约丈高的一块突出的石头上,矗立着一个巨大的图腾—用楠木雕就的涂成白色的牛头,只有牛眼是淡红色的,用一种永恒的目光注视着苍生。
壁画和图腾的颜色已经暗淡、斑驳,时间的风雨侵蚀着一个遥远的传说。而崖底坍塌的土坝下露出的一层层泥炭,则记载着“骆越”人的某一支系被迫迁徙至荒僻的大山区求生的艰难历程。
如果你再仔细寻找,在萋萋芳草丛中,密密灌木林里,或许会发现几根白骨,几个麻花银镯,伴随着千年的孤寂。
而今天这里似乎有点异乎寻常。不是祭祖的“大日子”,很早便有人走动。篝火熊熊,将阴沉的天幕烧出一片辉煌。火堆旁高大的三角木架上,垂下一根长长的古藤,藤端系着一个空空的革囊。图腾下面的石祭台上,供着青草、山果和糯米酒,钱纸的蓝烟随风左右摇晃。
脸上涂着三点白圈的巫婆,将油亮的神杖一指,朝火堆里喷一口包谷烧酒,火焰腾地飞起,幻变成七彩颜色。一朵火苗在涂满松脂的神杖上跳荡,巫婆将神杖在空中一转,朝石壁扔去,神杖准确地落到图腾旁
走了一山又一山,
走了一湾又一湾;
东方有座白牛界,
白牛保佑世代平安。
巫婆仰天高唱一句,面向图腾跪拜在地的人们便齐声唱道:“耶莱—”
锣鼓响起,火铳声震耳。
跪在最前面的寨佬低垂而眯缝的眼睛似乎在寻觅着什么。
寨佬收回目光,捅了捅身旁的壮汉;壮汉一跃而起,大脚板踩得尘土飞扬,手中的那根棕绳在火光中舞动。他跑到人群后面,像捆柴禾似的将葛天捆起来,葛天眸子里有一眶屈辱的泪水,却不作任何反抗。
所有的人都注视着壮汉的举动。
壮汉将葛天放到祭台上,然后退下。
寨佬站起身,缓缓走近祭台,指着葛天,低沉地说:“他的魂灵被外面的邪魔带走了,只有将创建的血洒在祭台上,请求祖灵宽恕他的罪孽,魂才能归来!”说毕双掌合十,举过头顶,闭上眼。
过了片刻,他似乎听到了天籁,睁开眼,朝壮汉无声的致意,壮汉嘴衔尖刀,手端盛有半盆水的黑色木盆走向祭台,将黑木盆放在葛天头下。
人群中一阵骚动。勒缅们骇怕地捂住眼。压抑的哭声令人心悸。
在这生死攸关的当儿,一只羊,一只雪白的小山羊凄惨的咩叫使所有的声音突然哑落,壮汉举刀的手又缩了回去。
“替罪羊—”有人喊。
所有的人似乎都认定这是祖灵的昭示,纷纷起身,扑向那只不知来自何方的早已失魂落魄的小山羊。
娜珠飞跑到祭台边,三下五下解开葛天身上的绳子,然后,抓起绳子,朝羊奔去。
当那只从天而降前来献身的替罪羊活泼泼的血汩汩流进盆里,葛天也割破手指,将几滴鲜血滴进盆里。
壮汉将盆里的血倒进革囊里,革囊立刻鼓了起来。壮汉拉起古藤,盛满鲜血的革囊便高悬于空中。寨佬从巫婆手中接过长矛,高高举起,舞动一圈,然后眯细着眼,瞄准革囊,用力掷去。
锋利的矛尖戳穿革囊,霎时鲜血淋漓,散向祭台,洒向大地。
“耶莱啊依子”
人们齐声祈祷。
巫婆在染血的土地上用脚划出古怪的图形,边跳边念叨:“神哪,葛天将他的血献上,请你洗去他的邪气吧!让他的魂灵回来吧!”
“对神灵发誓吧!葛天—”寨佬威严地说。
葛天站到图腾前,下跪,复又站起,双手前伸,从腔里发出一种不像是他自己的声音:“神在上,我以血起誓:敬我祖灵,永不杀牲(牛),决不违背白寨侗的规矩!”
巫婆凑近香火,吸一口烟,将一根空心芦苇杆伸到葛天面前,朝他吹去一线蓝烟。
蓝烟如幽灵一样慢慢飘散,似要带走他的灵魂。
寨佬面对图腾,庄严宣告:“白寨侗的话语是银子,千年不变色;白寨侗的誓言是金子,千年烧不化;白寨侗的规矩是大山,千年吹不动;白寨侗万世其昌!”
“耶莱,啊依耶啊依耶”
声音在大山上回响,苍劲,悠远,周而复始。葛天有点晕,几乎支持不住了。他努力睁大眼,望着远方。远方,有一个声音在召唤!
忽然,那声音消失了,耳畔传来一个汉子气喘吁吁的声音:“寨佬,牛我家丢失了的那头牛再也找不到了”
四
白牛界像一头傲视群山的巨牛,高峻突兀,剑峰千仞,山脊恰如牛背,拱出柔和的线条。
界顶,一个个低矮的山包和浅浅的盆地里,绿草繁茂,铺青迭翠,绵延几十里。绿中,又摇曳出千万朵五颜六色的野花。一片片稀疏的灌木林和永远也长不高的华山松,分布在山脊两边。再往下,灌木丛渐浓渐密,白云如絮,如河,如瀑,浮起这一片两万多亩的高山草甸。
这些天,海拔两千米的山脊上,处处留下了葛天的足迹,他用脚步丈量了这人迹罕至的山顶草甸。太阳悬在头顶,耀眼地亮着,却不感到热。忽然,脚下厚厚的云层分裂开一道缝,隐隐现出了下面的山坡、田地、沟谷,以及古老的寨子和美丽的小溪。或许,一只色彩鲜艳的花蝴蝶在面前翩翩。一愣神的当儿,再回首往下看,一切又隔你越来越远了,仿佛都沉下去,沉下去,如一个迷离的梦几朵白云在草甸飘,飘到他身旁,一动不动了。他揉揉眼,白云变成膘肥体壮的白牛,淡红色的眼睛像发现了天外来客似的盯着他。
“去、去”他挥挥手,仰躺在草丛中。碧空中,一片白云在幽幽的飘
一束花,一束红的、黄的、白的、紫的花,在他面前盛开。
他闻到花的馨香,看到蹲在他身旁的花一样的勒缅。
“娜珠—”
“没听见。”花一样的勒缅背朝他,坐到一块开着小白花的毛茸茸的三叶草地上。
他就势滚到她身旁,坐起,抓住她的手。她转过身,他看见背篓里芭蕉叶裹着的糯米饭团。他抓起,连饭带叶咬了一大口。
“什么味儿?”
“香。”
“就是香?”
“啊,还有些骚味膻气”他咂咂嘴唇“:饭
团里有干羊肉丝。”
她横了他一眼,好狠的一眼“:是它救了你的命!”
他仿佛明白了什么:“那天替罪的小白羊是你家的?”
“它最懂事,最逗人怜爱。你走后的那些日子,我有什么话都对它说可是我我把它害了”
葛天无言,将她搂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
她的气息是那么诱人,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他的胸腹感到了羽毛撩般的舒服。在广东的那些日子里,唯一能使他摆脱诱惑的,便是纯洁如山茶花的娜珠。如今他又回来了。回来了的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被赶出去的白寨侗了。
“再不应该让那种事发生了老规矩该破了
”他吻着她说。
“不,不会的”她的头靠在他男性强健的肩头上。
“会,会的你阿爸都吃了白牛肉”
“你瞎说!”
“那晚的罐头不是鹿肉,是牛肉。我在乡场上买了白牛肉,煮熟了装入空罐头盒里”他毫无顾忌地说着,说着,为自己精心设计的圈套而自鸣得意。
像突遭雷击,大脑一片混沌,她木然,呆了。
她那绣着花边的襟扣不知什么时候裂开了,露出一片莹白,亮得他眼睛发花。他觉得血管里奔涌着一股灼人的液体,像火。一种男人的欲望像山洪一样猛烈地撞击着他,他更紧地箍紧了她的腰。就在那火热的双唇触到她花苞般的红唇时,她猛然醒悟,狠命推开他。
“放开!”她吼着。
望着骤然涨红的脸,他觉得她愈发可爱,又一次把嘴凑上去。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拒绝。
可是,他的肩头被狠狠地咬了一口。
他痛得直龀牙,松开了手。
她重重地喘息着。
“你真狠!”他抚摸着肩膀。
“你太坏!”她一点也不像是开玩笑。
“我哪点坏?”
“你骗了我阿爸,骗他吃牛肉!”
“这就犯天条了?”
“他要是知道了,会活不下去的!”
“你别吓我!”
“我了解他你这是往绝路上逼他呀!”那珠眼里有一种恐惧,一种后怕。
一阵风吹过,脚下的白云徐徐分开,露出了稀稀落落散布在山腰的吊脚楼。这些被烟熏黑的破旧的吊脚楼朝同一方向倾斜,那是山风的摆布。
“你难道还希望你阿爸、希望白寨人过那种生活?”他手一指,“你看,你我已生下二十年了,山还是这样子,寨子还是这样子”
“祖祖辈辈都活过来了,我们还能怎样?”
“一切都该变一变了,先人的老规矩早就该扔到一边去了,,
“你不也要服从老规矩?”娜珠打断他激愤的话。
“我是以屈求伸呀!如果回不来,我的计划就要落空“你是为了‘计划’才回来,不是为我呀?”娜珠有点艾怨,眼里蒙上一层雾。
“为你,我是为你才回来!想让你活得好一些”
他说,在远离故乡的日子里,他时时刻刻念记着她,念记着白寨。外面的世界好大,外面的人好乖巧。这两年他明白了许多事情,也结识了许多朋友。如今世道不同了,到处都在变化,到处的侗寨也在变化,白寨好像是另一个世界“大家都习惯了,也没觉得什么不好。”娜珠说。
“就是因为习惯了,才更可悲,也更可怕!”葛天说着,站起身,手指向绵延的草甸:“你看,这么大的草甸,能放养几千头牛。白牛界的牧草草质好,没受污染,白牛肉又嫩又鲜,运到城里去,肯定就能卖好价钱。如果大家养商品牛,白寨成了商品牛基地,人们就会富起来”
“什么叫商品牛?”
“商品年就是将牛养肥了用来卖,用来吃”
“你发过誓,不杀牲(牛)的!”
“我没说杀牛啊!将牛群赶到乡场上,再运到城里去”
娜珠不再搭话。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才好。是的,她刚才恨他欺骗了阿爸,也欺骗了她,让父女俩吃了牛肉,亵渎神灵,那是九十九条溪水也洗不净的罪孽啊!也许他没有错,为什么要捧着金饭碗吃野菜呢?她也听说过外面的事情,知道世道在变,白寨难道不该变么?可是,太难太难!但她没有说,她怕说出来让他笑话,怕他把她看作一个无知的、脑壳不开窍的人。因为他懂得太多了,多得像地上的草。
“唉,纵然有好的想法,却不知该从哪儿着手?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呢?”
葛天郁闷地叹息一声。娜珠的心里仿佛有一点什么东西被触动了,踌躇了一会,便去那缓坡边,摘回一把红鲜鲜的“三月苞”,捧到他面前“:吃吧,甜着哩!”
葛天抓住她的手“:你真好!”
娜珠坐到他身旁,解开葛天的衣,用温热的湿润的舌头舔着他肩膀上青紫的牙痕“:我把你咬伤了,痛吗?”
白云从身旁飘过去,风从草叶上吹过去,云雀抖动翅膀,啁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