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说怪话?赵公明你去看看。”王主任生气地道。
赵公明打开门,又关上,说“:厂里的职工在外面听着。”
“换个地方再谈。走!”王主任最先甩开房门,满脸不高兴地往外走。银盘脸的刘三金紧跟在他后面。赵公明最后一个出来,无可奈何地一脸苦相。宋师傅一见赵公明的神情,头也低下来,闷闷地回了家。
宋师傅住的还是许多年前的旧宿舍,一溜青砖黑瓦的平房,厂里唱着把这砖房子拆了重盖,唱了几十年,可总是没钱。墙上的石灰皮已经剥落,露出糊墙的泥浆底子。宋师傅早就应该搬进新宿舍,可是每次他都让给了别人,就一直住在这里。
宋师傅是“一张肚饱了,全家不饥”。他不是没结过婚,二十年前,妻儿在一次车祸中丧生,他就再也没有娶过。曾有好心人为他作介绍,他谢绝了。他想得很简单,自己是国家工人,生老病死有国家管着,再不用“养儿防老”,只要把工作干好就行。却不料如今形势不同了。宋师傅习惯地看看已经发黄的一张张奖状,心里有很深的感触。
闷闷地坐了一会,宋师傅便去热饭菜。侄儿宋爱国走了进来“:叔,下班啦?”
宋师傅声也不吭,只点了点头。
爱国掀开锅盖看了看,说“:叔,你又吃青菜?”
宋师傅说“:青菜好吃。”
爱国说“:我给你的钱呢?你又没舍得称肉吃?”
“吃了吃了。”宋师傅答道。隔壁的串长顺,一家五口,半边猪脑壳,炖锅白萝卜过的年,自己比他们强多了。
爱国不信,说“:下次我不给钱了,买东西来。”
宋师傅说“:我没说要你给钱。我有工资。”
爱国说“:你有啥工资!以为我不知道?”
宋师傅的老兄死得早,侄儿靠他抚养大,又送他念大学,当了外科医生。叔侄俩感情很深,爱国隔三岔五就要来看望他。见宋师傅苦涩地笑笑,不开腔,默认了,爱国便大发感慨:厂里的工人们死干活干,也挣不来多少;到头来还要失业,没人管没人问。钱都落到少数人口袋里去了,富的富得流油,穷的穷得打板屁。这世道可真是有点不公平。
宋师傅张罗着要给爱国弄饭,被爱国拦住了,说是病人家属请他到馆子里喝过几盅了,他就是想看看叔。
叔侄俩唠着家常,爱国又说起医院的事,说有一个姓李的失业工人,靠卖血供儿子上学;每次动大手术需要输血的时候他就来了;看到那张没有血色的脸,他都不忍再将针头插进去。有一个姓肖的“大款”,患尿毒症,肾坏了,靠换血活着,愿意花二十万元买一只好肾;现在没有谁挨枪子儿,也肖“大款”到处放信,要他留神点儿,看谁愿意卖肾。
临走时,爱国往桌上放了一百块钱,再三嘱咐宋师傅要注意营养;就低下头,跨出低矮的房门。
厂长赵公明有一种像狗被驱赶的感觉。
好说丑说,刘三金只同意留下二十个身强力壮的工人,还有六十个人没去处,经委主任王立阳只叫他签字;他实在拿不起那不到二两重的笔。刘三金也不肯在合同上划押,因为这二十个人他还没见过。王主任便叫他出榜,叫这些人集合,让刘三金当面敲定。
写名单的时候,赵公明手直打颤。睡梦里也能想象得出形容的那五六十号人,他们等了几年,身上衣口中食这回真的是没指望了,他们有什么罪过?他长吁短叹着,那张榜便贴出来了。很快围拢上了一群人,见没有自己的名字,就纷纷诘问赵公明。赵公明也无法辩白,借口再去找刘老板商量,逃也似地离开了。
酒厂弄成现在这个样子,该找谁去?谁也说不清。前任厂长据说胆识过人,敢于上项目,上规模,盖起了新厂房,产值利润翻了几番,事迹上了报,他也升了官。等他赵公明来接手的时候,却发现帐面上的数字大都是编出来的,近两百万的贷款分文未还,库存的40吨酒精杳无踪影,原材料也已告罄。他只得到处借债,重开炉灶。一年下来,辛辛苦苦赚到几个钱,还不够还利息。他就像雨天背蓑衣,越背越重。去年冬,一个浙江老板怀揣两百万元来酒厂,打算两家联营生产笋罐头,条件只有一个:县内笋子不能外流。他打了个报告,经委主任王立阳递了上去,新上任的县委书记大笔一挥:按市场经济规律办。书记的指示很明确:参予市场竞争,不搞地方保护主义。那浙江老板看重的就是笋子资源,见状拍屁股就走了。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又熄灭了。
闹腾了好几年,也没闹出什么起色,妻子就说“:你还舍不得那破厂啊?不是我养着你这个大男人,你喝西北风去!”
妻子在邮局工作,旱涝保收。妻子早就嚷着要他调出去,可企业的干部跟企业一样苦命,不能调机关,不能调事业单位;再说,他也舍不得就这么扔下工人们。他们跟着他吃了这么多苦,少吃少穿,从不埋怨半句;他总得让他们有个念想。如今县里要把酒厂拍卖,他只求把工人安排好,谁知却落得这么个结果。
厂里没有会议室,开会时天晴在场坪里,落雨在食堂里。
食堂早几年就停火了,破破烂烂。榜上有名的二十个人不用喊,自动来了。刘三金照着名单一个个打量着,不时询问几句,像挑牲口生怕上当似的。
申长顺一见这阵势便有点发毛。他缺乏营养本来体质就差,这几天又拉肚,紫色的脸更显得老相。刘三金端详了一会,摇了摇头,申长顺愈加胆怯,讷讷地说“:我我…
能干活—”
旁边的人低声说“:他是个老实人。”
刘三金说“:我知道。”
申师傅的老实在厂里出了名。要他干啥就干啥,喂过猪,煮过饭,抡过大铲,做过杂工。
申长顺想说:咱俩曾一起抡过大铲哩,你就一点面子也不讲了?当他明白刘三金并非不记得他,早就想好的话又跑到爪哇国去了。见刘三金没有收留他的意思,脑壳立即晕乎起来,身子愈发虚脱,两腿一软,跪在地上,哀求道“:刘老板,你发发善心吧,我什么活都愿干。”
申长顺真的是走投无路了。厂里发不出工资,家里有五张口要吃饭,他到处做零工,给附近农民挖地,一天才给七块钱,还时常找不到活干;他不得不哀求刘三金赏口饭吃。
刘三金无动于衷,眼睛看着外面。
宋师傅黑着脸走了进来,刘三金看到他就亲热地伸出手去“:宋师傅,我早就想来看你了,可就是忙!”
宋师傅说“:你还认得我!”
刘三金递一根“555”香烟给宋师傅:“我哪能忘了你呢?”
宋师傅没接他的烟,对申长顺说“:起来,跪烂膝盖也没用!”
刘三金没答言,看看名单,对宋师傅说“:名单上没有你的名字。我破例,替我看仓库吧,我不会亏待你。”
宋师傅冷冷地说“:我是国家工人,不给资本家干活。”
刘三金神情就有点僵。他从钱夹里掏出一迭钞票,说:
“这里有三千块钱,就算我报答你了。”
宋师傅愤怒地推开他的手:“我什么时候要你报答了?
你那命就只值三千元钱?”
众人见宋师傅越说越出格,怕惹恼了刘老板,纷纷劝他息怒。
宋师傅平静下来,说“:三金,我怎么也想不透,你也算在厂里干了六七年,怎么对大伙就这么狠心,一点人味也没有,你”
刘三金辩解道“:宋师傅,我是办企业,不是慈善家。我能养活这么多人吗?任谁也不会这么傻!”
宋师傅说“:如果你没钱,算我瞎说。你能买下厂子,怎么就不能让大伙都有口饭吃?”
“我有钱?”刘三金怪怪地笑“:你知道我的钱从哪里来的吗?”
当年,刘三金血气方刚,一气之下单身闯深圳,为找个饭碗几乎跑遍了全城。他在建筑工地扛过水泥,在玻璃厂干过浇注;在塑料厂仓库当搬运工时,救下了一个被流氓污辱的湘妹子。湘妹子叫小玉,很快与他好上了。可比他大两岁的女老板也看上了他。是跟多情的湘妹子继续打工族的艰难生涯呢还是与腰缠万贯的小富婆过优裕的日子?他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婚后他很快明白了:其貌不扬的小富婆看中的是他的相貌,只从他身上攫取性的满足,把他当做一件能在人前炫耀的装饰。虽然她让他当上塑料公司经理,挤进了白领的行列,从本质上他仍然是打工族。他不甘心这种屈辱地位,便暗暗积攒钱财。已沦为“包妹”的小玉也把她用肉体和泪水换来的钱交给了他,他又向小富婆借了一笔钱。回到故乡,他准备利用本地资源办胶合板厂,并物色了所需要的人。他廉价买下酒厂,只是看上了厂房、场地。他要当一个真正的老板,赚很多的钱,摆脱小富婆的桎梏,与身心受到损害的小玉过一种有钱人的生活。
见人们都怔怔地看着自己,刘三金狠狠道“:你们知道什么?你们什么也不知道!”
场坪里,大家围住了赵公明,纷纷质问他为什么榜上没有自己的名字?赵公明有苦难言。
大家夹着赵公明往食堂里挤,把食堂塞得满满的。吵嚷声、叹息声、恳求声混杂在一起,谁也听不清别人在说什么。
“吵什么!吵什么!”王立阳气哼哼地走进来,双手做了个往下压的姿式。赵公明挤出人群,张罗着搬过桌椅。王立阳招呼刘三金坐下,自己面对人群端坐着,手习惯地扶了扶桌沿,尤如大会主席台那个位置。
王立阳轻易不到厂里来,照他的话说是“不当婆婆”。
只是为了卖厂,才来过几趟。今天是要陪刘三金,等他看过人后签字,他才在办公室呆着。见外面吵吵嚷嚷,不得不露面了。这卖厂的事,千万不能黄了。
经委系统有十几个厂子,大都不景气。他毫无办法,只帮着向上面喊困难,争资金。去年县里新来了位很有魄力的书记,指示对那些活不起、死不起、拖不起的国营企业要大胆拍卖、破产。王立阳不是没有思想,他也知厂子“转、租、卖、破”也好,国有民营也好,总之要给工人一条出路。
可是他只能跟着说套话。他听说刘三金想在故乡办厂,便找上门,说酒厂场地宽,厂房都是现成的,劝他买下。厂子好卖,工人怎么办?你总不能像卖厂房设备一样拍卖吧?
况且也没有人买。
但是他管不了那么多,这是全社会的事,他要的是领导的好印象。为官之道,只有两个字:唯上。如果他不这样做,领导就会拿掉他的乌纱帽,换个人照样去干。兴许,这破“差”卖“小”还真能医治千疮百孔的国有企业哩。
这件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赵公明想这个破厂长也快熬到头了!工人们也实在是可怜。
在这些不景气的厂子中,酒厂是境况最差的。因为没钱向劳动局交“待业保险金”“、养老保险金”“、劳保统筹金”
之类,厂里没事干,工人失业,便拿不到一分钱,退休工人没有退休金,看病没钱报药费。尽管如此,他们心中还存一线希望:厂子还在哩,国家不会扔下他们不管。直到厂子像包袱似的被甩出去的时候,他们才明白自己已成了累赘。
王立阳扫视会场。人们安静下来后,他微微笑了一下,说“:县委提出的口号叫‘官逼民富’;把发展民营经济作为我们党领导人民自己解放自己、自己致富自己的一场群众运动具体到国营企业,我领会,就是要逼大家不要指靠铁饭碗,铁饭碗也靠不住!尤其是亏损企业的职工,不要坐等国家来包揽一切,那是不可能的!应该去干个体、去做生意、去办私营企业”
有人高声说“:咱们没资金、没技术、没场地、没门路,能干什么呀?”
他皱起眉头,又听到议论声:“卖东西的人比买东西的人还多,商店都亏老鼻子了,还做什么生意?”
“听说开按摩店挺来钱。”
“咳!”王立阳咳嗽一声,下面的声音嘎然而止。他不满地说道“:你们是被旧体制养懒了,没出息了。不换脑筋伤脑筋,换了脑筋才有干劲!”
没人吭声,王立阳就问蹲在前面的申长顺:“听明白了没有?”
申长顺万没想到王主任会问他,张口结舌,好一阵说不出话来。旁边的人便推他“:主任在问你呢,你哑巴了?”
申长顺终于明白过来,喃喃道“:大道理我不懂,我只知道:我在厂里苦了二十八年,整整二十八年啦!厂子是我爹,是我娘!爹娘死了,我就成了孤儿,没人要,没人管!王主任,领导上可得为我们找条活路。我不懒,大伙可以作证!”
王立阳很不耐烦:“谁说你懒了?我是说要解放思想。
你看人家刘老板,当年也是酒厂的工人,敢于扔掉铁饭碗,只身闯深圳;如今闹腾出好大的光景!你们应该向他学习!”
“不值一提,不值一提罗!”刘三金摆了摆手,说“:我的情况跟他们不一样。”
王立阳沉吟了一会,又说:“这卖厂子的事,上面有指示、有政策;不卖,你们又有什么法子救活厂子?”
宋师傅站起来,问道“:这卖厂子有政策,安排工人有没有政策?”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要自己致富自己!”王立阳有点生气,面色便不太好看“:你是劳模,要跟党一条心!”
宋师傅胸脯起伏着,直直地瞪着王立阳,一声不吭。好一阵,才“噔噔噔”地走了出去。
老师傅啦,免不了有点老脾气。王立阳想。又侃侃而谈。
宋师傅又来了,径直走到王立阳面前,把一迭发黄的奖状摆到桌上,颤声道“:王主任,你问问良心:我什么时候不跟党一条心?这些奖状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奖状还是收起来吧!”王立阳不悦,说“,现在不是以前了。”
宋师傅脸色阴了,说“:我知道,这年头,只有钱才是老子!劳模,没人看得上眼。我头上这顶红帽子,戴着还有什么意思!”
赵公明劝慰道“:宋师傅,我们都很尊重你!”
宋师傅摇摇头,苦笑“。嗤”地划燃火柴,红色的火苗跳动着,舔着发黄的奖状,接着便冒出了耀眼的火花。
王立阳大惊“:你这是干吗?”
宋师傅没回答。手一松,一朵朵火花向四面散去,直到火花变成了白烟,他才收回目光。眼睛分明有点潮,幽然地说“:天天说咱是主人翁,其实咱连自己的主也作不了!想想就寒透了心”
王立阳批评道“:老宋,你这种情绪很不健康!”
宋师傅没理他,问赵公明“:厂长,你再也想不出法子了吗?难道咱酒厂就只有拍卖这条路了?”
赵公明叹了口气,说“:不是找不到项目,是借不到钱。
没钱,我能干什么?”
宋师傅问“:要多少钱?”
赵公明说“:最少也要二三十万。”
“要这么多?”宋师傅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赵公明。
赵公明说“:这还不包括工人工资,不包括一应费用,如”
“别说废话了!”王立阳不耐烦地打断他俩的话。
赵公明被抢白,低下头。
王立阳对人们说“:道理我已经讲透了,你们走吧!不要再围着刘老板。”
大家不动。
王立阳转身对刘三金说:“人都看过了,你愿意挑谁就挑谁,你愿意要多少人就留下多少人。我们政策很优惠,环境很宽松,你尽可以放心在合同上签字。”
刘三金微微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