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光,我操你祖宗!你个混帐场长!”
“刘大麻子,你算那门子货?逞什么霸道?你嫖娼搞‘六害’,以为我们不知道?老子非到联防队告你不可!”
任凭人们一蹦八丈高地怒骂,袁光他们三人手持火把,在沿河的木板房前来回奔跑。
人们终于被袁光驱赶到小土路上,男人扛着电视,推着摩托车,女人带着大包小包,孩子们跟在大人的身后,惶恐地东张西望。
春秀的头发被掉下来的火珠焦了半边,额头上起了泡,一瘸一拐地急急跑来。
“儿子,我的儿子!”春秀带着哭腔“:你还在家里睡觉哩!”
袁光也惊恐失色,怎么就没想到儿子呢?该死!他转身想跑,又站住了,对春秀说“:你快回家去!我再在这儿检查一遍,看还有没有人!”
四
春秀汗淋淋地往家跑,忽听到办公室那边响起急促的电话铃声。
她对电话铃声有一种特殊的敏感。未通公路前,这是场里与外界联系的唯一工具,也是父亲权力的象征—只有他才有权力直接与上面领导通话,汇报工作、接受指示、定夺大事。
大清早的谁又将电话打到九溪江来?儿子肯定还睡得安逸,如果不喊醒他,日头当顶他也不会起床,在这生死攸关的关头,她可不愿去接什么电话。
可那一阵比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追着她响。。
鬼差神使般,她站住了,跑入办公室一把从桌上抓起话筒。
“喂,喂,九溪江采育场吗?”
“是。你哪儿?”
“县委!你们发现拦木坝那儿堵水了没有?”
“早发现了。人都撤上山了。”
“好!我代表县委命令:立即将拦木坝炸开!河水倒灌上游泛洪,岭背的国道和铁合金厂都快被淹了。铁合金厂可是我县的半壁江山,几千万的合资企业,一定要保住!听明白没有?”
“听明白了。”
“好。误了大事唯你是问!”
杨春秀正待回话,电话断了。
她缓缓放下电话。
打电话的是谁?县委书记?县长?抑或是办公室的主任?
“混蛋,还要拿老娘是问!”
她突然来了火气,将枪托朝电话机砸去。这些官老爷,怎么知道她的儿子还在床上睡觉,随时会被大水卷走!娘的,失去儿子找谁是问?
她转身走出办公室,与袁光撞个对着。
“你怎么还不背小军走?”他在老场屋转过一圈后到这边来。去办公室拿公文袋—他不愿意丢失那几份重要技术资料。
她感到委屈,将县里的命令重复了遍。袁光怔住了。
“扯蛋!这时候去那儿找炸药?”
“炸药还有点”她说。
那是好几年前修公路时剩下的,足够炸塌拦木坝,还有1米长的导火索和几个雷管,分放在安全保卫室的几个木柜里。
“把钥匙给我!我去拿!”
“不!我去。我知道东西放在哪儿。”她把丈夫往外一推“,你快带小军走!”
袁光见妻子突然发怒,不再说什么,挟起公文包就往家里跑。
她打开安全保卫室的房门,从几个柜子里分别取出油纸包着的炸药、雷管和导火索,用纤维袋裹住、扎好,奔向峡口。
清晨在竹索桥那边小路上摔伤了腿,先一阵在老场屋放火驱赶人群时她并不觉得很痛,现在却疼得要命,竟有些跑不动了。
你跑什么?
她放慢脚步,自己说:你向县里领导接受了炸拦木坝的任务,你就等于是向县领导表示你心甘情愿去死!你以为你既能炸开栏木坝又能活下命么?拦木坝下的河道两边是悬崖陡壁,几百米外才有上山的小路,你要下到拦木坝底安放炸药,没二十分钟休想离开死亡河谷,偏偏导火索就那么长!杨春秀,你怕是在劫难逃了!你干嘛非接那电话,还慌慌张张地跑,嫌自己死得迟么!
她不想死!她还不到三十岁,尽管丈夫从未爱过自己,但还有儿子。儿子善良、聪慧,小小年纪读书便很用功。她希望儿子也像他父亲一样考上大学(但千万不要回山区),最好读研究生,娶个漂亮姑娘。她一定提前退休带孙子,给小两口做家务,让大家快快活活,她也会高高兴兴。
老场屋那边大火映红了半边天,有的木板屋火势已颓,烧落架子。
桥的那头,袁光背着儿子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迎面碰上了素琴。
你把孩子和公文包交给素琴,朝山上一指,喝道“:快上去!”
“你呢?”
“我还有事。”
过了一会儿,素琴又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下来。袁光火了“:你疯了!小军呢?”
“交刘大麻子带上山坳了。”素琴喘着气,“我担心你”
“你你不要生生死死的!”
“你俩在这儿,小军呢?”不知何时春秀突然在他们身后出现。春秀提着尼龙袋,枪仍不离手,盯着手攥在一起的丈夫和素琴。
“他已上山了。”
“你还呆着干什么?”
“炸药带来没有?”袁光似乎什么也没意识到。
“带来了。”
“那你和素琴快走,我去炸坝。”
“我地形熟,命令也是我接的,用得着你去吗?”春秀怒道“:你走!素琴留下跟我一块去!”
素琴和袁光互相看了一眼,而后定定地望着春秀那张毫无表情的脸。
“你们还不放开手!”春秀凶狠地盯着他们。
袁光这才醒悟,立刻放开素琴的手,讷讷地说道“:小军他妈,你怎么能这样?不行,让素琴走,我与你一块去炸坝!”
“少废话!你赶快给我走!”
一个念头在春秀脑海里再也驱赶不去,好比种子从土里爆出芽来。一个长期霸占自己男人的女人,一个使自己长期处于无爱的屈辱地位的女人,她一把抓住素琴的手腕。
“杨春秀!你不能这样!”
袁光伸出双臂拦住她的去路。
她松开手。
素琴刚要扑到袁光身边去,春秀已从肩上取下半自动步枪,将枪柄夹在腋下,一手平端枪身,指勾扳机,枪口直逼素琴胸口。
“你想逃走?一枪崩了你!”那阴森森的语调,如在地狱中发出。
袁光完全明白了她发疯似的举动的用意,全身打了个寒噤。
素琴完全明白了春秀此刻心里的念头,瞪着春秀,冷笑道“:你把枪放下!不用押俘虏似地对着我,我陪你死。不就是个死吗,你姓杨的不怕,我也不怕!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想报复我,你早就想报复了!”素琴跨前一步说“:我来提炸药吧。你也歇歇手。”
两人互相瞪着,愣在那里。
“快走吧!”素琴领先拨开荆棘茅草向坝底走去。春秀却没动。她望望素琴,猛然喝道:
“站住!”
素琴站住,回过头。
“你上山去吧!”春秀低着头,说道。
素琴愣愣地站在那儿,似乎不知所措。
春秀抬手朝天放了一枪,狠狠地吼了一声:“还不跑!
愣在那儿干什么?”
素琴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退了几步。
“站住!”春秀不看素琴,两眼望着山上“,听着,你以后要对小军好!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要不我变成厉鬼也会找你算帐!”
说完,春秀一扭头钻进草丛中去了。
春秀溯着河岸走到拦木坝下。
拦木坝,拦木坝,怕你塌时,你让人心惊胆颤好像立即就会天崩地裂,要你塌时,你怎么倒稳如泰山了,莫非九溪江采育场百十号人,今天你单要我杨春秀一人的命不可!
面前,一根根交错纵横架空重叠的木头倒梯形般地卡在黄色城墙的顶部,遮住了头上的一片天空,坝基下水花四溅,寒气袭人。春秀不由得打个寒噤。她放下沉甸甸的尼龙袋,将锁口拉链扯开,露出油纸裹着的炸药,再从身上掏出雷管插进炸药包,接上导火线这里的一切,都被一直在桥头站着的袁光清清楚楚看在眼里。素琴站在他的身后,眼前这从未经历过的一幕使她完全惊呆了!
突然,袁光推了她一把,狠狠地说了句:“这本该我去,小军就托付给你了!”
不待她回答,袁光已奔下河岸。碎石割破他的脚踝,他不知道,荆棘划破他的脸,他不知道,他拼命地往前跑,往前跑—
“你来干什么?”春秀冲他喊。
袁光没有回答甚至都没顾上看她一眼。
装满炸药的尼龙袋安然无恙,溅起的水花仅打湿了外面的一小块。他迅速检查了一遍,从春秀手里拿过火柴,便爬上拦木坝。
炸药强塞进拦木坝的空隙里,仅留导火线在外。袁光将火柴叼在口里,一只手攀着水淋淋的木头,一只手拿起火柴梗在磷纸上划。磷纸有些湿,好不容易划燃一根,又被上面渗下来的水珠滴熄。
春秀一把抢过火柴,仿佛在下命令“:你搂住我!”
他将腾出的那只手搂住她的腰,全身前倾,用背脊挡住上面渗漏下来的水珠,挡住唿哨的河风。水珠很快滴湿了他的后背。
又划断了几根火柴。
“我来划。”
“不,还是我来!”
嚓—
终于划燃了一根。
他将身子弯得更低,不让水和风透过。她用一只手掌弯成半圆形,拢住。
导火索点燃了。
导火索才一米长,嗤嗤地冒着火星儿。
他们定定地瞧着它越缩越短。
他自言自语“:跑也白跑”
她说“:我知道。”
“你想什么?”
“我在想我终于和你在一起了!”
袁光的心被强烈地震撼了。渐渐地,眼睛似蒙上一层雾,模糊了。他想说句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将冰凉的脸贴在她那同样冰凉的脸上,将她搂得很紧,很紧。
嗤嗤的火星儿已缩进尼龙袋里去了。他们什么也没听到,整个世界在刹那间成为一片空白,几十米高的狂澜挟着如炮弹出膛般的木头,以雷霆万钧之势扫荡着它前面的一切!九溪江采育场眨眼消失了
山坳上,一个女人凄厉地惨叫一声,双手前伸,跪向河川。
卖厂
宋师傅走过车间,见大门贴了封条;正纳闷,接着又发现仓库门上也交叉贴着盖有大印的封条,便愣愣地不知该怎么办了。
宋师傅是劳碌命,早先在车间里抡大铲,每天把酒糟铲进铲出,拌料、入池、起窖、装甑,都是力气活。他系个裤头,光着脊梁,还直淌汗水。一天下来,喝三两“谷烧”,洗个热水澡,周身通泰。后来厂里搞起了机械化,改固体为液体,生产食用酒精和色酒;他没多少文化,便调到仓库。仓库清闲轻松,宋师傅却忙乎,他总是拿块抹布,在齐胸高的酒坛子间转圈子,顺手将坛盖盖严,扫扫抹抹。仓库很大,每一列坛子装一种酒,宋师傅闭上眼也能分得清。他虽有嗜酒的习惯,却从不在仓库呷一口,除非兑酒时请他品评,他才舔一舔。
近些年来,酒厂越来越不景气。大气候不好,又贷巨款扩建新厂房;负债经营,效益滑坡,无力还贷,银行再也不肯贷款,厂子便瘫在那里。已经几年没生产了,工人想上班也没班上,年青力壮的便四处打工,年纪大的拾点破烂换两个油盐钱,日子迷迷糊糊地混着过。只有宋大有师傅,仍然作古正经地去上班,每天八小时、一分钟也没少;仍然有那么多的事要做,要抹洗仓库的坛坛罐罐,要到车间里去打扫、擦锈,常常弄得一身灰一身汗。大伙一见他往厂区走就说:
“劳动模范又去模范了!”宋师傅年年评劳模,不但是县里的劳模,还是市里的劳模。这几年厂里再也分不到劳模指标了,宋师傅才没参评。但没参评不等于不是劳模,宋师傅做事依然勤力勤心,风雨无阻,没分文报酬上班,谁能做得到?
厂长赵公明劝他“:厂子都稀烂了,你何苦还劳累?”宋师傅说“:我愿意。”侄儿宋爱国说“:你老糊涂了。”宋师傅说“:我心里明白得很,爱厂如家,谁听说家穷就厌弃家了?”有人怀疑他神经有毛病,他说“:你才有毛病。”宋师傅不在乎人们怎么看他,忙忙乎乎地上班、总觉得自己仍然是主人翁。那年,他作为酒坊的伙计和老板一起“公私合营”,成了地方国营酒厂的正式工人,“国家工人”四个字便像金印似的烙在他心上。几十年了,他很为自己是“国家工人”而自豪。厂里几年没开支,他能体谅;再怎么样,咱还是国家工人,自己看重自己。不上班,便觉失掉了什么;上班,才觉得踏实。
可今天大门贴了封条,不能上班了,心里空落落的。他就怪自己,星期天不该去旮旯里栽菜,厂里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愣神了一会,见办公室那边聚扰了一群人,便走了过去。
办公室平时难得开门,今天打扫一新。宋师傅隔着门缝朝里瞅了一眼,见赵厂长和经委王主任身子朝前倾,与一个他有点面熟的银盘脸谈着什么。宋师傅不好意思偷听,转过身,人们便问“:他们谈得怎样?”
宋师傅说“:我没听。”
“咋不听?”他们就有点责备的意思,说厂子要拍卖了,买主就是那白脸汉。宋师傅恍然明白为何到处贴封条了。
早就传闻要卖厂,说是由造纸厂接收。宋师傅心里虽然难过,但一想到造纸厂也是国营厂子,自己还是国家工人,便觉得也没掉份,就不再凄惶。今儿,大概是来谈这件事吧?他想。
办公室里的声音大起来,只听赵厂长说“:刘老板,酒厂都是些勤力人,老实听话,留下他们你不会吃亏”
宋师傅听糊涂了。赵厂长为何称造纸厂的人为“老板”?为何央求他收留酒厂的职工?不是说连人带厂房一齐转过去吗?都是公对公,有什么求奶奶拜爷爷的呢?就问旁边的人。
“宋师傅,你是隔年的黄历了!”旁人告诉他:纸厂接收酒厂的事早就泡汤了,他们自己就嫌人多难养活,哪愿再增加负担。今天来买厂子的是深圳老板,叫刘三金。
“刘三金,是他—”怪不得有点面熟,宋师傅忆起了以前的事。
当年,刘三金跟他一起抡大铲。小伙子贪杯,那晚下班,他偷喝了一斤“老谷烧”,酩酊大醉倒在洗澡池里。水淹没了他的口鼻,他仍然人事不省。宋师傅听到澡堂里水哗哗响却无人声,以为是有人忘了关龙头。过去一看,才发现命若游丝的刘三金。他赶忙将他背出来,给他揿“人中”、灌凉水、喝醒酒汤,忙乎了一个通宵,他才救治过来。后来,刘三金跟厂长干架,一气之下跑到深圳,混了七八年,竟人模狗样地混出个脸面来了。
“他买酒厂,咱不成了他手下的伙计了?”宋师傅心里就有点苦涩。
“不叫伙计,叫打工仔。”旁人纠正道。
反正是一回事。
宋师傅想着就憋屈得慌。当了三四十年扬眉吐气的国家工人,又转到老路上给老板当马牛,累死累活不说,还得看人家的眼色行事,没你说话的地方。这世道越变越叫人不明白。
“我是买厂子,不是买人,凭什么硬把他们塞给我?!”刘三金声音很响,口气硬硬的“:再说,厂子也不是我想买,是你们找上门来要我买,现在又提这个那个,是不想谈生意了?”
“刘老板,别误会,别误会。事情好商量,好商量!”王主任在说话,声音不大,门外的人却听清楚了。有人发牢骚:
“政府想把我们撂给资本家,资本家嫌我们累赘,谁也不管咱死活,这日子怎么过?”
“谁在说怪话?赵公明你去看看。”王主任生气地道。
赵公明打开门,又关上,说“:厂里的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