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琴不动,抱着手臂说“:你想去喊你就去喊吧,手和脚都生在你身上!”
“素琴,人命关天,今早你和袁光我只当不知道!”
二
丽萍回到卧室,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将丈夫捅醒,诡秘地说“:哎,刚才我可亲眼看到一场好戏!”
黄金平挪开她凉丝丝的手,也不睁眼,只扯扯被子盖严裸露的肩膀,翻了个身,嘟哝着“:清晨大早,哪有什么好戏?”
“春秀从素琴房里把袁光拖出来了,袁光连裤子都没穿好,,
丽萍的绘声绘色使黄金平来了神,立即睁开了双眼。
“春秀那张脸铁青铁青,真吓死人哩!手里还提着枪。”
黄金平一激灵抬起半边身,靠在床头柔软的绣花丝棉垫上,连连追问“:后来怎样?后来怎样?”
“后来么,后来没怎样?”丽萍快快地说。
“广播里喊什么?”
“没听清”
“一问三不知,进房弄醒我干啥?”
他老大不高兴。这个女人,空有一身好皮囊,内里却是一包草。当年她作为总机话务员,曾偷听过他与春秀的通话。他满以为只要付出几迭钞票便完事大吉,却不料被素琴当场捉奸,应该说他是不得已才娶了这个浓妆艳抹的女人。
“怪了,”他闭上眼睛嘟哝“:丈夫跟素琴那骚妇勾搭成奸,春秀干嘛不教训他们呢?她担死牛扛死马的力气,还怕打不赢那两个狗男女么,况且还有枪哩”
这时,素琴突然闯进来,一把将被子掀开,柳眉倒竖,怒吼道:“你们耳朵聋了?没听到广播?等死啊!还不快喊厂里的临时工往山上奔命!”吼罢,一阵风似地冲了出去。
拦木坝?木头垒起高墙?逃命?
黄金平心头一悸。他毕竟是有阅历经世事的男人,拦木坝那儿他去过,甚至还向袁光建议将木架拆下来,废物利用加工成方料出售,只是没想到它会拦住暴雨冲涌下来的木头。
他匆匆穿好衣服,趿上鞋,踏着嘎嘎吱吱的木楼梯上到加工厂的房项。他从黄色城墙的狰狞中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了。
“我的娘!”他脸色霎地变了,两腿发软,险些从房顶一头栽下来。
他惶恐万分地急忙下楼,站在场坪中间,对着临时工住着的低矮木板房大声叫嚷“:张师傅,李师傅!喊你们的人快起来!不得了,发洪水了,快上山逃命!”接着一头撞开卧室门,从裤腰带上取下钥匙,打开组合柜,从柜里捧出一口精致的小牛皮箱。那小牛皮箱里锁着他的全部存折和四万元现金,还有与丽萍结婚时替她买的金银首饰,他借口安全保护将它们全锁在箱里。这小箱子是他的命!。
“你哪去呀?”丽萍吃惊地嚷。
他把小皮箱交给丽萍,自己转身抱起多功能的松下原装大彩电“:逃命!”
他一口气跑到通往山上的竹索桥上才气喘吁吁地站住。他转过身朝场部望去,院坪里一堆堆圆木在明澈的晨光下泛着黄白,而在圆木堆旁边那蒙着白色窗帘的小楼里,是散发着丽萍脂粉香带有拼花地板的温馨的家,乳白色的组合柜中还挂着价值千元的裘皮大衣。加工厂尽可让大水冲走,可那一堆堆圆木和家具、衣物是他花费了五位数人民币的呀!木坝会不会现在就垮?如果一时不会坍塌,他扔下那个房门也不锁的家是不是失策?或许自己把形势估计得过于严峻?或许素琴是趁机捉弄我?当年她就是佯装外出下半夜又突然归家,设下圈套捉奸的。
他踏上桥端,晃了一下身子,竹索桥也随着晃悠起来。
如果众人拥挤奔跑上桥,它即使不裂断也会打秋千,那时再逃,也许就来不及了。
已开始有人群向竹索桥拥来,袁光与素琴挥舞手臂大声叫嚷着。黄金平将日本松下原装彩电又扛上肩,踏上竹索桥。
素琴从后面追了上来,喊道“:加工厂还有人吗?”
“他们都上山了。”
“你老娘呢?”
“老娘—”黄金平眼睛突然睁大,怎么就偏偏没想到睡在偏房的老娘?黄金平妹子去省城学习,将娘亲送到哥哥这儿暂住。他虽说没让她挨饿受冻可也很少嘘寒问暖,就像家中没这个人一样。大难临头,他什么事都没忘记,就忘了老母亲的存在。他对妻子说“:丽萍,你快去扶老娘上山!”
“我我实在走不动了”丽萍哭着脸,摩娑着酸痛的腿。她懒散惯了极少参加体力劳动,今早不要命地跑上山,骨头早已散了架,哪有孝心去背婆婆上山“:咱雇个人去!给钱,肯定有人愿去—”
“混帐!”黄金平一巴掌扇过去,丽萍那粉白的脸颊便留下五道鲜红的指印。
“你打我?你竟敢打我!”丽萍嚎啕大哭,朝丈夫身上一撞,两人扭做一堆。
素琴瞪了他们一眼“:你们俩上山去,我去叫老人!”说罢扭头往山下奔去
场部静悄悄的,与场站紧邻的木材加工厂也一片沉寂。
而在离场站三百米远的那一排木板平房里,却隐隐约约传来吵闹声、怒骂声和鸡飞狗叫的喧嚷声。素琴知道袁光与春秀都在那儿,急忙上楼,将保险柜里的袖珍帐簿和五千元现金放进坤包里,边跑边将坤包挎到肩上,奔进那座隔做两间放工具的偏屋,后来腾出一间作黄金平老娘的住室。
黄金平的老娘木偶似地坐在床边。她耳朵有点聋,眼睛却还好使,见门推开,以为是媳妇喊她去吃早饭—只有吃饭时,儿子媳妇才与她在一起。平常她整天呆坐在房里。
幸亏耳朵聋,把门窗一关,外面锯木机的啸叫声传到她耳里时变成了蚊子似的嗡嗡声。
进来的却是素琴—她以前的儿媳,结婚半年就闹离婚的坏女人—她从来认为凡闹离婚的都是坏女人。不是坏女人能跟丈夫翻脸无情吗?她怪儿子太心软,为什么不用荨麻刺抽打那坏女人,让他全身布满刺毛,奇痛难忍喊爹叫娘;就像当年金平他爹整治自己一样。她觉得儿子吃了大亏,见到这女人便忿忿然。
“伯娘,河里发大水了,场里人都逃光了。你儿子让我回来背你走哩!”素琴见过去的婆母一副阴沉的样子,心里明白,也不计较,俯下身贴着老太太的耳朵大声道。
老妪深陷的眼窝里露出褐黄色的瞳仁,只漠然地膘了她一眼,她才不相信这坏女人的话哩!尽管儿子媳妇对自己不怎么样,远没有女儿孝道,可再怎么说儿子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真要出了什么事他能扔下老娘不管吗?而且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这坏女人帮的呀!我老了,心不糊涂哩!
素琴不得不把事情原由简单明晰地告诉她,让她明白面临的危险,明白她儿子不会再来救她。
“伯娘,快让我背你走吧,请相信我!”她蹲下身,欲背起老人。
老太太的眼睛眯开一条缝,说“:别碰我!”
“伯娘,我知道你见怪我,不相信我,可现在人命关天,我必须救你走!来,让我背起你”她一边劝说,一边强行背起老人。
那老妪枯搞的双手攥成小小的拳头,鼓槌似地擂她的双肩,接着拧她的脸和脖颈。那没牙的嘴死死咬住她的耳朵,臭烘烘的气息熏得她真想呕吐。她只得将老人放下,顺手抄起个枕头。
老太太以为她要捂死自己,顿时吓昏过去。素琴把昏迷了的老人背在身上疾走。河滩那边一排木板房传来的声音越来越大。仿佛还随风飘来了呛人的烟焦味和着火时的“毕剥”声。然而,她没有回头,只是不停地疾走。她怕老妪一旦清醒过来又发生什么意外。
她不容易才走过晃晃悠悠的竹索桥,她实在没有力气了,将老妪从背上放下,扶到桥头石墩上喘了口气。刚坐下去,忽听到峡口那儿一阵轰响!
只见汹涌的河水载着数百根木头泻下,一眨眼河床便满了,水位抬高了六七米,将悬空中间成孤度下垂的竹索桥抬起,浑黄的水流漫上桥头石墩,淹灭了她的脚背。她不敢再逗留一秒,背起老妪,一步步艰难地向山上挪去三
原先,九溪江采育场场部是建在河边上的。那时木头靠河运,人们居家喜欢柴方水便,河滩边就顺理成章地竖起一座座结构粗糙的木板房。
后来,土黄色的毛马路沿着山边一线崖壁伸了过来,于是在面临公路、背倚百丈高崖的荒草坪里便建起青砖平顶的办公楼。随之挨着新场部的公路边又办起了木材加工厂。因此百十号人的采育场便分成了两大块,隔着几百米芳草萋萋的洼地遥遥相望。河滩边的那块称老场屋,绝大部分职工住在那里。
春秀风风火火地挨家挨户擂门敲窗,男人女人们被她从床上喊起来,揉着眼睛,打着呵欠,嘟哝甚至咒骂着。拦木坝?城墙样堆积的木头?
逃命?
让他们相信确确实实大祸临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随大水漂浮冲撞的木头见得多了。哪年不发大水?哪年没有木头打下去?几十年了,木板房都安然无恙。不过下了半夜暴雨,往年几天几夜暴雨都没事哩!广播里喊,谁愿听,谁又会相信,说不定又是那个缺德的青皮后生促狭弄鬼。干脆关掉,清静!谁知春秀那男人似的噪门又把刚回笼的好梦搅醒了。
人们站在门口,男人们隔着木皮钉就的齐肩高的篱笆墙互相搭话,望望有些发黄却并不汹涌的河水,又望望还在挨户喊叫的春秀的背影,便不以为然摇摇头。
有一户春秀没喊,不是忘了喊,而是不愿喊。
她无论如何也忘不了她儿子小军在洪水中挣扎时,刘大麻子无动于衷地观看的情景,忘不了刘大麻子在其儿子求他救小军时打在他儿子脸上的那记重重的耳光,稚嫩的脸上留下的指印是用刀子也刮不去的!
刘大麻子至今还没对她有任何忏悔的表示。
刘大麻子因不肯在劳动合同上签字而又强要工资被袁光拒绝后,用鱼尾斧劈开财务室的门并气势汹汹要劈死袁光,是她及时赶到夺下斧头。大麻子被拘留释放回来后,只得在合同上签了字。后来他的收入比以前还高,他也不再龇牙咧嘴有时甚至还逗小军但她内心里没法消除对大麻子的憎恨。但愿刘大麻子被木头撞死,被洪水冲走才好!
可是刘大麻子那老实、仁义的儿子呢?
她放慢脚步,站住了,返回身跑进刘大麻子家的院子里。
刘大麻子家那条肚腹圆鼓鼓的母狼狗对她很陌生,见她慌慌张张地进院,汪汪狂吠扑咬她,逼着她退出院门。虽然没咬伤皮肉,可却将她半新混纺尼龙裤撕破了。
她被激怒了,一时性起,将半自动步枪取下,抡起枪托准准地击中头部。那狗哀嚎着夹起尾巴窜到窗朝狗打去,旁趴下。她以为它老实了,盯着它走向窗前。不料那恶狗第二次扑上来,又欲撕咬她。她怒不可遏,使出全身力气,把枪托狠狠横劈过去。那狗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嚎得更惨,拖着一条腿怯怯地缩进窝里,不敢再出来。
“哪个狗×的打我家的狗!”屋里传出刘大麻子怒冲冲地喝问。
“我,春秀。大麻子,快起来!带上你儿子上山逃命!
昨夜发大水,拦木坝堆起十几层楼高的木墙,说不定一时半刻就会塌!”
说完春秀把枪背上,转身往院外走。
离开刘大麻子家,春秀又到邻近的几户再次催促,转了一圈回来,见刘大麻子家房门还没开,就又走到他家窗前:
“刘大麻子,大麻子”
屋里毫无动静,刘大麻子连应都不应了。
“刘大麻子,再不起来我就砸窗了啊!”
屋里还是毫无动静。
春秀抡起枪托,哗啦啦一阵乱砸,砸得那三扇窗玻璃破碎不堪。在那一阵狂砸中,她觉得自己的义务是彻底尽到了,同时感到对那刘大麻子进行了公开的报复,心里顿觉畅快了许多。
“假汉子你个狗×的!发癫发到我门前来了!老子饶不了你,非揍扁你不可!”
春秀再往外面跑时,听到刘大麻子在屋里愤怒地大骂。
她跑向老场部,迎面碰上袁光。袁光张口就问:“素琴呢?上山了吗?”
“她叫新场部的人去了,只有几户,大约上山了。”春秀见丈夫只记挂着素琴,见面第一句就问她,心里酸溜溜不是滋味。
“那头的人都叫醒了吗?”
“都叫过了。”
袁光有些火“:我是问你叫醒了没有?”
“叫醒了!”
“怎么不见人出来?”
“都不信,赖在家里不动,最可恨的是刘大麻子,我一急砸了他的窗子。真该放把火,把房子烧掉,看他们走不走!”
袁光终于明白,他已无法让人们相信面临的危险,也许,也许只有火
老场部那破烂的三层楼的门窗中很快冒出滚滚浓烟,一个火星跃上半空,然后整座房子从下往上卷起红红的火舌。
火越烧越大,人们终于被场部的大火赶出了家门。
袁光拦住了聚集到场部的人群:
“火是我放的。火上房你们才知道急?几十米高的水头裹着上万根木头冲下来,任什么也挡不住!不烧也是一干二净!”
话音刚落,只听峡口那儿一阵轰响。人们一齐朝上游望去。只见两层楼高的水头,像受伤的野猪似地狂嚎着横冲直撞汹涌而下,霎那间淹灭了河滩边的草地,水漫到老场部烈火熊熊的阶基上,竟浸熄了一大片火焰,沿河的木板房都进了水,木皮篱笆墙摇摇晃晃
不必袁光和春秀再多说一个字,众人蜂拥着向通往竹索桥那边地势较高却仅能容手扶拖拉机开过的小土路上挤。
“大家不要慌!党员、干部来维持秩序!”
没人理会袁光的喊叫,人们争先恐后。
刘大麻子不知什么时候钻了出来,他一把夺过春秀手中的枪“,砰”地朝天开了一枪“:让老人和小孩子先走,谁挤我就崩了谁!”
令人意料不到的是黄水又迅速退去,浮动着木头的河水不多时又浅了。原来,拦木坝并没有完全崩塌,只是开了一个不大的口子,一阵汹涌过后,渐渐地又恢复了原来的河道,只将无数树蔸杂草枯枝败叶像扔破烂一样遗弃在河滩。
拼命往小土路挤的人群又如潮水般退了回来,人们以为这一切也许不过是一场虚惊。大家全部往家里跑,一跑回家,便吆三喝四,翻箱倒柜,要把家里值钱的东西一件不剩地翻捡出来。房子是公家的,房里的东西可是自己的。
老场部那三层木楼已烧塌,东一堆西一堆跳跃着火焰,青烟在悠悠苍穹划着问号。
“观音菩萨慈悲,观音菩萨慈悲啊!”春秀扑通跪在地上,朝峡口那边连连叩头。
“春秀起来!求菩萨没有用!”
从不轻易叫“春秀”的袁光,冷峻中又显出几分温柔,给了春秀感情上的某种慰藉。
袁光看了看身边的火堆,又看了看那些仍然在各自家中翻箱倒柜的人们“:烧!继续烧!”
“对,烧!”刘大麻子明白了袁光的意思。活了几十年,刘大麻子今天似乎有点明白做人的道理。他本来对春秀打狗砸窗恨得咬牙切齿,准备要教训她一顿的。
“我看也只有烧!”春秀也表示赞同。
袁光命令道:“烧!我们三人分头去烧!要尽快将他们撵出房子,撵上山!”
火!河滩边一座木板房燃起了冲天大火。老场屋一片混乱。
“杨春秀你个没人要的,让四眼鬼撞上你,红豆子鬼缠上你,你不得好死!”
“袁光,我操你祖宗!你个混帐场长!”
“刘大麻子,你算那门子货?逞什么霸道?你嫖娼搞‘六害’,以为我们不知道?老子非到联防队告你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