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去,当然那道理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山区缺乏人材,你的专业又对口,回家乡去将大有作为。”
当他无可奈何地带着屈尊俯就的心情黯然回乡,家乡的那座小县城并没有表示出应有的欢迎,他被分配到远离县城百里之遥的九溪江采育场。
素琴的农民父母老实巴交,而比她大十岁的哥哥佳贵却精明透顶。他很快就看出袁光不是角色,不可能给他家带来“实惠”。
素琴毕业了,她本来是能够留在省城的,条件是跟一位厅长的公子“共度人生之销魂时光”。她自然不答应,不答应便没法挤进上流社会,没法留在省城。她虽然很愤慨,但愤慨终归是愤慨,就像理想只能是理想一样,最后也只能步男友后尘,回到唱首歌全城都能听到的小县城。
她的命运比袁光要好,被分配到县木材公司财会股—这已属改行,但并非太委屈。当她看到重点大学历史系的高材生在电影院扫场子,而高小毕业生坐在文管所长宝座上趾高气扬的时候,她便认为自己应该“安之若素”而不必愤愤不平了。
而论,公司同仁对她不错,向她献殷勤的有一个“加强排”。这是因为她的“线条”呢还是因为她有文凭或者兼而有之?不得而知。不得而知的她始终如一地将那颗完整的心献给袁光。却不料袁光突然翻了脸,与九溪江采育场场长的女儿—外号“假汉子”的杨春秀闪电式地结了婚。
“你你这个无情无义的东西”那次她在车
站拦住他,柳眉倒竖,颤抖着的手指差点戳到他脸上。
“你你有什么权力骂我!”
“我为什么没权力?我恨不得杀了你!”
“是呀,除掉我,你就好与黄金平成事了。”
“你胡说些什么?你给我讲清楚!”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不答理她惊诧的追问,只说了句“你比我更清楚”,便甩脱她的手,不管不顾地扯开大步走了
两个月前,老父亲托人带信来,说老骨头快散架了,病得厉害。他急忙赶回家,父亲身体却像青桐木似的硬朗。
老父亲递过一张五寸的彩照—素琴与另一个男人肩挨着肩、头挨着头的含情脉脉的合影。那个男人他认识,叫黄金平,木材公司业务股长,据说很有手腕,在社会上吃得开,生意场上是把好角。
“相片是佳贵送来的,他说素琴要他转告你—以后不要再去找她了!”
他痛苦地抱住头。他几次看见佳贵、素琴和黄金平在县城最豪华的“聚仙楼”酒家喝酒猜拳。他心里不是滋味,可又怀疑自己心胸狭窄。佳贵是做木材生意的,有求于黄金平,要妹妹陪着喝上几盅,也是人之常情。就是没有佳贵这层原因,同事之间干上几杯也并不奇怪,自己不也与杨春秀进过酒馆吗。现在看来,他们那时就有另一层意思了,他竟看不出来,或许是不愿看出来。是的,他现在还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他要当面问问她。
恰巧场里有木材送县城,杨春秀押车,他便和她到了县里。到林业招待所挂了号,吃过饭,已月上东天。他怀着一肚子的疑问、苦闷和忧郁走到木材公司单身宿舍二楼素琴的房门前。正欲敲门,忽听到里面有男人的声音:“素琴上床睡吧!”
“好,我就来”
那男的声音极像黄金平,而素琴的声音他是塞住耳朵也分辨得出来,半点也假不了。他的心咚咚乱跳,半边脸紧贴门,只听得里间传来悉悉嗦嗦的声音,灯熄了。他呆若木鸡,脑海里一片空白。下意识中,他晃悠着踏进一家小酒店昏黄的灯光下,冒着热气的几碟荤菜摆到他桌上,盛满白色液体的酒杯推到他面前他听到算盘珠子响,便掏出几张钞票白色液体散发着诱人的醇香,一杯杯倒入口中,流入腹内朦朦胧胧,身子便浮了起来,云里雾里飘琼楼玉宇,仙女舞袖又似乎不是仙女,是素琴,素琴雪白地躺在青石板上
当他终于清醒过来时,已躺在林业招待所富有弹性的棕绷床上。刚刷过的墙壁一片洁白,他感到有一只手臂搂着他的脖子,杨春秀的声音在耳旁响起“:你醒了?”
他很快成了杨应雄的女婿。“一把手”曾很为自己的女婿是正牌大学生而感到荣耀。袁光对他的女儿没有什么情爱,若不是她坚持说在招待所的那晚上她的肚子里留下他的种子,他是绝不会闪电式地与她“洞房花烛”的。结婚三个月,他便想方设法调离了九溪江,直至岳父死后才被迫调回
素琴曾恨了他一阵子,恨得咬牙切齿;后来不恨了,世上男人多得是,不必为这种无情无义的人伤心。经不住黄金平的殷勤和哥哥的撺掇,更出于一种对杀人不见血的舆论的变态的报复,她干脆与黄金平结了婚。
一天,黄金平与他的狐朋狗友喝酒时吹嘘他讨漂亮老婆是靠“新技术”,引起素琴的怀疑,趁他烂醉时拿过他的钥匙,打开组合柜中他时刻紧锁的铜皮镶边的小暗屉;屉里有几个大信封,信封里装着存折和一张五寸的彩照—她与黄金平的合影。仔细端详,这才发现这彩照是她与哥哥佳贵的合影。原来是黄金平与哥哥合谋,花几百块钱买通了摄影师,将相片作了特殊处理。她一直被蒙在鼓里,而袁光则中了圈套。
她压住心头的愤恨,不动声色,只是每晚临睡前在枕头下藏了一把闪亮的剪刀。僵持两个月后,他终于熬不住欲火,跟公司总机室的一个话务员好上了。她看出蛛丝马迹,那天晚上假装乘便车回家,下半夜潜回宿舍,将黄金平与那个女话务员赤条条堵在床上
与黄金平离了婚,素琴不能忘怀的仍是袁光。她向他说明了一切,他也向她说明了一切,包括那晚上他在宿舍门口听到的一切。而实际上那几天她已回乡下与哥嫂一道忙着给父亲办六十大寿。那声音很可能是预先录下的,而房门钥匙则必定是哥哥给黄金平的—佳贵常到县城跑生意,她给哥配了一把房门钥匙。而黄金平为什么偏偏知道袁光这时来找她,却成了一个难解的谜。
他亲她一阵,又将脸在她丰满的胸脯上摩擦了一会儿之后放开她,低声说“:我真得走了,还是别让人发现的好!”
她却将他紧紧搂住“:下次”
“我后天要去市里开会,五天后你到县城老地方,我姨妈家找我,我在那儿等你”
姨妈是个和善的老妇人,常住邻县女儿家,城郊那空荡荡的小木屋便成为他与她幽会的香巢。
“嗯。”她乌亮的眸子撩拨人心“:我就说送财务月报我们要多住几天,我要像真正的妻子一样买菜、做饭给你吃”
“你以前去那里没人发现吧?”
“没有。我是绕道去的只是调来九溪江后,你妻子总对我一副要理不理的样子,她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那几年我在古峒林场当副场长,一年都没回两次家,倒是她带着孩子老远来看我。她也打听过,没听见有关我的风言风语。她一直不知道姨妈家我俩的秘密,只是对我总强调工作忙不愿回家感到不满。去年,她怂恿她父亲出面,到公司要求把我调回九溪江,我提了一个条件:将你与黄金平一道调来”
“结果适得其反,我俩反而不如以前那么方便了。”
“我主要是为了工作。让你理财,替我管好这份家当。”
“黄金平不会与你一条心!”
“我是用他的才,不是相信他的心。他善于经销,门路广,又懂管理,木材加工厂由他承包才有活力,他愿意每年交五万元。”
忽然听到很清脆的一声枪响,仿佛就在附近,就在场里。素琴欠起半边身“:你听,枪声!”
“噢,又可饱口福了。”
常有带猎狗的猎队进山过界,打得野物便就地出售。
她复又躺下,她似乎又想起什么,问“:黄金平的上交款按时缴齐了没有?”
“合同上规定的几项款子都交了,只有设备折旧费他不肯出”
两人正说着,猛听见外间有人敲门。
“素琴!素琴!”
分明是春秀那男人似的低沉的声音。
“素琴你赶快打开门呀!”敲门变成擂门,嗓门也提高了。
袁光手忙脚乱,两条腿硬往一条筒里伸,任怎样也伸不进。
“别慌!”
素琴将纠缠不清的裤子扯平,镇定了一下,问“:谁呀?”“我!春秀!你耳朵聋了?快开门!”
杨春秀在外面吼。
“我还没起床哩。什么事儿呀?那么急。今儿是星期天,财会室不上班。”
素琴异常镇定地穿着衣服。她看了慌作一团的袁光一眼,悄声说“:春秀是老虫?怕她吃了你?有我哩!”
“快叫袁光出来?”
咚!咚!咚!
好像是枪托捣门,这女人是护林员,场里唯一的一支步枪就在她手里。
素琴在房里提高了嗓门“:你怎么一大清早就上我这儿找男人?我看你八成是梦还没醒吧?连个大男人都守不住,跑到我这撒疯,告诉你,我也不是省油的灯!”
“我昨晚不在场里,才从岭背回来。家里只有小军一个人睡觉,袁光的被筒还是凉的,办公室广播室的门都锁着,他肯定在你这里!”
“你到别处找找—”素琴想把春秀引开,好让袁光溜出去。
“少费话,再不开门,我砸窗了!”
素琴住的是二楼尽头的一个小套间,前间临走廊,后间外面是绝壁,前后窗户都安有拇指粗的钢筋。春秀要砸的自然是前窗,凭她一身力气,掰开钢筋,身子是能挤进来的。
春秀果然从门前转到窗外,用枪托敲击窗棂,高喊“;我真砸了!”
袁光脸都吓白了。他怕她的吼声和砸窗的响声惊动大家,男女老少百十号人都围拢来看热闹,他的脸往那儿搁?
威信扫地,臭名远扬,然后是没完没了的审查、讯问“素琴,我从后窗跳出去吧,没别的法子可想了,好汉不吃眼前亏!”
“后窗也安有防盗钢筋,你这书生怎么掰得弯?就是跳下去,五六米高,不摔死也会伤骨断腿。你我都穿好了衣服,还慌什么?你给我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子旁!”素琴说着,找出帐簿和算盘,放在袁光面前。同时没忘了应答外间窗外的春秀“:你有胆量你就砸吧,不,干脆把房子烧了!反正是公家的;看你有多少钱赔!”
素琴以为春秀早算计好来捉奸,说不定窗外楼下早站着她的人。到了这种时候,她反倒镇静了。几年单身女郎生活,什么样的男女没见过,什么样的风言风语没听过,爹娘年前相继去世,哥哥又令人憎恨,她什么事情都不惧怕了,什么顾虑也不存在了。
袁光也镇定下来,他暗暗打定主意:如果春秀大吵大闹,他也准备豁出去。这种事也犯不上哪条,无非是丢了这顶乌纱帽,大不了离婚,这么憋憋屈屈地活着也活腻了。
窗外杨春秀已等不及了,火冒三丈,只听“哗啦”一声,一声玻璃捣碎了,接着护窗钢筋发出扭弯了的咯咯吱吱的响声。春秀像头被激怒的雌兽,从偏向两边的钢筋中间挤进来,跳入房内。一双又脏又湿的大码子解放鞋踩在水泥地板上,留下两个长长的脚印。
…
“我帮会计核帐”
袁光倏地站起,赶上前,将素琴护在身后,一只手防范地伸出准备挡一阵。
春秀黑着脸,吼一声“:闪开!”蒲扇般的大手一推,他趔趄着连退几步才站稳。
素琴将袁光轻轻推向一旁,上前一步,站定在怒目圆睁的春秀面前,双手往腰中一叉,冷笑道“:都说你有几斤力气,今天我倒要领教领教。打吧,是我勾引了他!有五六年了,你今天是第一次撞上!”
杨春秀气得全身发抖,却说不出一句话。
“怎么?还犹豫?你手里不是有枪吗?”她解开衣襟,“干脆,开枪吧!朝这里打!怎么,不敢开枪?怕偿命?没这胆量你趁早给我滚!告诉你,我恨你!以前我一直以为你是好人,如今我才知道你是从头坏到脚的臭女人!你以为你干的那些事我一辈子也不会知道?我问你,你怎么偏偏趁我那晚不在家时邀袁光去县城?又怎么偏偏让他听到我房里装神弄鬼的声音?那夜又趁他酒醉时干了那种事!
你老实说,你是怎样伙同黄金平设下圈套拆散我与袁光的?
雁过还留声哩,当年黄金平打给你的电话和你给黄金平的电话我都知道了,可惜知道得太晚了,太晚了!”
积郁于心一直无机会吐露的话终于喷射而出,当年大学生的文气早已随时间淘洗而去,生活使她增添了许多泼辣。
袁光从素琴那云里雾里愤怒的质问中悟出了什么,往事如烟,而刻骨铭心的几幕是难以忘怀的。他恶狠狠地给了春秀一记老拳,吼道“:离婚!今天就离婚!”
春秀身子闪了一下,没有后退,反而扯着他的胳膊叫道“:听着,拦木坝那儿垒起了木墙,你快去喊广播,通知全场职工,往山上逃命要紧!”
听她说的完全是另外一码事,袁光倒有些蒙头转向:
“木墙?什么木墙?”
“木头在峡口拦木坝那儿把河道堵了,十几层楼高,水位已经抬高了几十米,平齐墙顶了。那拦木坝早就朽了,随时会垮,上万根木头和几十米高的水冲下来,全场就完了!
我见广播室锁着,鸣枪又没人理,只有找你。你快去喊广播,叫大家赶快上山逃命,迟了就惨啦!”
春秀见丈夫还没转过弯来,便一把拖住他往屋顶上走。
隔墙的木材加工厂那边,一张女人粉白的脸隔岸观火,是黄金平先勾搭成奸、后成为他老婆的丽萍。
“你—”春秀见她鬼鬼祟祟的样子就有气,却来不及想别的,冲她喊“:快回屋去,喊醒你一家人,上山逃命!”
那白脸女人无动于衷。
春秀顾不上多理她,扯着丈夫,走完最高一级楼梯,踏上屋顶。
袁光终于看到那耸立于峡口的巍峨的黄色城墙。尽管被山势挡住了半截,那露出的半截城墙在水与堆积的树木挤压下,岌岌可危。
素琴也下了楼,走到场办公室前的空坪里,仰着头望着顶上的袁光和春秀。
“素琴—”
丽萍隔墙站在高凳上,皮笑肉不笑的搭讪着问“:春秀没打你吧?”
素琴没回答,一脚踩住一个软绵绵的东西,那东西发出“哇哇”的叫声。她一脚将那只胀鼓鼓的蛤蟆踢开,骂道:
“讨厌的东西,聒噪!”
那粉白脸骤然变红,又由红变白,很快从墙头消失。
袁光和春秀同时从屋顶下到坪里。
袁光神色严峻地对素琴说“:快打开广播室。”
一个个喇叭便响起袁光急促的声音。
他把面临的危险三言两语简明扼要地告之全场职工,命令大家立即起床逃命!那回荡在每栋宿舍、每座平房前的声音就像无数乌鸦扇动黑色的翅膀。但黑色翅膀扑门的声音并没有引起震动,人们仍然眷恋着春天大雨过后清新凉爽如薄荷的早晨,更无法相信这天方夜谭似的神话,他们以为是有人在广播里开玩笑。有次,一个百无聊赖的青工对着扩音机发誓,说他与一位姑娘情深如海并准备结婚,欢迎大家去吃喜糖,引起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素琴与春秀同时站在广播室外,素琴多少有点不自在。
春秀似乎没顾上想别的,冲着素琴叫道“:广播叫了一阵子,怎么还没什么动静?我们分头去敲门,喊他们起来逃命!”
素琴不动,抱着手臂说“:你想去喊你就去喊吧,手和脚都生在你身上!”
“素琴,人命关天,今早你和袁光我只当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