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无语 隆振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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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无语 隆振彪-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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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培已绕着“金撒(”先祖母的殿堂)转了三圈。
  岩扎说“,女还舅屋”是撒堂立下的规矩,金撒在规矩在,金撒倒规矩也倒。如果他金培掀倒金撒而又没受到撒堂的惩罚,就说明规矩可以改,他岩扎愿意退让,如果他既不决斗又不拆金撒,还不离开珠美,他迟早会杀了他。
  他没有别的选择,离开珠美或死都是他不愿意的,只有祈求撒堂的在天之灵原谅他了。
  金撒是寨子中间的一座青石坛屋,八尺高,一丈见方,八角形状;屋内有个小天井。他推了推紧闭的坛屋门,纹丝不动。便绕到屋后,攀着一处风雨剥蚀的墙壁翻进天井。
  天井中间有一土坛,坛下埋着铁三角架、铁锅、火钳、油杉棒、铁剑等物,坛上撑一把油纸伞,坛旁种一棵冬青。
  撒堂是侗家的保护神。传说天地混沌初开,是她领着儿女们避开洪水猛兽的侵扰,用九龙宝刀开路,在这山叠着山的地方安顿下来。侗寨栽树满山绿,种禾谷满仓,养鱼鱼满塘,全靠先祖母的荫庇啊!
  金培跨上土坛,将油纸伞把往上拔,伸腰时头碰到冬青树。他下坛,抽出平头破篾柴刀朝树干砍去“。咚!”虎口震麻了,柴刀又弹了回来。他一看,是刀刃刀背用反了。他静下心,周围万籁俱寂,又挥刀砍去。刀锋未曾碰树,脚却被什么东西拌了一下,栽倒在地,刀锋碰伤他左手食指,血直往外渗。
  金培扔下柴刀,捏住受伤的指头,舔着咸味的血。仔细察看,绊住他脚跟的是一根又长又粗的野葡萄藤—当年金撒“安殿”时留下的供品。
  “安殿”的礼俗是十分隆重的,光供品就找了三年;有恰好九层叠起的蚁巢;有横盖过大路的野葡萄藤;浮萍要在朽木里自生自长的;水要三江汇合处的漩涡水;草要又高又直无风也颤动的蓍草(香料草)。安殿时封寨三天,严禁生人入寨,熄烟灭火老少寒食。到第三天才举行安殿仪式,然后用火镰击石取火,点燃干艾叶回家,这便是撒堂赐与的幸福与吉祥的火种。
  手指隐隐作痛,难道这是无所不在的撒堂对他大不敬的惩罚?他突然感到了恐惧,冥冥中是撒堂那能穿透一切的目光。你看不清她,却能感受到那目光;说不定这银白色的月光,就是从她眼睛里射出来的。无所不在的先祖母啊!
  他颓然坐在地上,手触摸着那要枯萎的的野葡萄藤,突然想到:即便他把金撒毁掉,人们又会很快地修建起新的金撒,又一次虔诚地举行安殿仪式,它是非人力所能掀倒的呀!
  邻近的吊脚楼里传来响声,亮起一点红光。大约是金撒的响动惊醒了他们,要出来看一看。
  金培的心一下子缩紧,他明白他不能再犹豫了。他迅速拾掇了东西,将油纸伞重又撑开,恢复原状。翻过屋墙后,他加快了步伐,很快消失在大山那灰蒙蒙的暗影里。
  六
  山洪暴发的时候,娴静秀美的小青河变粗野了。一抱粗的木桐,就像卷树叶似的进漩涡里,又像离弦之箭似的卷将它射出去。
  岸上小路泥泞。金培小心地避开一个个小小水凼,回上堡寨去;没料到迎面撞上了岩扎。
  决斗不成,金撒没倒,事情拖着,岩扎窝了一肚子火:
  “你又到珠美家?”
  岩扎在离金培三步远的地方站住,搅成一团的黑棕麻似的眉毛拧着,冷冷地望着金培。
  金培的默认令岩扎生气“:我说过你不要去!”
  “表哥”
  “我不是你表哥!”岩扎亮亮的圆眼发红,有一种邪恶的东西在他心头燃烧。
  “糟了,我怎么像珠美一样称呼他呢?”金培心神不安,暗想“:那不等于逼他承认我和珠美的那种关系么?”
  “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岩扎低沉的声音里积聚着愤懑,金培完全明白他问的是什么,却无言以对。生死决斗与掀倒金撒都是他不能做到的。
  “岩扎,你听我说—”他极力沉住气。说道:“我和珠美早就商量过了,要攒钱给你娶亲,娶一个比珠美还美的勒缅。你不会失去什么,真的,为什么要给我们也给你自己过不去呢?”
  “你再说一遍!”
  “我们要攒钱给你娶亲,我今天就是去向珠美告别的,明天我要到山外去做活路”
  “哈哈哈哈”一阵毛骨悚然的狂笑过后,岩扎恶狠狠地道:“别做美梦了!竖着耳朵听着:你就是拿金山银山,也买不走我的珠美!就是九天仙女,也不能换我的珠美!
  除非你跟我决斗,除非你掀倒金撒!”
  岩扎堂堂勒汉,怎么能用别人的钱娶亲?珠美本应属于他,他怎么能同意用别的勒缅来替换?今天,从他的情敌—金培口里说出这话,极大地伤害了岩扎的自尊心,更激起他的愤怒,他的黑棕麻似的眉毛剑一样竖直了。
  岩扎的强硬和固执使金培进退两难,他翕动着嘴唇:
  “这我办不到,办不到啊!”
  “你滚,你远远地滚!”岩扎脸上铁块似的肌肉紧绷着:
  “你不配爱珠美!你不配!
  岩扎凶恶的神情令人骇怕,在他的步步进逼下,金培不自觉地往后退,他见岩扎扬起拳头,以为要揍他,本能地往旁一偏,脚一滑,嗤溜一声站不稳身子,直往下倾,掉进了小青河波涛滚滚的洪水中。
  岩扎惊呆了。
  没等他明白过来,滚滚波涛已将金培卷得无影无踪七
  自打金培姐姐哭着找岩扎要人,要他赔她相依为命的弟弟,岩扎的心就再也没有安宁过。负疚感恶魔般缠着他、咬着他。这个武高武大的勒汉第一次感到空虚和软弱,不敢面对一道道如锥的目光,害怕听到“嗡嗡”的议论声。前天,他邀几个最要好的勒汉喝酒,竟被婉言谢绝,说是不想喝。尼,假话都说不像,世上没有不啃骨头的狗。从他们那不自然的神态中,他悟出了什么—他已不再是原来那个受人尊敬的岩扎了;连最要好的伙伴都疏远了他。
  他想向人们解释:他虽然有错、有愧,但没有罪,没有昧良心。金培不是他推下河去的,他并没想把他推下河。他越解释人们越不相信。
  或许,只有睿智的寨佬才会相信他说的是真话;也只有德高望重的寨佬才能让人们恢复对他的信任。他摇晃着高大的身子,摇晃着希望,走进了寨佬家—那座用桐油涂抹过的闪耀着金黄色亮光的木楼。
  大约是家里来了贵客。寨佬正在火塘边摆酒,矮饭桌上刚出锅的酸鱼酸肉散发着扑鼻的醇香。见他进来,寨佬就把酒杯递到他唇边,请他品尝他亲手配制的糯米甜酒。
  岩扎推开酒杯“:寨佬,金培不是我推下河去的!你最看重我,我不是那种人!”
  “雁鹅远飞,会留下它的叫声;蚯蚓爬过,会留下它的迹印黑不怕说成白,白不会变成黑心静,耳根净。祈求撒堂保佑你吧,孩子,保佑你不被魔鬼缠住身!”
  寨佬仍然那么热情,热情的寨佬却不再爽快,他聪明的拒绝了他的请求。难道他睿智的头脑也被风言风语吹昏?
  他感到一阵迷惘,走出火塘间时,迎面碰上寨佬那最会唱歌的还未出嫁的满勒缅。她见了他竟吓得尖叫了一声,一步步往后退,像羊见了狼似的惊恐。难道自己是狼?
  他突然想起来了:那天,对岸似乎传来一声惊恐的尖叫,与金培落水时的惊叫都淹灭在洪水的咆哮声里。那么说,是她在对岸;看到了这一切,也说出了这一切。
  那么真是自己把金培推下河去了?他好像记得自己是扬起了拳头。为什么要扬拳头呢?是要借这来加重他语言的份量?还是一种习惯?或者什么也不是?他已无从想起。
  她肯定看到他扬起拳头,看到金培滚下河;寨佬还怎么可能相信他呢?!全寨沸沸扬扬,人们对他侧目而视,都源于寨佬这个最会唱歌的满勒缅,寨佬又怎么会为他出面?
  人们又怎么会相信他岩扎的解释?
  撒堂在上,金培真的不是他推下河去的。他扬起了拳头,却并没有打过去,也没想打过去;可是金培却滚下了河,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的时候,金培就被洪水卷走了,这究竟是谁的罪过?
  他跌跌撞撞回到自己的家。
  或许家中是他唯一可以舔伤口的地方。中年得子的父亲对他并不总是很严厉。这些天,他老阴着脸,也许是因为那些闲言闲语;他在生闷气—生那些嚼舌头的人的气,知子莫若父,他能不了解自己的儿子么?
  父亲望了他一眼,额上的伤疤鼓了起来,被旱烟熏黑了的牙缝里冒出瓮瓮的声音:“做人要有良心!
  “阿爸你也不相信我?”
  “问你自己去!
  阿爸双目闭紧,全身一动不动。而他脸上黝黑的肌肉却不住地颤动。
  谁不爱自己的儿子呢?谁又愿意自己儿子是个不仁不义的人呢?众口一词,又有人亲眼所见,动摇了老人对儿子的自信,他能不痛苦?能不伤心?
  连父亲都不相信他了,世界上还有谁会相信他呢?珠美是不肯宽恕他的。“我宁可嫁一个缺胳膊的勒汉,也不嫁岩扎!”她这样对寨子的勒缅们说。她不称他表哥,叫岩扎,看见他就像看见狗一样,老远就把头扭开。
  唉,落到这种地步,还有什么脸在世上混,他活着还有什么滋味?
  他在床上躺了很久,不吃,不喝,也不吭声,像死人一样。窗外山坡上,老杨梅疏疏朗朗的枝叶间,一只赤红色的山椒鸟在叫“:不如死了好”“、不如死了好”珠美没有想到岩扎会这么消瘦,就像没有想到梳头镜里的她自己那么憔悴、苍白一样。
  痛失主象,她心如刀割,对表哥的最后一丝同情和尊重也被无情的河水卷走了。什么“女回舅屋”的老规矩,什么十九年的兄妹之情,统统化成了灰,她恨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同意“相搭”,和金培远走高飞?!而今,金培再也不会复活,她的心在哭泣。
  她不能宽恕岩扎,甚至远远见到他的身影都感到厌恶和愤恨。他却摇晃着走进她的闺房。
  “你还来干什么?”
  “这是最后一次—”岩扎异常平静,“我请你相信,金培不是我推下河去的!”
  “相信?哼!—”
  他慢慢解开青色侗布上衣,露出古铜色的胸膛:“珠美,我的心还没有你想的那么黑!”
  “我不想听,你走吧!”她背过身去“,我再也不愿看到你!”
  “珠美,你不明白我的心你们都不明白啊!”
  她的轻蔑、鄙夷和厌恶深深地刺伤了他那充满委屈和失望的心。他拔出腰刀,握紧刀把,缓慢、果断而又准确、有力地插进胸膛。好像有什么东西打了一下,“噗哧”一声,一阵猛烈的刺心剧痛使他倒了下去。
  珠美似乎听到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又好像嗅到了一种异常的腥味。她慢慢转过身,脸上的肌肉立刻缩紧了。
  “表哥,你为什么要这样啊?!—”
  珠美双膝跪下,朝岩扎身边移去,抬起他痉挛的手臂,扶住他低垂的头。
  血,鲜红的血,从刀锋上往外渗流,铁线虫似地蠕动,岩扎身边便红了一片。生命意识的深处却还在模糊地与死亡抗争,似乎还有什么事没有了结。他吃力地睁开眼,嘴唇翕动着。
  “表哥!表哥你醒醒!”珠美绝望地喊着。
  八
  “岩扎大嫂,金培从府城回来了他命大,被大水冲了几十里都没淹死,被一个木行老板救了上来后来,他就给那老板当伙计”
  一遍遍打散头发,一遍遍挽起头髻,怎么还挽姑娘们梳的两个髻呢?她已不是珠美勒缅,她是岩扎大嫂了!珠美勒缅已随着大水冲走的金培和血身子泡着的岩扎死了!随着被葬礼和婚礼酒歌燃尽了的枞膏火把变成了灰烬。
  不知什么时候,起雾了,浓浓的,稠稠的,像谁倒下一桶桶豆浆,满寨流动,能把人浮起来似的;又像从天上飘下一片片白纱巾,木楼、山寨、坡谷都被一层层白蒙蒙的雾气罩住,山风都吹不开。大雾梁哦,大雾梁!



  那天早晨没有雾

  “你得走了”
  “别动”
  “要是她回家了怎么办?”
  “不会这么早,岭背离这有十几里哩!”
  “我看她怀疑我们了,真要让她抓住了我俩,怎么办?”
  “我不怕她离婚我早就想跟她离婚了!”
  “她不会跟你离婚。”
  “那我还怕什么?”
  “你么,大场长,大书记,身份不一般哩!你怕你那力气大得吓人的老婆揍你;你怕她大吵大闹,到处告状说你是陈世美;你怕工人们戳你脊梁骨,威信一落千丈,你怕党内处分你,丢了乌纱帽!”
  袁光这三十一载春风秋雨的最大痛苦,恐怕莫过于就是怀抱中这个叫素琴的女人没有成为他的妻子。这是他自己没法了断的事。只有跟素琴在一起,他才真正感觉到自己是一个男人。别的时候不是。别的时候他是“假汉子”的真丈夫,是“一把手”的小女婿,是林业工程师,是场长,是党支部书记。如此而已,仅此而已。
  三十一岁的袁光和三十岁的素琴曾是县一中的校友—他比她高一届。那是县境内的最高学府,被认为是迈向大学金字塔的必经之门。迈过这道门坎,他俩又先后考进林学院,虽不同窗却又同校,校友加老乡。况且他那么倜傥,她那么俊秀,无论是按“郎才女貌”的传统标准还是按“门当户对”的世俗眼光,他俩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更不用说当代青年追求爱情的强烈的“自主”意识了。
  每当袁光和素琴放寒假暑假的日子双双从省城回乡的时候,同学故旧和亲朋戚友们无不以看待才子佳人的目光打量他们,连长辈们也认为他俩的前途不可限量。
  在一个萤火虫一闪一闪的静悄悄的夜晚,在伸向河中的巨大的石块上,他第一次抛弃了大学生的矜持和“白马王子”的风度。
  山之倒影移向对岸,月辉撒满河面,河面便映出素琴的倩影。他心猿意马地从水平如镜的河面上欣赏她那张俏丽的脸。
  对岸竹林深处,一群野小子在嬉闹:“两口子,排对子,排到河边脱裤子”玩累了的顽童们唱着不知从那里学来的儿歌走远了,那稚嫩的声音却偏偏飞过河,灌进了他俩的耳朵。
  他感到体内有股热热的东西在上涌,呼吸也变得粗重了:“他们还唱得有板有眼的哩”
  她不吭声,羞怯地勾下头。
  突然,他一把将她搂住,嘴堵住了她的嘴。她似乎想挣脱他的怀抱,可越挣扎他越抱得紧。他狂吻着她迷醉的眼睛,狂吻着她挺秀的鼻梁,狂吻着她象牙般的脖颈。她被他狂热的亲吻融化了,心醉神迷。
  他便顺势将她放倒在宽宽的光滑洁净的青石板上,若非她首先从乍惊还喜的迷乱中好歹挣扎出来,那一次两厢情愿或许会以浓烈的色彩涂抹青春的记忆,而不至于产生后来的无穷遗憾。
  她使劲推开他,一边掩着襟怀,一边嗔道:“你怎么就急成这样啊?我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早晚我都会给你的一年都等不及了么?”
  她并非不敢偷食爱情禁果,而是担心怀孕,还差一年才毕业,她不愿在这段时间发生意外。
  然而“意外”却以超出他们想象力的另一种方式变成了活生生的现实。那年他没能分在省城,尽管有五个留城指标,尽管那五个分在省城的同窗是以成绩的倒数第几来提高知名度的,可就凭他们有“皇冠”“、奔驰”接回家度周末便有了留大机关的“档次”。他什么也不缺;缺的就是这至关重要的“档次”。所以便顺理成章地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当然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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